段克俭年少时,曾经以大祁使者的身份,出使过突厥。
他在突厥的那三个月,没有像别的使者那样,躲在屋子里吃喝玩乐,而是用这三个月,到处访谈调查,熟悉凉州的风土人情。
在这期间,他和一路陪同他的那个年轻礼官成了好朋友,而这个礼官,出身于一个叫云禳的小国。
云禳国是被突厥所灭,但王族和一部分贵族被保留了下来,还给了不错的职位。而这个礼官的祖父,曾经就是云禳国的贵族。
礼官给年少的段克俭讲了许多云禳国的事,其中自然少不了那些神怪陆离的蛊术。其中有一种蛊术,令段克俭印象深刻,名叫姽画术……
如果不是有年少出使的这段经历,段克俭的思维,很可能和绝大多数人一样,被限缩在了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从而根本无法理解,眼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然而,段克俭非常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妻子说得对,他的儿子,被换了。
那天夜里,青鹿书院宿舍被杀的,根本就不是什么盗贼,而是他可怜的儿子,段友贞。
段克俭紧紧抱着那具遗骨,眼泪扑簌簌落在那森森的白骨之上。他没想到自己最疼爱的孩子,竟然早早就惨死在异乡,而且死后还被污蔑为盗贼,草草葬在这乱坟岗……连口棺材都没有。
老仵作不愧是老人精儿,虽然看见堂堂右相抱着一具腐烂的枯骨大哭,却并未惊慌,还暗示那俩摸不着头脑的帮工,不要出声,三个人就在旁边静静等着。
一直等到段克俭哭累了,这才依依不舍放下了儿子的遗骨。
他并不能大张旗鼓地安葬儿子,他知道,自己早就错过了为儿子沉冤昭雪的机会了。
回城之后,段克俭和老仵作说,自己想求他一件事。
“老杜,你悄悄的找个地方,把那孩子重新好好地安葬。”段克俭忍着泪,低声说,“银子,我来给。钱的方面决不会为难你。这往后,只求你能……能常来看看他的坟,别让这孩子的坟塌了。”
老杜马上点头:“相爷您放心,有我老杜在,孩子的坟不会有问题,往后年啊节的,我老杜也会给孩子烧纸的,只一件事,那这碑……我该怎么写呢?”
段克俭垂下眼帘,良久,他才轻声道:“你就写,贞儿之墓。”
他不能告诉老杜太多,不然假冒的段友贞一定会察觉,到那时反而会害了好心的老仵作。
从青州回京师的路上,段克俭的大脑就像是冻住了,除了儿子那可怜的遗骨,他几乎无法去想任何事情。
到现在为止,没有人知道当初真正的那个段友贞,究竟是如何被盯上的,因为杀人者是不会主动吐露这一切的。而段克俭唯一知道的是,在那夜,赝品顺利取代了正牌的段友贞,从此,将剥夺而来的这一切包括家世甚至包括姓名,全部披挂在自己的身上,得意洋洋地向前走了五年。
他已经动不了“段友贞”了,段克俭明白,“段友贞”的羽翼已丰,没有人能阻挡他了,包括自己,因为他最近震惊地发现,儿子正在用极为大量的银钱,打点着朝中上上下下的官员,而段克俭却完全不知道这笔钱是从哪儿来的!
“段友贞”的影响力,甚至不止金钱,他还能结交到段克俭用了十几年也没能拉拢到的重臣和亲王!
这已经不是单单靠他这个右相父亲能办到的了。
有一个人,或者说,有一批人,在暗中帮助这个假段友贞,帮他登顶。他们有可怕的耐心,庞大的势力,用不完的金钱……他们在走一条无人知道的天路,而真正的段友贞,只是这条路上一块小小的,碍事的石头,只要一脚就能踢开。
相比之下,他这个右相父亲之所以还存在,可能只是,聊胜于无。
段克俭浑浑噩噩回到京师,刚到家门,却接到了一个坏消息。
他身怀六甲的小妾,快不行了。
段克俭的这个妾,是在他妻子过世后才察觉到有孕的。当时段克俭刚好因为妻子的死而悲痛万分,其实也没有过多地关照他这个小妾。毕竟他已经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并不是特别期盼新的孩子到来。
但段克俭的这个小妾,有点不同寻常,她是太医院掌院黄秉中的表妹。
黄秉中出身杏林世家,所以他这个表妹本身也懂一些医理,甚至平时还能给府里的人看看小毛病。
就在段克俭悄悄去青州的这段时间,他这个怀孕的小妾,不知为何执意要离开段家,去表哥黄秉中那边,理由是,她神神叨叨地觉得,“家里有人想害她!”
因为这小妾并不是小门小户出身,所以段家的子女们也没谁敢拦着她,虽然大小姐段友筠哀求她说,等到父亲回来再做打算,可是那小妾就是不肯听。
“再在这儿呆一天,我就活不了了!”她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必须走!”
段友筠又困惑又愤怒:“姨娘你在说什么啊!这是咱们的家,是相爷府!谁会害你呢?我吗?友贞吗?还是友梅?”
那小妾哭着说:“我不知道!可我知道有人在害我!茶杯里的水不对,午饭的汤不对,还有……还有我房间里的花,闻起来也不对!我没证据,可我……我就是知道!”
段友筠感觉她已经完全歇斯底里,陷入某种癫狂的猜疑了,没有办法,只好让了步。
于是小妾就挺着肚子,去了表哥家中,请表嫂陪着她安胎。
等到段克俭回了京师,黄秉中突然送来消息说,自己的表妹快不行了,让他赶紧来黄家。
段克俭赶到时,小妾刚刚咽气,她临死的时候,生下一个男孩。
男孩一出生,浑身乌青,连哭都不哭一声,看上去俨然是个死孩子,然而万幸他出生在太医院掌院的家中,而黄秉中的弟弟正是著名的妇科圣手,后宫嫔妃将他奉若上宾。
在黄秉中和其弟两个大夫的急救之下,死去产妇生下的这个“死孩子”竟然活了过来。
当黄秉中将哭声微弱如猫叫的婴儿放在段克俭的怀中,低声道:“相爷,请节哀,好在我表妹给你留了个孩子”时,段克俭抓着那个婴儿,他忽然抬起头:“不,她没有留下孩子。”
黄秉中一怔:“什么?”
段克俭盯着黄秉中,他一字一顿道:“黄掌院,我需要你记住一件事:凝湘死了,孩子也没有保住,她是一尸两命,你明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