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辛夷

之后的一周,他倒出奇地听话。

早晨的咖啡依旧被她换成了药茶,他没恼,一声不吭,乖乖喝了。

有一天早上变成白开水,他朦胧着睡眼皱眉。

“茶呢?”

文熙一副惊得嘴巴合不拢的样子,她淡淡地回:“我带来的药用完了,中午我爸回来会送我去一趟药材市场。”

经过一周的敷药加内服,文熙脸上痤疮已有消减的迹象,少女欢喜地剪了一个流行的发型,鬓角发夹上的水晶钻在晨光下一闪一闪。

“少爷,你晓得那是什么茶吗?”

他摇头,难得耐心地等后续。

“穗穗告诉我这是黄岑茶,‘呦呦鹿鸣,食野之岑’的那个‘岑’,这茶不苦反甜,是不是很好喝?”

他视线淡淡地扫过温穗的脸。

优越的长睫微垂,他像是很不经意地,轻“嗯”了声,少年低沉的鼻音,轻得仿佛像她的错觉。

她抬头,看向他,恰好视线交汇,或许因为今天能见到许久未见的父亲,她永远死水般沉静的眼,融了些微盈盈雀跃。

“等药买回来我和阿熙要做香囊,你来吗?”

他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靠在椅背上,看着窗外格外明媚的阳光,唇角不经意微勾,点头。

她买完药回来已经是下午两点,他爸把她的几袋药材挪下车,又关上了车门。

“你霍叔叔有事吩咐我,爸晚上再回来。”

她抱着药材,目送他离开,那些刚想问出口的话,只好默默咽下。

进了院子,看到文熙已经搬好了桌子和三条凳子,静候她回来。

他坐在那里,闭着眼静静晒太阳,今天他穿了一件白色的卫衣,他好像很喜欢白色,安静不说话的时候,白净清俊得像不是现实中的人。

她在辛夷镇的发小,高一的时候喜欢上一个男明星,常常拉着她走几公里路,去镇里唯一一家书店买他的画报。

那时候她看着画报上的人儿,总觉得男生怎么能这么白,她认定了是某些拍摄效果。

见到他,她才知道生得这样好的人是存在的。而且,他和那画报上的男明星不同,他没有一丝讨好世人的谄媚,那种矜贵和孤傲是与生俱来的。

“穗穗,我来帮你。”

文熙过来帮忙,过了几秒,她意外地看到他也过来了,弯腰,纤细的手指抓住地上不轻的布袋。

“诶,不用。”她忙出声。

其实她想说—不敢。

他轻哼了声,径直把药提回屋里。

半小时后,他们正式开始做香囊。

“香囊就是用这毛绒绒的东西做成的?”

文熙见桌上铺满的,像未开的毛绒绒的花苞的东西,一脸疑惑。

“嗯,这是辛夷。”

“辛夷入药就是用没开花的花苞,花蕾烘干后就披满了绒毛。”

“我们先把它外面毛茸茸的外衣剥了,露出里面的花心后,再把花心揉碎,你们闻闻,是不是很香?”

身旁的两人鼻尖缓缓靠近手心揉碎的花心。

“真的很香诶!”

他闭眼闻了许久,这股清甜安心的味道,终于又闻到了。

温穗看到,比起文熙上手时笨手笨脚的样子,他学得很快,指尖灵活地缝着香囊,有条不紊。

缝好后,他还幼稚地把香囊跟她的摆在一起,挑眉。

“你的真土。”

她的上面绣了几朵白梅,而他用针线勾勒出一个歪歪扭扭的猪?

温穗笑,人畜无害。

“嗯,少爷心灵手巧。”

文熙好奇地凑过来,看到上面的图案,笑喷了。

“这不是小猪佩奇吗?!”

他笑,把香囊扔进她掌心。

“送你了,你跟它怪像的。”

温穗暗咬后牙槽。

你才是猪,你全家都是猪。

最后辛夷还剩了不少,她又从屋里买来的中药里捡来了知了壳,木通,还拿来了胶水。

她熟稔地制作起来,知了壳做头和四肢,辛夷毛茸茸的骨朵儿做身子,木通做了一把剑,再用胶水一粘,一个栩栩如生,凶神恶煞又有些滑稽的毛猴就做成了。

“穗穗,你好厉害,这是什么啊?”

她笑。

“是毛猴,老北京的手艺,我师父在北京住过一段时间,他会就教我了。”

察觉到他好奇探究的目光,她转身,把那毛猴放他面前。

“礼尚往来,少爷跟它也怪像的。”

文熙开始爆笑又强行忍住,他拿起那个怪丑怪萌的毛猴,跟它歪歪扭扭的眼珠对视,莫名被逗笑了。

少年的笑声很轻,像微风在树梢一拂而过的亲吻,带着春的盎然和新意。

许多年后,霍希光依旧记得那个午后,格外温暖。

***

晚上,顾青禾回来跟他们一起吃了一顿饭。

“少爷脸色好多了,后天霍总回来看到了一定很高兴。”他笑着对霍希光说。

他礼貌性地点了点头,没说话。

“还不是多亏了穗穗,老顾啊,你这女儿真是个宝,咋什么都会,我要有穗穗这样的女儿,我天天能偷着笑。”文姨满脸高兴地夸道。

顾青禾惊讶地看了眼默默吃饭的女儿,唇角挂着笑,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阿穗还没去市里好好玩过吧,想吃什么,或者想去什么地方,跟爸说,爸带你去。”

她抬眼,眼里闪着坚定而期待的光。

“我要去见哥。”

“爸,你告诉我他在哪家戒毒所。”

话音落下,餐桌上瞬间寂静,他爸嘴巴尴尬地张了张,许久没说出话来。

霍希光抬头,深深看了她一眼。

“不急,阿穗啊,你哥再过段时间就回来了。”她爸低声回道。

文姨叹气。

“顾麦啊,以前也是个好孩子的。”

中年男人的头微低,眼神开始慌乱,那个名字就像一根紧绷的弦,一触,骨子里的羞愧和恐惧就能把他吞噬。

温穗什么也没说,随意扒了几口饭,就去厨房熬药了。

晚上十点,她站在院里,看着他再次开车离开。

今晚月亮很圆,但月色格外荒凉。

“喂,大晚上吹什么冷风。”

二楼阳台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他。

她淡淡瞥他一眼,随意问了一句:“药吃了吗?”

“吃了。”

“温穗,你是心情不好就报复我吗?今天的药那么苦,你一点山楂都没放,想苦死我?”

少年刚洗完澡,额间的发微湿,甘冽如泉的眼眸里没有真的怪罪。

“嗯,下次给你多放山楂。”

她答得漫不经心,抱膝坐在台阶上,小小一团。

过了许久,她抬头问他:“少爷,你认识我哥吗?”

“见过面,有段时间他代替顾叔在这边当司机,他话不多,但见人就笑,不像你,总一副欠你债的表情。”

“之后我爸有意提拔他,我就没再见过他了,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酒吧,我跟朋友在包厢喝酒,对面包厢突然被警察围住,那里一群人吸|毒过量,昏死过去了。”

“我是后来才知道,他也在里面。”

他望着寂静的夜,语气不自觉沉钝,过了许久,她声音缓缓响起。

“我哥是对我最好的人。”

“他成绩不差,考上还不错的大学,但他把读书的机会让给我了。他说他要干出一番事业,赚了钱,去我读大学和工作的地方买房。”

“从小到大,身边所有人都告诉我,‘温穗,你不能任性’,只有他把我从小抱到大,只有他记得我每年的新年愿望,费劲心思给我带新年礼物,只有他告诉我我不比任何人差,他说他赚到钱后我也可以过城里女孩的生活,公主般的生活。”

“可是,谁又稀罕当公主,我在意的,只是一个哥哥而已。”

深夜容易让人忘记隔阂,黑夜吞噬人心底的防线。

霍希光望她背影许久,看小姑娘细嫩的脖颈,在寒风中发抖。

她永远一副刀枪不入的样子,很多时候让他忘了,她也才十七。

“温穗,明早七点,文姨他们起床前,在楼下等我。”

“我带你去找他。”

温穗傻傻地望向阳台上的人,只记得那时月色,照在冷傲少年的侧脸,消了寒意,多了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