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希光坐在沙发上,温穗给他倒了一杯水,递了一条崭新的毛巾给他。
岁岁躺在他腿上睡得正憨。他头发湿透,小猫却一根毛都没湿,一把伞也不知道他怎么打的。
温穗在他对面坐下,淡淡审视的眼神,落在垂眸满怀心事的少年身上。
“离家出走?我这地方破,容不下少爷,等雨停了赶紧回去。”
霍希光拿起杯子,喝了口水润嗓子。
“温穗,我跟我爸断绝关系了。”
低沉嗓音,颓然又绝望。
温穗皱眉。
“对不起。”其中缘由他不肯多说,沉默许久,再次开口回了这三个字。
不大的客厅没开灯,格外暗沉。街道的路灯从阳台透进来,把少年单瘦的背影投在墙上,少年佝偻着背,一身不吭,像在等待一场无声的凌迟。
这幅场景温穗看得莫名心烦,她冲过去握住他的手腕,一握,有一瞬间滞愣。
他骨架在男生中不算小,手臂却瘦得只有皮包骨,掌心尽是磕人的腕骨。
温穗还是咬牙,他现在身体很虚,她用力就被她从沙发上拉起,温穗直接连着行李把人推出门去。
“对不起能解决一切吗?”
“霍希光,穷人的命不贱,我爱惜我这条命,少爷身边我不敢再往前凑了,还请您该去哪去哪。”
话音落下,她嘭地把门合上,咬牙不去看那阴然的身影,逐渐被黑暗吞噬。
这大概是这段时间她第一次情绪失控,明明知道不该迁怒于他,可她自然而然把他当作自己愤恨的发泄口。
楼道传来家家户户的饭菜香,该是晚饭时间了,温穗去了厨房。
合上锅盖焖菜的时候,一只毛茸茸的爪子,小心地挠了挠她小腿。
是岁岁。
刚才赶人时把落在地上的它忘了。
见温穗在看它,岁岁的小脑袋不时往门口看去,像是在提醒她什么。
不仅狗对主人的声音味道很熟悉,相处久了,猫也是这样。
把炒好的菜端到桌上,她目光落在那扇关紧的门上,她闭眼,深深叹了口气。
几秒后,岁岁迈着欢快的步伐跟着她往门口走去。
一开门,他果然还在,就坐在楼道的阶梯上,因为太冷缩成一团,听到声响时错愕的对上她的脸。
像极了居民楼附近的流浪野猫,一双漂亮的眼,脆弱又倔强的眼神。
“进来。”
她终究逃不过心软。
温穗等他去浴室冲了完澡,换了身衣服,再把做好的饭菜从电饭煲里端出来,一起吃饭。
很简单的两个菜,酸溜土豆丝,黄瓜炒蛋,一溜儿素菜,只有黄瓜片里的几块鸡蛋算得上荤腥,但他吃得很欢。
温穗刚才第一眼见他瘦的那样,心里莫名有火,就跟自己尽心尽力养的小白猪半路被人宰了,她一股脑把仅有的几片鸡蛋夹他碗里,他又偏执地夹给了她。
“我吃得挺好。”
说完,埋头狠狠扒了几口饭,像在证明。
温穗手拿着筷子悬在半空,突然沉默了。对面的他低头吃得很急,但没有一点声音,举手投足都很有教养。少年半湿的发,在暗沉的环境里隐隐散发廉价洗发水的清香。
从小含着金汤匙的少爷,在她面前,粗茶淡饭也似宝,好养得很。
心里的决定动摇了,温穗放下筷子,叫他:“霍希光。”
他抬眼,沉静的眼底隐藏着些许紧张。
“我这里是廉租房,条件很差,跟霍家完全比不了。”
“房租是我爸出,生活费我自己解决,所以吃穿用度都很节俭。”
“你想清楚,你能不能吃这个苦,真要住我这?”
她说完没三秒,对面的他还含着一口饭,不敢吞下,最后如释重负地点头。
“温穗,我爸断了我的经济来源,我以后不是什么少爷了。”
“你能过的日子,我也能过。”
“温穗,谢谢。”
你曾给予的温暖,一次,就让人忍不住贪婪一辈子。
我不怕前路多难,只怕身侧无你。
很多年后,温穗依旧记得那天霍希光说完后对她的那个笑容。
像玫瑰挣脱藤蔓束缚,像皎月冲破厚重乌云,花开明艳,光芒耀眼。
一瞬,惊艳了年少时光。
霍希光就这样住下了,一人一个房间,早上一起上学时刚好碰上对门的陆觉南,两人脸色都很难看。
霍希光:“他住你对面?”
陆觉南:“你跟他住一起?”
那架势,盛夏六月,周围空气却像凝结了,剑拔弩张。
温穗无奈,一脸坦然地解释。
“房子是陆觉南帮我找的。”
“他没地方住,我单纯地收留了他。”
她费劲地分别跟两个人解释。
陆觉南抓住温穗的手腕,炸毛:“你是个女孩子,跟这个禽兽住一起,他要对你做什么怎么办?”
霍希光握住她手臂,二话不说把人扯过来。
“我禽兽?我禽兽会救你?”
这话把陆觉南堵住了。他这人重义气,那天危难关头,人霍希光赶过来时自己半条命都没了,硬生生挡在他们俩前面,才把他们救下来。
他对他也因此有了改观,这人病恹恹,但是个爷们儿,不像是那种没原则没道德的人。
温穗颇为嫌弃地盯着陆觉南。
“我跟他一人一个房间,他在我眼里就是病人,你脑子里成天想什么?”
陆觉南笑得眼睛都不见了,若有所思地对着霍希光点头。
“也是,看他那小身板也不行。”
这一出闹完快迟到了,霍希光冷着脸想说什么,被温穗拉着往七中冲,到校门口,人突然站着不动了。
“祖宗,怎么了?”温穗急得冒汗。
他长睫下垂四十五度,漠视苍生的神态,别扭傲娇地瞥她一眼。
“温穗,我身体会好起来,以后别把我当病号。”
“还有,我是个男的,我觉得我很行。”
说完,逃也似的进了校门。
温穗在原地呆滞几秒,品出他话里的意思,从来淡定的姑娘难得脸红了,气急败坏地朝前面大喊:“你丫信不信我回去把你行李扔了!”
文熙听到他住到温穗那的消息,震惊得嘴巴都合不拢。
“才十八岁就同居啊。”
温穗眼疾手快地捂住她嘴巴。
虽然她行得正坐得直,但这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姑奶奶,你话能说得再好听点吗?”
文熙笑。
跟霍希光一起长大,他什么人品她自然清楚,她十五六岁的时候有一次洗澡忘拿衣服,家里只有霍希光一个人,又是寒冷的大冬天,她没办法只好叫他,人站在门口给她递衣服的时候,头垂得跟地面平行,眼睛恨不得长在地上,还因此递错了方向,当时她顾不得害羞笑出了声。
现在回想,要是这少爷没那么凉薄冷淡,就他那长相,说不定就成了文熙青春期的梦中情人。
“穗穗你一个女生住也不安全,少爷要保护好她哦。”文熙认真对他说。
因为落了太多课在疯狂补作业的某人,刚才一直无视她,这次倒难得应了一声:“还用你说。”
你瞧瞧,文熙朝夕相处也没喜欢上他是有原因的。
中午吃饭的时候人少,文熙悄悄把一张卡放到霍希光桌上。
“你跟霍叔吵驾搬着行李就走了,霍叔吃不好饭,现在每天都住在别墅,大晚上跑去你房间待着。”
“今早他甩了一张卡给我妈,我一猜就是他怕你在外面没钱受委屈,你拿着吧。”
霍希光没看那张卡一眼。
“不用,我以后不会用他一分钱。”
说完起身去了厕所。
文熙无奈,眼神投向温穗。
温穗耸耸肩,摇头说道:“他不要的东西,我没资格替他收下。”
文熙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去。
这俩人的心气和三观,倒莫名地契合。
期末考考完的那天,他们背着书包欢欢喜喜地去了菜市场。
高二升高三的学生,二十天的暑假已经是学校仁慈。
不过霍希光高兴不是因为放假,是温穗说他们期末辛苦,今天晚上改善生活。
现在他们中午在食堂吃,晚上回去还要学习,往往温穗简单地炒几样菜,有肉的日子很少,最常见的荤菜是各种炒鸡蛋。霍希光没嫌弃过,但长身体的男生,哪有不喜欢肉的。
菜市场很杂很乱,生腥的肉味和各种蔬果腐败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温穗察觉他一进去就不觉皱了皱眉,她让他在外面等,他坚持跟着要去。
然后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看温穗在各个摊贩上讨价还价看得目瞪口呆。
“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我们现在靠之前考试和竞赛的奖金撑着,得紧着慢着用。”
他颔首。少年嘴拙不会说,就默默帮她提菜。
有摊贩认识温穗,但第一次看到这么好看的男生跟他一起买菜,用C城方言好奇地问:“妹妹,男朋友吗?”
隔壁大婶拍着大腿反驳:“哪能啊,一看就是兄妹啊。”
温穗尴尬地笑,心里想说都不是。他跟着她,也乖巧地笑着,人间春雪般干净的笑容惹得大婶心一动,免费送了温穗一袋大蒜。
温穗这下喜笑颜开,每到一个摊位,逢姐姐大婶阿姨奶奶,就把霍希光推出去问价格。
他一笑,轻则抹零,重则老板眼都不眨掏一大把菜,塞塑料袋里。
霍希光卖笑,脸都笑僵了,心里还有点憋屈,但看她一副赚到省到心满意足的样子,那些别扭和尴尬都算不了什么。
今年夏天格外热,西瓜抢手,卖得也格外贵。
温穗看到一路默默帮她提菜的少年,路过西瓜摊时,吞了吞口水。
“两块五一斤的西瓜啊!包甜包脆。”
一个西瓜至少十五块以上,抵得上他们一餐的伙食费了。
温穗咬牙,走过去跟瓜贩说:“叔叔,买一个。”
霍希光的眼神亮了,他没有钱的概念,在称完重听到一个瓜要二十二时,拉了拉温穗的衣袖。
“等会我买瓶西瓜味汽水就行。”
温穗蓦然有点心疼,她扯开他的手,拍他肩膀,笑了。
“这些天你吃得最好的水果就是超市里特价的蔫了的苹果,奢侈一次,没关系的。”
后来霍希光回想,过去那么多年最幸福的时候竟然是跟她一起窝在那个又暗又潮的出租房里的日子。
那次期末考考完她买了一只鸡,一半炖汤,一人一碗,没加盐的大腿肉留给岁岁。另一半放在冰箱里,等待下一个值得庆祝的好日子。
还有旧茶几前,一人四分之一个西瓜,她用勺子舀了几口硬说自己撑了,剩下的留给他,收拾时看他舀完的西瓜皮不剩一点儿红,莫名心酸又心疼。
那个暑假,军区一首长太太更年期脸上红斑一直未消,西药吃遍,美容养肤的方法也用全了,就是不见好。陆医生作为有名的私人医生,自信地给她推荐了温穗,首长家看她是一丫头片子当场脸色就不好看,以为陆医生耍他们,结果在半信半疑地让温穗用了三天药后,首长太太的红斑不痛不痒并开始消退,睡眠也好了很多,太太看温穗就像看自己的宝贝闺女一样。
她给首长太太治了七天,最后太太付了她三倍酬劳,她跟霍希光下学期的生活费有了着落。
原本她担心钱不够还想再去找一份兼职,结果霍希光不肯。
他卖了自己一双全球限量运动鞋,买了一台电脑,在家里装好网线,开始线上家教。
平台负责人开始还犹豫要不要录用一个高中生,毕竟他们线上老师大多是985,211大学的学生,后来霍希光直接亮出七中一学期的成绩单,不是第一就是第二,他们瞬间签了。
他主要给成绩优异但追求拔高的学生讲课,他不会什么软言软语,讲题快准狠且高效,很快成为平台的名师,家长抢着预约他的课,工资也从一小时50涨到100,他每天要工作十五个小时,后面嗓子快说不出话了。
温穗实在看不下去,抢了他的位置,逼他去床上睡一会,说她来讲。
他眼神表示怀疑,温穗挑眉,回一句:“期末我第一你第二,有什么不服?”
霍希光无奈只好答应,教会她操作后躺在床上,没有五分钟,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温穗叹气。
戴上耳机,温穗说了一句:“你好。”那边传来惊叹:“我艹。”
“小姐姐?霍老头呢?”
是个男生的声音,听声音像个开朗欢脱的人。
温穗听着称呼笑了。
“他太累,睡了,我跟他同班,代他上一次课。”
“唉,我就说霍老头太拼了,明明就比我大一届,自己是个小屁孩,还硬说自己要赚钱养家。”
“小姐姐,霍老头说他不想让女生大热天去打工,所以自己要把她的那份钱也赚出来,你就是那个女生吧?”
“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你之前叫他吃饭我听过你的声音,我记得。”
“我问他是不是女朋友,他说不是,我又问他是不是喜欢你,他还死鸭子嘴硬不承认。”
他像个小话痨,一说就止不住,温穗清清嗓子,尴尬地打断他:“那个……你为什么叫他霍老头啊?”
他哈哈大笑。
“因为我物理老师是个老头,霍老头讲课的语气跟他贼像。”
“那你为什么还找他上课。”
那边的语气稍微变得正经,带着崇拜。
“因为他聪明,什么难题在他面前都不是事儿。而且他不讲废话混时间,实实在在给你上课,你认真听绝对有提升,我可是他的死忠学生。”
“霍老头在这个平台火了,他的课现在一课难求!”
温穗笑,心里莫名有些小骄傲,这倒是他,不轻易做一件事,一做,绝对出色。
给那边的小屁孩讲完,已经晚上八点,他们还没有吃晚饭。
温穗看床上的人,他还在沉沉睡着,像个孩子,把空调被踢了。
温穗弯腰把被子给他盖好,望着他睡脸,嘴角忍不住浮起笑意,伸手,摸了摸他柔软的发。
“要养家的霍希光,辛苦了。”
隔天晚上,她意外接到小旭的电话,小旭委屈巴巴地在那边问:“姐姐,你暑假也不回来吗?”
电话那头传来温玉梅骂骂咧咧的声音。
“给她打什么电话!我就当没生她这个女儿!”
温穗的眼里动容,余光落在对面默默舀西瓜的霍希光身上,暂时没有给那边答复。
他不会做饭,做家务也毛毛躁躁,她不忍心留他一人。
结果第二天,她手机收到一条短信,说她已经订好了去H市的高铁票。
她惊愕地去找霍希光,后者笑着在她手里塞了五百块钱。
“今天我发工资了,现在我很有钱,记得给小旭和阿姨买些礼物。”
“那你呢?”温穗皱眉。
“我去跟陆觉南那小子混几天,虽然他做的饭连岁岁都不吃,但饿不死的。”
少年不知觉个头蹿高了很多,温穗在他面前,只能微微仰头看他,看他眼底温柔的笑意,她莫名心痛。
跟他相处越久,她越记不得他当初的样子,是如何冷戾,如何抛弃着世界,独自悲鸣。
是她让他学会热爱这个世界,可窘迫少年倾囊而出的温柔,压得她喘不过气。
她咬牙,突然打开他的衣柜,把他常穿的几件衣服扔在床上。
“温穗,你干什么?”
她笑,杏眼儿淌亮,明澈真挚。
“不干什么,帮你收拾行李,跟我去辛夷镇住几天吧。”
他站在那像是手足无措,可干净的眼睛,暴露了他暗藏的欢喜和激动。
“我去?我该以什么名义去?”
温穗叹气,回望时嘴角不自觉带上顽皮的笑意。
“这个问题,霍希光同学这一路你好好想答案。”
明明上次离开C城回辛夷镇,她提着行李,背影利落不带留念。怎么这次,仅仅几天,她却不忍心再看到他默默目送的孤独背影了呢?
大概是青春给予了年少最懵懂真挚的心软,最孤注一掷的任性。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的中药名我随便找的,因为翻了半天书也没发现合适的中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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