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凤凰台

极了他的声音,已到了一天不听就浑身不舒服的地步。

「唐先生,继续念啊。」沈东君侧了侧头,笑容越发地意味不明,「童言无忌,你又何必介意。」

唐晋不敢正视沈东君的笑容,垂下眼眸,迟疑了一会儿,才道:「沈老爷,这半年来,承蒙您的厚待,我心中感澈不尽,只是……不知您为何如此厚爱于我父子?」

其实这个问题在他的心中盘旋已久,只是以前与沈东君相识未深,不好直问,又以为沈东君待人素来如此,也就释然了。

可是随着相处越久,他就越发现沈东君性格里凌厉的一面,那些掌柜们、伙计们哪个人见到沈东君不是战战兢兢,即使是寒冬腊月里,在沈东君的面前也有人被吓得满头大汗。

由此可见,沈东君并不如他原先以为的那样宅心仁厚,是个好相与的人。也正因为如此,沈东君对自己的格外厚爱就显得异乎寻常了。

唐晋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值得沈东君注意的地方,尽管他是唐世尧之子,但他的才学跟父亲比,差得远了,沈东君又不是文人,自然谈不上爱屋及乌。

至于其他方面,论性情,他也不是特立独行的人,相反,他的性格甚至有些懦弱,像沈东君这样凌厉威严的人,是不可能欣赏这样的性格的,这一点从沈东君手下的掌柜乃至贴身仆从身上就可以看出来,那些人,都是精明能干的类型。

论容貌,这个就更没有什么意义了,先不说沈东君自己的外表就出众至极,唐晋自认不能与之相比,就算他生得比沈东君更俊美十倍,沈东君也看不到。

当然,这个疑问并不能掩盖唐晋对沈东君的感激之情,如果不是沈东君,他也许早就病死在路边,奕儿也不知会流落到何方,只凭这一点,唐晋就有种卖命给沈东君的冲动。

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冲动就越来越深刻,以至于他每每看到沈东君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在感到微微心痛之余,也有种恨不能用自己的眼睛代替沈东君的眼睛的意愿。

这已经不是冲动了,似乎在不知不觉间,竟变成了一项本能,所以这段日子以来,最让唐晋感到愉快的事情,就是念书给沈东君听。

「如果说……」沈东君的笑容里多出一丝暧昧,「如果说我对你一见钟情,你相信吗?」

唐晋一愣,脸上顿时烧了起来,眼神四下瞟啊瞟,许久才道:「沈老爷,您用词不当,男子相交,理应是一见如故。」

沈东君笑起来,道:「唐先生,我是个商人,读书不多,不会讲话,你莫见怪,不过……我说的可都是真的,第一次见面,我就对唐先生有了好感。」

读书不多?不会讲话?

唐晋瞄了瞄堆在身边几尺高的书,这些全是这半年来他念给沈东君听的。

唐晋的骨子里是个文人,难免有时候会忍不住发表一些议论,沈东君也有自己的见解,当然,他是从商人的角度来评判,跟唐晋这个纯文人的议论有许多地方相冲,两个人就会争论起来,大多数时候输的人是唐晋,因为唐晋的理论更趋于理想化,而沈东君的见解则趋于实际化,只要沈东君从现实中举出一些事例,往往能驳得唐晋哑口无言。

如果这也叫读书不多,不会讲话,那么自认为饱读诗书的唐晋,就应该羞愧得找块豆腐一头撞死了。

「怎么,唐先生你不相信?」沈东君越笑越暧昧。

「沈老爷觉得我该信吗?」唐晋忍不住反口问道。

沈东君收敛了笑容,过了一会儿,才道:「唐先生,还记得你撞到我的那一天,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吗?」

「嗯?记得。」

唐晋微微一愣,想起了那天的情形。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对、对不住,刚才是小生鲁莽了,这里给老爷作揖赔罪……」,这话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地方,他心不在焉地撞到了人,道歉是理所当然的。

「以前,也有人撞到我,而且是一个女人,她说出的第一句话是『你瞎了啊,走路都不看路』,这个女人……是我从前的未婚妻,她明知我看不见,还这么说……」沈东君的神情,不自觉地变得有几分冰冷。

「啊,她怎么能这么说?」唐晋惊呼一声,沈东君的自尊心极重,眼盲对他来说,已经是极大的伤害,又怎么能容人再当面指责他的眼盲,何况这个女人还是他的未婚妻,道理上最应该体谅他的人。

「我最恨别人欺我眼盲,尤其是错在他人的时候,竟还用我的眼盲来欺我。」沈东君的身上,浮现出许久不曾出现过的暴戾,「所以,第二天我就退婚了。」

唐晋心生不忍,伸出手盖在沈东君紧握成拳的手上,轻轻地拍了拍,柔声道:「这种女人不要也罢,其实眼盲也不是坏事,否则你又怎么能看清她的真面目?这也是应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这句话。」

沈东君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在唐晋的劝慰下神情明显放松了,反手抓住唐晋的手,道:「你和别人不同,从一开始,就从未欺我,我虽眼盲,心却不盲,人待我以诚,我自投李以报。唐先生,以后……你就叫我东君,我呼你为晋,可好?」

「这个……」唐晋犹豫了一下,这样的称呼似乎太过亲密了,抬眼却见沈东君充满期待的神情,让他心中一跳,不由自主地就道了一声「好」。

沈东君笑了,口中突然轻轻地呢喃着:「春风不负东君信,遍拆群芳。燕子双双,依旧衔泥入沈园……」

唐晋听了听,好一会儿终于听清楚了,脸上再次烧红起来。

沈东君一直没有松开唐晋的手,直到马车驶入内园,外面传来整齐的唱诺声。

「恭迎老爷、少爷回园。」

握了许久的两双手,终于分了开来。

沈园的中心,是一座气势恢弘的庄园,一条清渠直通外园的湖,清澈的湖水顺着十余公尺宽的渠沟,弯弯曲曲地将整座庄园围起来,然后隐没在一片竹林中。一座建在清渠上方的竹桥,成为衔接内外园唯一的通道。

进入内园以后,唐晋就跟沈东君分开了,在沈东君的交代下,他被领到一处僻静又雅致的院落——倚竹轩,与沈东君住的仁麒堂只一墙之隔,如缠绕在树干上的细藤,紧紧地依附着仁麒堂。

倚竹轩正如其名,是一栋小竹楼,从屋顶到墙壁,都是竹子搭建的,竹楼前还种着几杆湘妃竹,青翠的竹叶带来了不少清凉之意。在闷热的夏季,是再适合不过的消暑之地。

唐奕并没有跟着唐晋来到倚竹轩,一下马车,他就被沈不为拉着不知跑到哪里玩去了。唐晋本来身无长物,这半年来,沈东君让小禄子为他置办了不少衣服,一并带了回来,由下人们整理放置,连同沈东君买的那一堆路上解闷用的书,都整理好放入了倚竹轩。

这些事情并不需要唐晋动手,他坐在外间的软榻上,喝了半杯茶,就抵不住夏日午后的睡意,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惊醒,一睁眼,就看到沈东君的背影,坐在离软榻不远处,一只手托着下巴,一只手摸着自己的唇,正在出神。

「沈老爷……」

没有察觉到什么不对劲,唐晋坐了起来,才发觉身上披着一件外袍,正是沈东君身上的衣服,上好的丝绸做成的衣料,摸在手里柔软滑顺。

沈东君微微一惊,迅速放下手,过了一会儿,才转过身来,道:「晋,你醒了。」

唐晋怔了怔,脸上突然红了,他这时才想起与沈东君在马车上的约定,只是「东君」两个字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这太亲密了……太亲密了……

「沈、沈老爷……」他结结巴巴试图把称呼变回去。

「晋,你忘了改口了。」沈东君却毫不犹豫地把唐晋的企图打回去,那一双没有焦距的眼眸,清晰地倒映出唐晋的身影。

「东君……」在沈东君的「虎视眈眈」之下,唐晋终于吐出了蚊子一般的声音。

只是这样,沈东君也满意了,于是微微弯起了嘴角,道:「快到晚膳了,一起吃吧,爹和娘都想见见我替不为寻来的良师。」

「这个……这个小生怎么担当得起?」唐晋吃了一惊,「论理应该是我前住拜望两位老人家。」

沈东君摆摆手,无所谓道:「爹和娘一向开明,不会在意这点虚礼,再说二老又极疼不为这孩子,总怕宠过了头,把孩子宠坏了,一直就想寻个人来帮着管教这孩子。先前不为在二老跟前说了你不少好话,奕儿这孩子又是个机灵鬼,把他们哄得直笑,二老就念叨着想见一见你,要为你接风洗尘。」

听到唐奕居然已经见过沈园二老,唐晋连忙担心地问道:「沈、沈……东君……奕儿没有闯祸吧?」

「你担心他,还不如担心我。」沈东君低沉着嗓音道。

「嗯?」唐晋疑惑地看着他。

「二老本来就已经够疼不为了,现在又多了一个机灵鬼来分宠,日后我这个儿子就更不在他们眼里了。」

听出沈东君话里的戏谑之意,唐晋不禁笑了,道:「老人家含贻弄孙,自有乐趣,东君已是这般年纪,难道还要与小孩子争宠不成?」

他连叫了几次「东君」,竟也渐渐顺口了。

这一次沈东君听得清楚,只觉自己的名字由唐晋口中念出来,轻轻柔柔,却又说不出的婉转妩然,听得他几乎醉了。

「东君……东君……」

唐晋又叫了几遍,直到他把手在沈东君的肩上一拍,沈东君才醒过神来。

「那……就走吧!」

「东君,你先把衣裳穿上。」唐晋连忙将抓在手里的丝质外袍披在沈东君的肩上,帮助他把衣服系好,才突然发觉自己的举动竟有几分像服侍丈夫穿衣的妻子,顿时整张脸都红透了,不安地退后几步,唯恐被沈东君发觉自己的心思歪得荒诞。

沈东君再是心思敏锐,也无法发觉唐晋此刻的心思,一把抓住唐晋的手,道:「好了,走吧。」

唐晋避闪不及,被沈东君一把抓个正着,不好拒绝,只得被沈东君一路拖着走。仗着熟悉地形,沈东君虽然眼睛看不见,但大步流星,走起来竟然比唐晋还快几分,让身体虚弱的唐晋差点跟不上他的脚步。

还好,出了倚竹轩后,沈东君对路况明显不那么熟悉了,脚步缓了下来,唐晋总算跟了上去。

终于见到了沈园二老,唐晋有些拘束地行过礼,然后被请入了席中。

正如沈东君所说的,沈园二老都是开明爽朗的人,并无一般富贵人的颐指气使,言谈间对唐晋这个落难的布衣书生十分亲切,尤其在听闻唐晋是文德大儒唐世尧的后人,更是多了几分敬意。

沈太夫人见唐晋说话中气不足,形容怯弱,一看就知道是久病后的虚弱之症,二话不说,当下让丫鬟取来两根人参,当场送给了他。

沈东君顿时笑言道:「这是先皇送给祖奶奶的一对千年人参,祖奶奶没舍得吃,就留给了娘,娘也没舍得吃,我还当这对人参要成为传家宝一代代传下去,却原来是跟你有缘分,只等着你来啊……」

唐晋受宠若惊地红了脸,连连推辞道:「小生落难之际,蒙东……蒙沈老爷收留,已是感激不尽,不知当如何报答,又怎敢再受太夫人的厚礼?太夫人厚爱,小生铭记在心,只是这人参,万万不敢收。」

他几乎脱口叫出东君,但是在沈园二老面前,终究不敢造次,还是改回了原来的称呼。

沈东君知道他的心思,倒也不以为意,反正以后多叫几次,自然会顺口。

「先生不必客气,这对千年人参虽然珍贵,却也并非稀罕之物,只要先生能调养好身体,尽心尽力教导好不为这孩子,也就够了。」

虽然只是淡淡的一句话,可是从身为郡主的沈太夫人口中说出来,怎么听都是不容唐晋拒绝了。无论表现得怎么平易近人和蔼可亲,那与生俱来的皇家气派始终是无法掩饰的。

原来还是为了沈不为这孩子,唐晋再无拒绝的理由,只得惭愧道:「受之有愧……受之有愧……太夫人请放心,小生定当竭尽所能,全心全力……」

没有办法,他只得接过了装着人参的盒子,总算知道沈东君当初强邀自己成为西席先生的气势是从何而来了。这母子俩,不但长得像,性格气质也像了个十成十,可怜沈老太爷,从入席到现在,除了一开始招呼了唐晋几句,到现在就没插得上半句嘴。

这一顿饭,也算是宾主尽欢了,虽然唐晋并不是健谈的人,但是沈不为和唐奕两个小家伙却是闲不住嘴,席间的童言童语,总是能逗得沈园二老开怀大笑。

第四章

来到沈园后的日子,比起路上奔波,自然不知舒适了多少倍,再加上两根千年人参的滋补,唐晋的身体明显地一日比一日健康,不到两个月,他已经没有了原先的怯弱之态,渐渐展露出本身的淡泊决然之气,居然也吸引了不少丫鬟婢女的注目。

在唐晋的多次要求下,沈东君见他身体好了,终于撤销了原先五日讲一次课的规定,现在的唐晋已经是一位尽职尽责的西席先生,他的学生除了沈不为和唐奕之外,沈园里一些仆役的孩子,只要年纪相当的,都可以过来一起听课。所以本来清静的倚竹轩,自唐晋来之后,就热闹了许多。

这日正午,沈东君在仁麒堂处理完生意上的一些事情,正打算小憩片刻,不料刚躺下,就隔着墙隐约听到孩童玩闹的笑语,那方向不是倚竹轩又是哪里。

一下子睡意全无,沈东君起身走出了仁麒堂,小禄子正在门外打盹,见他出来,赶紧要过来扶,被沈东君随手挥开。

「不必了,我随便走走。」

仁麒堂是沈东君的居所,倚竹轩本来就是他疲累时休息的地方,这两处的每一寸地方沈东君都熟悉,自然不用人扶,也能平顺走动,而不必担心撞到、绊倒。

沿着青石路,伸着手数过九十九根青竹,就来到一处月门,再过去,就是倚竹轩了。他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