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护卫们齐齐喊,太史阑手一摆,示意他们噤声。
“我相信你没有权力放走我,但是既然你能代表纪连城出面来抓我,想必地位不低,最起码放走我的护卫,还是能做到的。”太史阑注视着辛书如的眼睛,“我留下,纪连城就不会为难你。”
辛书如犹豫了一下。
他不得不承认,太史阑还善于审时度势,以及洞察人心。她说的每句话都对,每句话都敲到他心坎上。
“你留下,他们走。”他半晌道,“但是他们得发下毒誓,不得回城,不得报信,而你也不得再使任何花招。”
“我从不主动以阴谋对人,除非对方先卑鄙地以阴谋对我。”
辛书如只好装没听见这句带刺的话。
“我们不走。”雷元愤然道,“你让我们逃,我们都不逃。”
“我们一起闯。”于定也道,“大人,今日要你以身相救,传出去我还有脸混江湖吗?”
“有命才可以混江湖。”太史阑答。看向辛书如,“我发誓,随你走,违者,永远不得见一切我所在乎的友朋亲人。”
“儿郎们听令。”辛书如退后一步,肃然道,“放开包围,允许除太史阑之外其余人离开,如果太史阑妄动一步,立即全部射杀!”
“是!”
包围圈撤开,苏亚等人却愤然不肯挪动脚步,太史阑也不劝说,忽然策马向前一冲,直奔辛书如身边,“上马!”
辛书如身子一闪,纵上她的马,坐在她身后,随即一柄刀,架在了她脖子上。
太史阑头也不回,脊背笔直,“往哪走?”
“云台山,康王别院。”辛书如微笑,“我们的女英雄,康王想好好招待你很久了。”
辛书如觉得他这次的任务,是一次最诡异的人质押送任务。
见过人质自己策马,带着绑架她的人,潇潇洒洒往即将被关押的地方去的事儿吗?
人质还一边策马,一边问他怎么走,毫无被押解被陷害的愤怒不安,辛书如一边觉得荒唐,一边觉得好笑,荒唐好笑之余,又觉得佩服。
这样的淡定和气势,他跟随在少帅身边多年,也没见过几个。
云台山,昭阳城外三十里,最是风景秀致的一座山,山中活水无数,清亮如云带,山顶平整如台,所以名云台。
太史阑记得,康王的别院不在云台山,很明显,这是一处秘密基地。反正他搜刮民脂民膏无数,全国各地多建几座别墅也是正常。
进入云台山,她才觉得,康王选在这里建别院,还是挺有眼光的,这山看起来并不如何雄伟,里头却山势复杂,九转十八弯,曲径通幽,山庄在半山高处,处处有关卡,道道有暗桩,外松内紧,十分严密。
他们在山口处接受了盘查,换下了马,徒步上山。辛书如命人给太史阑眼睛绑上黑布,又锁住了她的手腕,还对她搜了身,发现了她的武器居然是一根狼牙棒,辛书如忍不住笑笑,随手抛在路边草丛里。
他带着她一路上山,饶是如此还不放心,还亲自拿刀架着她脖子。
太史阑却安之若素,好像脖子上没架刀,眼上没黑布,一路悠哉悠哉,不住品评。
“空气不错。”她嗅嗅清新的空气。
“鸟不错。”她仔细听山间掠过的飞鸟,发出的清越鸣叫。
“花很香。”她停了停,侧过脸,闻了闻旁边崖壁上倔强探出来的一朵小花。
“水也好。”她听着耳边一直不绝的叮咚水声,赞。
辛书如哭笑不得——这女人是神经太粗胆子太大呢,还是勉强撑着色厉内荏?
不过他觉得还是第一种,太史阑步子稳定,语气平静,这不是装能装出来的。
当年他曾听闻,南齐第一青年名将容楚,有次和五越作战,敌人夜袭闯营,部下慌忙闯帐急报,这位爱漂亮的大帅,居然不急不忙慢慢起身,还不忘点灯梳头,他那主帐最豪华,灯光点得亮闪闪的,等于给敌人大喊“我在这里啊我在这里。”五越的先锋当然一头撞了进来。
然后台前梳头,漂漂亮亮的大帅,回眸一笑。
一笑笑得对方晃神,随即,一把比主人还漂亮的小刀,忽然闪电般从容楚手里飞出来,狠狠扎入了先锋的咽喉。
先锋倒头死去的时候,还没想明白,明明那人手里拿的是梳子,怎么忽然变成小刀了?
将领一死,脑袋被容楚一脚踢了出来,其后五越夜袭军队惊慌四散,大败。
这是传奇,也不知真假,有时候同僚私下讨论,都觉得是不是夸张了,哪有人能在那时候还镇定成那样的。
容楚那事真假他不知道,但最起码他现在可算见着一个了。
听说晋国公对这位突然崛起的女将十分倾心,如今看来,很有道理。
四面押送的士兵们也不做声,并没有人催促太史阑或呼喝她——所有热血男儿都佩服英雄,执行任务是一回事,给予尊重又是一回事。
太史阑还在那“一路游山一路欣赏”,辛书如不禁有些感慨,问她,“你看到了什么?”
“我看见,万物皆恶,唯有人间最美。”太史阑淡淡道。
“你怎么此刻还有心情欣赏风景?”
“越是危急时刻,越当有宁静闲适心境,危机不会因为你慌张而减少,却有可能因为你镇定而平复。”
辛书如不说话了。
他忽然又想到容楚。
很多年前,那个南齐名将,曾立马五越深雪前,向对面万旗招展的大军,淡淡道:“色厉内荏者崩,唯钢铁心性,万物不破。”
多么相似的一句话。
难道这就是名将风采?
想到“色厉内荏”这个词,他忽然想到了他家少帅,随即赶紧将这大逆不道的念头给从脑海里抹去。
只是忽然起了淡淡畏惧和萧瑟,像看见万千繁华从眼前过,却知道转瞬要崩塌。
太史阑忽然“哎哟”一声,扶住了崖壁。
“怎么了?”他问。
“绊到石子。”她答。
“你扶住这根棍子。”他递给她一根棍子,她放下手,接了。仰起脸,“还要往上?”
“你不必费心思。”辛书如答,“这路号称九拐,本地人都不一定能走出去。”
太史阑不说什么,跟着他继续向上走。
没有人注意到,她刚才扶过的崖壁,不知何时,镂刻下一个深深的指印,指尖微翘,方向朝上。
在之后的路途上,因为道路崎岖,太史阑眼睛不方便,她又趔趄好几次,或蹲或伏,跌得很有些狼狈,跌到辛书如开始怀疑,她是不是在趁机丢下信物指示他人,然而却没看见什么花啊簪子啊被丢下来——事实上太史阑身上没有任何多余饰物,想丢也没法丢。
走了大半个时辰,又坐过一次吊篮,吊篮感觉很大,底下有水声淙淙,往上的路程很远,似乎是座峭壁,太史阑嗅见青苔的涩气。
她在进入篮子的时候,听见一声细微的拉动声,像是什么绳子或者藤蹭在了山壁上,随即似乎脚下有低低的“叮”一声,篮子往上吊的时候,太史阑紧紧攀着篮子边,忽然想到了笑傲江湖的黑木崖。
不过篮子吊上去,并没有到达“康氏黑木崖”总部,似乎又有一段向下的路,然后,她闻见水声淙淙,感觉到四面黑暗,忽然天地开阔,日光明亮,鼻尖似有云端拂过,然后,她的蒙眼布被突然解开。
太史阑在感觉到光线大亮的那刻,立即闭上了眼睛,此刻蒙眼布被解,她也没睁开,直到眼睛适应那样的光线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
脚下所站的,是一座石桥,说是石桥也不准确,原先这里应该是连接两处断崖的一处石台,之后经过了整修,两侧铺上石板加宽,两边也加上栏杆,现在成了通往对面的石桥。
对面,是华贵精致的山庄门楼,门楼内绿草如茵,美人无数,康王正在一个紫色的大伞下,一个紫衣美人的怀里吃紫色葡萄,此刻,正抬头,有点挑衅地向她看来。
他虽然在微笑,眼神里却有浅浅失望——他这处山庄地形奇特,利用了云台山独特的“水洞开云”景致,过一个深黑水洞之后便是云台,光芒万丈,虹霓自生,但也因为从极黑到极亮,很多来客不适应这样的光线转换,往往看见山庄的那一刻会泪流满面,所以康王这处山庄虽然叫“流云山庄”,但很多人私下称呼“流泪山庄”。
可是今天,康王存心想看一个人流泪,想看她被蒙了太久的眼睛被瞬间刺伤,却没能如愿。
那个女子,看过来的眼神,还是那么清亮平静,犀利如针,那种老娘天下第一,你等都是宵小的气势,让他这玉堂金马的当朝亲王,都觉得压抑。
“早,康王殿下。”太史阑好像散步遇见一般,点点头。
“现在是午后了。”康王皱眉,不欣赏她的冷幽默。
“原来走了一个时辰带半刻钟么?”太史阑立即道,抬头看看天色,“嗯,这里的日头特别亮,是因为云台开阔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