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警局的那天,阳光很好。
警局的工作人员开始怀疑她说的话,最后是一个年轻男警官把她叫进去,他叫程青。
他从她手里接过那几根烟,撕开,手指拨开烟草,闻了闻,他凝眉。
“是掺了料的,纯度极高的海落因。”
一般人,不会有这么好的货。
程青刚从警校毕业不久,分到这片辖区的缉|毒队,他最近刚好接管了十一中附近几个社会青年以贩养吸的案子,在抓人。
他眼神落在温穗身上,许久没挪开。
少女的五官文气,柔柔弱弱的模样,面对警察,倒是一脸坦然自若。
“你知道你举报的人,可能不是吸|毒那么简单吗?”
她苍凉一笑,颇为自嘲。
“知道啊。”
她突然凑近,双手紧握放在桌上,明净的眼只隔他咫尺。
“我相信你们,所以我过来了。”
“你能救他的,对不对?”
程青自认自己选择这一行已经无惧一切,但那个小姑娘笃定执拗到有些可怕的眼神,让他心里陡然一惊,有一刹那,他是犹豫的。
尽管最后,他还是对她点了点头。
她坚持要单独去警局,霍希光没有强行跟着她,但从警局回来以后,她显然有些心不在焉。
上课走神的情况经常出现,有一次英语老师突然停止讲课,全班安静下来,老师的眼睛直楞楞盯她身上,她撑着脸直视前方,完全没有发现。
“温穗,请你用‘nolonger’造个句。”
她慌张地站起,手指揪着英语书的书页,脸色发白,一紧张头脑一片空白。
全班人脸朝她,有人意外,有人看好戏。
诡异的静谧中,身侧醇厚的嗓音响起。
“Ineverynightwithyou,nolooolonely.”
霍希光趴在座位上,脸背向温穗,装作什么也没发生。
但他温哑独特的美式发音,全班仅有他一人。
温穗下意识重复。
“Ineverynightwithyou,nolooolonely.”
说完才记起,这好像是某首英文情诗的片段。
班上看热闹的人开始起哄,英语老师的脸青了又白,最后头疼地瞪了他俩一眼。
“霍希光看来你很喜欢帮助同学啊。”
“那不如你跟温穗一起把刚才那句话抄一百遍,放学前交我!”
下课后,文熙特意来找她,想帮她分担一下英语老师变态的惩罚,结果看到温穗一脸沧桑地望着窗外发呆,旁边的霍希光低头奋笔疾书。
文熙盯了没一会,霍希光把几页纸啪地甩她桌上。
“你的。”
看她又发呆,他伸手揪她耳朵,把人活生生揪过来。
“我因你受罚,还帮你完成惩罚,就他丫留时间给你发呆?”
“温穗我提醒你,期中考马上就来了,你数学要还是像这几次小考一样一百三都上不了,你就进不了前二了!”
温穗一脸懵。
“期中考又不是高考,我为什么非得进前二?”
文熙噗地笑出声,看某人被戳穿心事不自在的神色,别提多有趣儿了。
她笑着摸摸温穗脑袋。
“乖,少爷满肚子坏水,穗穗不理她。”
为什么?还能是为什么?
不想大榜上她跟别人挂在一起,也不想,他照片旁是别人。
温穗依旧想不明白,他故意冷着脸把她的小测试卷甩她手上。
“你错的我都改了,步骤也在旁边,老老实实地看。”
“要是再心不在焉,这一百遍你就自己写!”
温穗抱着那两张纸不放,立马乖乖点头。
霍希光帅气提笔,熟练地换了另一种字迹,兢兢业业抄自己那份。
文熙头靠在椅背上,后面那对同桌静谧温馨的场景,连同这初夏的阳光,投入眼里。
哎呀,还真是温暖得很。
***
期中考那天,有雨。
明明是夏天,霍希光却被她逼着带上了保温杯,他最近上火嗓子疼,她给他泡了清热的桑菊茶。
他嘴上嫌弃得很,那个保温杯,却被他从教室带到了考场。
座位按上次月考的成绩排,霍希光坐她后面,下午数学开考前他还跟她许诺:“数学能上一百三我给你一个奖励。”
温穗笑着说好。
结果他们谁也没想到,那场考试,温穗没有做完。
考试开始没一个小时,教室门口突然来了几个警察,他们脸色沉重地扫视一圈,最后落在门口的温穗身上。
“老师,温穗同学需要跟我们走一趟。”
老师放她的行,霍希光焦急地站起,要跟她一起出去,被老师强制叫住。
“霍希光,考试没结束,你要去哪?!”
老师死活不让他离开,他只能隔着窗户目送她的背影,心中,如火焦灼。
他能预感,绝对没发生什么好事。
温穗见到程青的第一眼,是笑的,满含希望的笑,她以为自己这些天浮浮沉沉的心终于可以落地。
在察觉他悲痛的神色,以及周围人欲言又止的眼神时,她脚步瞬间凝滞。
“我哥怎么了?”
程青,接近一米九的大男孩,在一个一米七不到的小姑娘面前,低下了头。
“温穗,对不起。”
“今天上午接到的报警,离这不远的出租房发现一具尸体,死于两天前。”
“顾麦,没了。”
他们把她送到警局,一路,她没哭没闹,只是人格外的安静。
一进去,她看到顾青禾眼睛通红,佝偻着背,死死攥住西装笔挺的男人的手,似乞求,也是身处绝境最后的悲鸣。
“霍总,您看在我跟你这么多年的份上,求您告诉我,我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法医不是说了吗?海落因注射过量致死。青禾,小麦不小心沾染上这东西都不是我们想看到的,节哀顺变吧,那孩子在我手下干过活,他的葬礼,我会托人在C城大办的。”
霍镇庭右手捂着鼻,那双和蔼带笑的眼像是真的装满悲伤,可明明,他另一面的嘴角,是压不住的笑意。
温穗像被什么刺到了,她冲过去,狠狠推开顾青禾,也顺便扯开顾青禾拉着霍镇庭的手。
“顾青禾,你满意了吗?”
“当初非要把哥带出来的是你,可你有尽到一点父亲的责任吗?我哥在这边过的什么日子,我不清楚,你还不清楚吗?”
“是不是你眼里只有钱和利,那你把我们生到这个世上是为什么啊?!为了受人欺凌,为了在异乡猝死,尸骨寒了才被人发现吗?”
她在嘶吼,不知不觉泪流满面。
顾青禾心里翻江倒海,那张不再年轻、苍老消瘦的脸恼羞成怒,举起的巴掌就要落下,最后在只隔咫尺时停下。
那双晦暗无光的眼,内疚悲伤到,不敢看自己女儿的眼睛。
霍镇庭面带惋惜地拍了拍顾青禾的肩膀。
“孩子叛逆,说的话别放心上。”
“节哀顺变吧,这几天给你放假,不用来公司了。”
“我晚上有会,已经叫别人来接我了,你安心处理小麦的后事。”
顾青禾恭敬地道谢点头,霍镇庭锃亮的手工定制皮鞋即将踏出警局的门,突然被身后的程青厉声叫住。
“站住!”
“霍先生,在死者的遗物里发现了一本日记本,日记本里记录了一些跟霍先生相关的事,还请霍先生留下交代清楚。”
霍镇庭脚步一滞,脸色瞬间变了。
温穗惨淡的眼有了一丝光芒。
她哥哥,一直有记日记的习惯。
可是,面审一个小时,没有任何结果。
霍镇庭不愧是一手打下中国医药市场江山的霍氏集团掌门人,温穗隔着玻璃看到,无论警察如何软硬皆施,他永远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嘴角半边的笑意,似讥讽似无奈。
最后,程青气急败坏地推门而出,对上门口温穗焦灼的眼神,无奈摇头。
日记毕竟是主观性的东西,霍镇庭一口咬定没有证据,日记里的一切都只是顾麦恶意的诽谤。
看着霍镇庭抖抖衣袖,悠闲坐进那辆崭新的劳斯莱斯,温穗的指甲深深嵌入肉里,她愤怒地拉住顾青禾的手。
“你知道什么?你说啊!你真要看着我哥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顾青禾扯开她的手,伸手地想摸摸她的头,被温穗躲去。
他笑。
“我能知道什么。”
“顾麦怎么死的,法医说的很清楚了。”
“我这种没用的父亲,能知道什么。”
说完,他挫败地转身,出门抽烟去了。
法医说,死者的死相恐怖,但温穗还是坚持要看他一眼。
冰冷的白布被掀开,他的颧骨凸起,唇色发青,几天过去,尸体已经开始脱水,原本年轻的面孔,此刻皮肤暗黄发皱,像用了很多年的抹布。
他的眼睛是瞪大的,死死盯着某个东西,嘴巴张开很大,好像有很多话没说完。
明明一个月前会抱住她,对她笑,陪她回家的人,此时,再也回不来了。
温穗很后悔,后悔前几次为什么自己没有快一点,至少追上他,能跟他说句话。
不像现在天人相隔,堵在心里的一句哥哥,永远也叫不出了。
温穗五指都在颤抖,她把白布合上,闭上眼,默默祈祷。
黄泉路上,愿有火红的曼珠沙华相候,予你重生的希望。
来世啊,我亲爱的哥哥,你同我一起,做田野里的麦穗可好?
春华秋实,随风快乐自由地摇摆,一生,平凡而充实。
温穗离开太平间时腿一软,差点要摔倒,门口的程青刚好扶住她。
“这本日记算是你哥唯一的遗物,我觉得应该给你。”
日记本熟悉的封面,是她中考成绩优异学校的奖励,她送给了那年离家的哥哥。
发黄的纸页,带着时间的沉重,静静躺在他掌心。
作者有话要说:曼珠沙华,又名彼岸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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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整理文献和开会,所以没来得及更新
今天晚上不出意外还会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