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是特务团的人!”反复确认,发觉张松龄不像是在开玩笑,胖护士吴大姐带着几分钦佩说道。“我带你去见李营长,你自己跟他说!”随即,转过身,快步出门。脚迈过门槛儿,又回过头来,扫了其他众伤兵一眼,目光中充满了挑衅。
其余几个伤号都被张松龄的勇敢行为弄得脸上热辣辣地,一个个垂下头,不敢与吴大姐对视。待二人的脚步声去远了,才把脑袋抬起来,轻声叹气:“到底是特务团的,这人和人,真的不能比呐!”
“废话,人家特务团拿的是什么家伙,咱们拿的是什么家伙!”也有人不服气,撇着嘴嘀咕。但毕竟心里头发虚,声音小得跟蚊子叫一般,唯恐被更多人听见。
“就是,就是!”一瞬间,众人仿佛又找到了继续赖在医院里的理由,纷纷低声附和。
议论够了,大伙却又开始担心,那个不怎么讲情面的李营长,会不会以张小胖子为例,逼着大家提前出院,尽快返回战场。如果那样的话,大伙可就倒大霉了。眼下前线打得正热闹,回去之后,十有七八,大伙这条命就得报销在战场上!
“都怪那小胖子,瞎逞什么能!特务团了不起啊,有本事你特务团自己跟鬼子拼去!”朱姓伤号越想越怕,摔打着饭盆诅咒。
“就是,就是!还把自己当个人物了,牛哄哄的,我第一眼就觉得他不地道!”马姓伤号冲到窗口,朝张松龄已经快要消失的背影吐口水。
张松龄可不知道自己主动要求出院的行为,给其他伤兵们带来了多大的冲击。在他看来,自己既然伤得不重,就没必要硬占着医院一张床位。每天闷得要死不说,还得天天被胖护士吴大姐当逃兵数落。
更重要一点是,他现在心里实在虚得很。被大伙当做有背景的公子哥捧到上了天,而事实上,他认识的最大军官就是特务团的纪团长,并且连人家全名都不知道。
正想着如何才能将无意间捅下的窟窿补完整,院长室已经到了。吴大姐隔着窗子探头往里边扫了两眼,然后直接推门往里走,“李营长,特务团的张兄弟找你,他想现在就出院!”
“出院,他不是后半夜才住进来的么?”被称作李营长的年青大夫盯着一份病历,头也不抬地反问。
“就是他!”吴大姐招手示意张松龄进来,继续补充:“我拦了几次没拦住,就只好带他来见你了!”
“我看你是又嫌人家给你添麻烦了,巴不得将人家赶走才对!”李营长双手扶住桌子站起身,将一张非常年青,却非常憔悴的面孔转向张松龄,“你真的是自己想走的?别怕她,她这个人,是有名的刀子嘴豆腐心!”
“大姐说我身上的伤没大事儿,所以我就不想继续在医院住了。早点儿回去,也能早点让纪团长给我分派任务!”张松龄点点头,实话实说。
“噢!”李营长用手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重新打量张松龄,仿佛他有什么地方长得与众不同一般,“你的身体,昨天夜里是我亲自检查的,的确属于可住可不住范围。既然你要走的话,这样吧,我也不拦着你。这样吧,你先在我办公室坐一会儿,我安排一辆车,顺路送你回去!”
“不麻烦了,不麻烦了!”张松龄受宠若惊,赶紧摆手拒绝,“我自己走回去就行。天气不错,正好活动活动筋骨!”
漂亮话说完了,他却又突然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特务团的驻地在哪儿?脸上的笑容立刻变得尴尬起来,整个人也变得扭扭捏捏。
好在李营长待人热情,没有立刻答应张松龄的要求。而是想了想,又慢声细语地说道:“那我就派个人送你回去。刚好,我,我有点儿东西,要从老纪那边取回来!”
他说话的语调极慢,慢得就像喘不过气来一般。但提到纪团长,声音还是陡然提高了几分。这个变化迅速被吴护士捕捉到了,当即毫不客气地插嘴:“什么东西,我帮你去拿好了!”
“不,不用了,我知道你的事情多。我安排别人去,安排别人去!”李营长连声拒绝,青灰色的面孔上,隐隐浮起一抹不健康的殷红。
吴护士立刻明白了他想从特务团拿什么,丹凤眼一竖,大声数落:“你这不是自己找死么?你是做大夫的,那东西用久了是什么后果,你比我清楚!”
当着外人的面儿被一个护士如此教训,李营长非常下不来台。但是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他却不敢对吴护士发火,而是擦了把额头上的汗,祈求般说道:“最后一次,我保证,这真的是最后一次。不信,你监督我好了。如果我用完了这一批,还找老纪想办法的话,你,你就拿枪直接打死我!”
“我可不想去军法处报到!”吴护士恨得牙根都痒痒,却无法继续呵斥他。咬了咬下嘴唇,低声说道:“我自己送他回去,顺便帮你把药拿回来。记得,这是最后一次。下次再让我发现,有你好的瞧!”
“我知道大姐对我最好了!”李营长像个孩子般笑了起来,青灰色的脸上瞬间涌满了光。泽“我这就出门找个人弄辆车送你们两个,军部那个刘司机,还差我一顿饭没请呢!”
“我可享受不了那四个轮子的东西!”吴护士白了他一眼,大声拒绝,“我自己走过去,顺便跟老纪他们打个招呼。下次谁要是再敢给你弄那玩意儿,我就直接上告到军部。看在老营长面前,你们怎么跟他解释!”
“大姐,大姐!”李营长打躬作揖,不住地求饶。“我戒,我今天开始就戒,还不行么。你可千万别往上边捅,一旦被老营长知道,我下辈子就全完了!”
“早死早托生!”吴大姐放了一句狠话,转过头,一把扯住张松龄的衣袖,“别看热闹了,跟我走。顺便活动活动你的胳膊腿,免得躺出毛病来!”
张松龄在旁边听了个满头雾水,向李营长告了个别,跟在吴大姐身后,快步向外边走。一边走,一边打量周围的环境。这处战地医院,明显是临时征用某个财主的大宅子所建。整个院子划为里外三进,格局感非常分明。院长室和他先前住的乙字房,都坐落在第二进院内,环境颇为清幽。更清幽的是第三进院落,隐隐还能听到流水的声音。张松龄按常理推断,那里边应该住的是级别更高的军官,治疗之余,还可以顺便欣赏风景。
而最外边一进,从后边看去就有些简陋了。房间很多,屋檐与屋檐挨得也很挤。张松龄推测哪里应该是供普通士兵治疗的病房,准备凑过去偷偷看看那里与自己刚才住的地方,有多大差别。结果还没等靠近,就能听见有人在前院大声哭喊。
“大夫,大夫,快救救他吧,求求你了,救救他吧。他才十七,才十七啊!”哭喊声带着绝望,反反复复冲击着张松龄的耳朵。
“护士,护士,给他输血,快给他输血啊!”
“这是什么破地方啊!什么破地方啊!早晨把人送来时,还好好的呢。你们草菅人命,草菅人命啊!”
“大夫,别锯我的腿,别锯我的腿!求求你,求求你了!”
一瞬间,战争就距离他变得只有咫尺之遥。不再是金戈铁马,气壮山河,而是实实在在的残酷而血腥。强忍住心头的恐惧,张松龄加快脚步,迈过二道门儿,努力不让自己将头侧向哭喊声的来源所在。才逃了几步,有名白大褂已经被鲜血染红的护士迎面冲过来,一把扯住吴大姐,“队长,李营长呢?!李营长在不在院长室?前面又送过来两卡车重伤号,需要立刻安排手术!”
“李营长他……”想到李大夫那青灰色的面孔,吴大姐心头就好生不忍。但是,再看看小护士那血淋淋的白大褂,点点头,她继续道:“在,他就在院长室。你赶紧过去找他,顺便给他准备一壶浓茶。我送这位张兄弟去特务团,马上就能赶回来!”
“谢谢大姐!”没等把吴大姐的话听完,小护士就飞一般地跑向了第二进宅院。因为跑得太急,她的脚绊在门槛上,狠狠摔了个大跟头。却连伤在哪里都顾不看,原地打了个滚,站起来,继续跌跌撞撞往院长室跑。
“走吧!别看了!”吴大姐的声音突然变得很温柔,像换了个人一般,冲着张松龄吩咐。“回去后,记得不要乱说话。无论你今天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都不准对外边的人乱说!”
“嗯!”张松龄点点头,老老实实地答应。
他以为吴护士之所以这样叮嘱他,是怕他把医院里的悲惨情况泄露出去,影响队伍的士气。不料对方忽然又叹了口气,用极低的声音补充道:“李营长,李营长真的挺不容易的。他五年前从国外学医回来,然后主动加入了咱们。然后,每天看到的不是血淋淋的伤口,就是断胳膊断腿……”
然后,他就给自己找到了一个压制痛苦的办法!不用吴护士解释,张松龄就已经明白了,刚才李营长死活不肯直接说出名字的东西,到底是什么物件儿。这再次给了他当头一棒,几乎彻底颠覆了他对中国军人的认识。然而,他却没勇气指责对方,心中也升不起半分鄙夷之意来。
此人是个好汉子,无论吸不吸大烟土,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