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居(4)

心里边有了盼头,人也跟着精气神十足。第二天,老猎户孟山鸡叫头遍就早早地爬了起来,将去年冬天积攒下的各类皮货打成捆,放在一头青花骡子背上,牵着出了龙泉寨。

尽管孟老头和他捡回来的女婿两个用步枪打猎,对于同村的乡亲们来说已经不是秘密。然而为了减少不必要的麻烦,所有大型兽皮上的伤口,还是被孟山父女用刀子小心翼翼地处理了一下。现在即便行家里手拿着放大镜看,也看不出来兽皮上的伤口到底是由什么武器造成的。尽管这样做会令皮货质量受到一定影响,可比起一把好枪可能带回来的收益,这点儿损失可以忽略不计。

孟小雨和张松龄并肩将老孟山送到了村子口,临别前,“小两口儿”亲切地叮嘱:“叔,您老路上小心些!”“买完了皮货就早点回来!”“不要跟外人喝酒!更不要跟那些不相干的人生气!”

“哎!”“哎!”“哎!”,老孟山连连答应着,声音里洋溢着幸福。“你们两个也不要光顾着学习,该出门晒晒太阳就出门去晒晒太阳。特别是胖子,你血虚,平时走动得……!”

“知道了!”孟小雨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热,大声打断,“您赶紧走吧,别忘了给我买白纸和毛笔!”

以前去山外边销售皮货,都是她跟着父亲两个一起。但这一回,想到自己如果不在家,死胖子晌午就得吃冷饭,孟小雨昨晚就以“白天要继续跟小胖子学认字”为借口,主动留了下来。而孟老汉也希望女儿能赶早学会读书写字,拉近与准女婿之间在文化上的距离。所以想都没想,就笑着答应了。

要学写字,就得再买一套纸笔。家中原来那套是去年冬天专门为准女婿添置的,如今毛笔已经磨得秃了头,看上去更像是一把破刷子。白纸更是早已经告罄,连张松龄昨晚写家书的那几张,还是以半条鹿腿为代价,从村子里一个姓柳的郎中家“借”来的。

娘子关是山区,凡是从外边运来的货物,价格都贵得离谱。特别是书籍、笔墨这类销量非常小的货物,简直就是一把把专门用来宰人的小刀子。可为了女儿的幸福,孟老汉早就决定豁出去了。只要她日后嫁入老张家能不受欺负,此刻多花上这么一点儿小钱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给你买两支毛笔,一只用来学写字,一支留着替换!”想到日后一家人的幸福,老孟山带着几分骄傲的口吻向孟小雨保证,“给胖子也买两支,原来那支也该扔了!”

“不用,不用,我那支还能凑合几天!”体谅老孟山日子过得不容易,张松龄赶紧连连摆手,“您老还是存些钱,留着今后做本金吧。毕竟开铺子不是件小事儿,准备得越充足,到时候应对得越轻松!”

“那也差不了两支毛笔钱!”孟老汉大方地挥手,“你叔我多上一次山,就什么都有了。对了,除了纸和笔,你们两个还有没有其他需要我买的东西?赶紧说,不然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儿了!”

“没了!您记得少喝点儿酒就行!”孟小雨摇摇头,再度大声叮嘱。

张松龄则想了想,笑着说道:“如果,如果您老能看到报纸,无论新的还是旧的,麻烦您老多给我找几份回来!”

这个要求,让老孟山有些紧张。但转念一想,把女婿关在山里一辈子也不是个事情!反正国民政府据说已经把南京都丢了,张小胖子的老部队说不定已经撤到了几千里之外,短时间内很难找到其踪迹。所以也就点了点头,笑呵呵地答应道:“中,我记得下盘石火车站那,老有废报纸卖。从前村子里还有人专门买了回来糊墙,五毛钱一大摞,比草纸便宜许多,还结实。就是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卖的!”

“您尽量去看看吧,只要是今年的,甭管谁出的都行!”张松龄点点头,低声补充。

虽然眼下村民们纷纷传言,说大半个中国已经落入日寇之手。但短时间之内,想必日寇也不能勒令所有报纸都改成日本字。只要老孟山能把报纸找回来,哪怕是汉奸们出的,透过那些帮鬼子炫耀战绩的马屁文章,他也能将此刻外界的真实情况拼凑个七七八八。只要能确认冯师长和纪旅长他们的位置,自己就可以着手做离开这里的准备,待将孟氏父女安顿好了之后,便立刻去追赶队伍。

“把昨天的鹿肉炖上一块,剩下的都抹上辣椒和咸盐,挂在外边风干!”又看了金童玉女般的女儿和女婿一眼,老孟山一边布置任务,一边转身迈动双腿,“晚上我回来后,要请村西头的柳大夫吃饭。顺便让他再给胖子把把脉,看看需要用些个什么药继续调理!”

“还请他,他每回还不都是拿同一张方子糊弄咱们!”孟小雨拧了拧鼻子,低声抗议。但除了让贪心的柳郎中继续占便宜之外,方圆百里内,她还真找不到第二个能给张松龄把脉的大夫。只好气哼哼地白了死胖子一眼,然后目送父亲的背影消失在村外的树林当中。

孟春时节,山里头的晨风还是有些透骨。孟小雨不敢让张松龄在寒风里吹得太久,听着骡子的铃銮声渐渐去远,便扯了对方胳膊一下,低声命令:“走,回家吧!我灶上还用小火给你蒸着一碗羊奶呢,趁热喝了它,免得一会儿再头晕!”

“走吧!”张松龄紧了紧背上的狍子皮大氅,低声答应。由于上次负伤时失血太多,而过后又没能得到妥善的治疗,他现在的体质远不如从前。几乎稍微一受寒,就要发烧躺倒,甚至还可能再度陷入昏迷。

“你昨天晚上教给我的那十个数,无论大写还是小写,我都记住了。今天早晨还在灶膛边的空地上重写了一遍,一会儿你帮我去看看,到底写没写错!”大步流星地走在张松龄身边,孟小雨低声汇报。

有点儿象炫耀,但更多的成分是期待着对方的肯定与夸奖。只可惜张松龄丝毫没感觉到她眼神里的期盼,点点头,很平淡地回应:“行,我一会儿去帮你检查。如果没错误,就接着学一百以内加减法!”

昨天晚上,他手把手教了孟小雨如何写她自己的名字,还有一到十,十个阿拉伯数字的通常写法及中国写法。这些都是将来管账时必须用的,孟小雨学了之后,刚好可以帮助她的父亲孟山大叔。

“我以后每天白天想学二十个字,晚上收拾完了桌子,再学十个!”孟小雨心里约略有些失望,但还是竭力想引起对方的关注。

白天二十个字,晚上十个字,一天下来就是三十个字。三个月下来,估计差不多就能读报纸给爹听了。虽然比不上城里那些洋学生,至少今后死胖子带自己去见外人时,不会觉得太丢脸。

一天学三十个字,即便对张松龄这样的“小神童”来说,当年也不可能做到。然而他却不想太打击孟小雨的积极性,犹豫了一下,又笑着回应,“行!我先从最简单的教,你能记住多少,就记住多少,记不下来也别勉强。要知道,胖子可不是一天吃出来的!”

说着话,他伸出右手,轻轻掐了下自己的左胳膊。这幅身子板眼下虚弱归虚弱,肥膘儿却一点儿没比以前少。随便割一块放火上烤烤,都能烤出半斤油来。

“噗哧!”孟小雨被张松龄滑稽的动作逗得展颜而笑,洁白的牙齿宛若编贝,“你这人就是怪,喝凉水也照样能上膘。一点儿不像大牛他们,光吃饭不见长肉!”

大牛是孟小雨的邻居加小跟班儿,自从孟氏父女从战场上捡回了张松龄之后,此人在孟家的地位就一落千丈。不过他却丝毫不气馁,三天两头就会跑过来帮忙砍柴挑水,任孟小雨拿笤帚疙瘩打都打不走。

“大牛这两天干什么去了?我好久没见到他了!”张松龄丝毫没有醋意,顺口追问了一句。

“谁管他!”孟小雨白白耍了一回小聪明,心里头愈发失落,语气也变得非常不友善,“反正我都快被他给烦死了,他不过来,正好图个清静!”

“哦!”张松龄不知道孟小雨为什么突然就生了气,小心地点头附和。“也对,反正他也给你帮不上什么忙!”

“帮得上我也不想用他!”孟小雨彻底被激怒了,柳眉倒竖,“你这人烦不烦啊,没事儿老提他干什么?!”

“不是你先提的么?”张松龄被数落得丈二和尚摸不到头脑,喃喃地回应了一句。然后闭上嘴巴,再也不敢招惹已经濒临发飙的孟小雨。

“我提起来的,你就没完没了地接话茬啊!其他事情,怎么没见你这么机灵!”孟小雨狠狠抹了把眼泪,大声怒吼。

女人这种动物,在张松龄眼里永远不可理喻。特别是现在的孟小雨,简直就是在胡搅蛮缠。作为一个大男人,一个受了人家许多恩惠的大男人,他不想跟对方争论谁对谁错。忍了忍,低头继续往家里走。

“你,死胖子,你走那么快干什么,我就这么不招你待见啊!一起走路都想立刻把我甩下!”孟小雨一边哭,一边用力跺脚。

张松龄停住脚步,讪讪回头,看着对方,满脸无辜。这幅手足无措的模样,让孟小雨恨不得冲过去,用力扇他几巴掌。将牙齿咬了又咬,最终,却也没下得了狠心,抹了把泪,上前拉住张松龄的手,以极低的声音命令,“走吧,天冷!”

“什么?”张松龄一时没反应过来,本能地追问。

“我说天冷,会冻死你!”孟小雨又低吼了一声,用力拉着张松龄的胖手,迈开大步往家的方向走。

她的手上全是眼泪,凉凉的,湿湿的,令张松龄的手心也很快凉了起来。有股湿漉漉的感觉,透过皮肤经脉,一点一点往心里头钻。几度想停下脚步,搬过孟小雨因为照料自己而累得瘦棱棱的肩膀,抱一抱以表示安慰。但联想到自己那天煞孤星一般的命运,还是把这股子冲动深深埋在了心底。

半年之前,凡是跟他走得近的人,都没落到什么好下场。周珏、田青宇、彭薇薇、老军师,还有廖文化和苟营长,一个个陆续从他身边消失,跟他关系越好,走得越凄凉。张松龄虽然不怎么信鬼神,可同样的惨剧在眼前一次次地重复,也让他心里有了阴影。总觉得自己是被厄运盯上了,必然会给关系亲密的人带来灾难。

他不想拖累孟小雨,更不想让孟小雨跟了自己之后没几天,就收到阵亡通知书。那对孟小雨不公平,对老孟山也不公平。他们本来就应该继续留在桃花源般山区,继续过不知魏晋的快乐日子。

两个年轻人各自怀着心事,相伴着回了家。整整一天,各自的脸上都没有再出现任何笑容。但这并不影响孟小雨的学习成果,二十个最简单的汉字和个位数的加减法,她只用了一个上午就掌握了。自己一边做着家务一边又复习了一个下午,到了傍晚时分,已经能丝毫不差地演示给张松龄看。

这种罕见的学习能力,终于让张松龄震惊了一回。“你怎么做到的?!”带着几分嘉许之意,他瞪圆了眼睛询问,“我当年上小学,这可是一个月的课程!”

“你以为所有人都跟你一样笨啊!”孟小雨翻了翻白眼,余怒未消。“本姑娘我就是没机会念书,否则,跟你一样能上小学,中学。等中学毕了业,就直接去读大学,读模士!大学毕业之后,是模士吧!我记得你曾经跟我说过!”

“是博士!中间还有硕士!读完了硕士才是博士!”张松龄笑了笑,低声纠正孟小雨的发音错误。

“那博士毕了业呢?!”难得在心上人面前露了一次脸,孟小雨兴致勃勃地追问。

“博士毕业后,就没有了。那时就该你教别人读书了!”张松龄丝毫不怀疑孟小雨有读博士的智力水准,笑着回应。

“啊!这就到头了?”孟小雨有些不甘心,瞪着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寻求确认。

“小学和高中加起来,要十年呢。硕士三年,博士至少两年,你还想读到什么时候去?!”终于从对方脸上看到了隐约的笑容,张松龄心里突然觉得很痛快,笑呵呵地调侃。

“十加三加二,等于十五。我今年十六,十六加十五,妈呀,要读到三十一岁去!”孟小雨夸张地跳了起来,大声说道。“那可不行,那样我就成老姑娘了!我……”

猛然间,她意识到在一个年轻男子面前愁如何嫁人,好像有些不太合适。双手捂住了脸,低头便往屋子外边走,“我去,我去村口看看,爹怎么还不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张松龄站起身,抬手去抓挂在墙上的狍子皮大氅。还没等他将自己收拾利索,院门口忽然传来邻居家大牛焦急的声音,“小雨,张大哥,你们赶紧跑,赶紧跑啊。鬼子,鬼子进山来抓张大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