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春苦寒,入了二月京城天气仍有些寒凉。
正屋里才“请”出去一位徐家正牌千金小姐,加上随从奴仆,一日处置了二十来人,这还只是头一批。
留国公府许多年没有如此大的风波了,家中仆从们皆有些心中惴惴,凝露在屋里支起小炉子煮茶,悄悄抬眼觑看徐问真的面色。
徐问真眼帘微垂,一眼瞧不出喜怒,才更叫人心中没底。
内外服侍的女使们皆屏声息气,屋里安静得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
忽听门吱吖一声响,屋里的掌事女使含霜打帘子进来,是松了口气的样子,“娘子,十七娘子有些消热了!”
徐问真已站起身:“医官可看过了?”
“医官说热度既能稍微退些,便有好转可图,是好讯息。只是听着喘息还有些不畅,但医官说,先保住命来,余者日后徐徐图之。”含霜回道。
徐问真才稍感安心,预备要将好消息报给祖母、母亲两处知道好安心些,到底还放心不下,又亲自去安置十七娘的厢房看过。
小女孩将将五六岁,才要入学的年纪,便受了一场大苦,被亲姐姐按着头压入水中,又不许人施救,自己在水里挣扎得要没气力了才被婆子们捞上来,在鬼门关中熬了一天,嘴唇苍白得没有一点血色,脸颊却泛着不正常的红,憔悴得毫无生机。
热虽然消了一些,探手一摸额头还是烫得很。
徐问真越是瞧她的模样,越恼十五娘的行状,然而医官在侧,她还是整理好心情,与医官说了些客气话,将小妹的性命郑重托付,又命人取来金银财帛,亲自行礼致谢。
林医官往常负责照顾大长公主的身体,常来公府行走,对徐问真自然也十分熟悉,忙侧身让过,“真人多礼了,行医施救是微臣分内之事,岂敢受您重礼?微臣一定尽全力施救,还请真人安心。只是水火无情,眼下散热只能称为侥幸,真正要谋好转,还要托小娘子的福寿了。”
徐问真十七岁出家入道,当今亲赐封号延春真人,外人多以此称。
徐问真知道,虽然宫中医官为求保全自己,一向不将事情往好讲,但林医官与徐家多年来往密切,眼下这种时候,说出的必定是准话。
所以他这话,绝不是危言耸听。
徐问真听罢,渐渐沉下心来,感觉心口闷闷地堵着,方才那一点欢喜也散尽了。
她与十七娘年岁相差太大,论起感情其实并不亲密,但一,十七娘是她的亲妹妹,她们是骨肉之亲,十七娘年方垂髫,她怎忍心看着小小孩子夭折而去?
二来,十七娘是堂妹,被十叔母托付在家中,祖母年迈,便是托付给了她母亲,若在京城中有了万一,她母亲对十叔母也无法交代。
感情与理智都无法接受最差的结果,徐问真深吸一口气,刚要张口安抚林医官并托他尽心为事,忽听身后含霜惊呼:“小娘子?小娘子?林医官快请来瞧瞧——”
二人都扑回去瞧,却见十七娘呼吸忽急忽停,脸色一下被憋得青紫,似极痛苦的样子,“嗬嗬”的声音卡在喉间,也只是瞬息之间,就没了声息。
守在榻边的医女反应极快,已经渡气施针,但和阎王抢命……总是看运气更多一些。
林医官上前摸十七娘的脉搏,然后面色微变,微微退了一步,向徐问真一低身。
徐问真万万不能接受如此的结果,方才还是要退热了、情况有了好转,怎么转眼之间就没了命呢?
医女是公府的人,方才转瞬之间已经又渡过气、又锤过十七娘的背、吹了耳朵施了针,将能使的法子都使了。
眼见小姑娘断了气,她咬着牙向徐问真道:“我还有一个法子,大娘子可敢用一用?”
“快说!”徐问真忙道。
医女快速道:“民间有个土法子,说人刚咽气时,三魂七魄尚来不及脱身,此刻有个至亲之人用力锤她的胸口三下,或许可以将三魂七魄召捆回来——说法虽说荒诞,但小娘子是呛了水,虽然我们已经压出许多水来,但现在呼吸不畅或许还是因为肺脉中有存水,这种情况下此法或可一用——”
事关小妹性命,火烧眉毛的关头,徐问真没等听医女解释后面那许多,只听完了法子,便咬着牙搂住已经逐渐失温的十七娘,攥拳重重锤向十七娘的胸口。
她自幼精于骑射,力气不小,此刻只抓着这一根救命稻草,锤下去的动作很快、很稳,然而到第三下时,怀里搂着逐渐失去温度的小妹,徐问真手臂也不由发颤。
她攥紧了拳,唤道:“问星!问星!你睁一睁眼!你这回好了,长姊带你逛安国寺去!——徐问星!”
她最后一拳用力锤下,感觉着怀里人逐渐冰凉的体温,其实心已经凉了,然而她是这一屋子人的主心骨,只能紧紧咬住牙齿,不敢慌了阵脚。
满屋子人心都渐渐沉了下去,徐问真颤着手等了一会,她感觉似乎是好久,但其实也只是一瞬之间。
怀里的小女孩毫无声息,胸口一点起伏也无,那么瘦小的身体,沉甸甸地压在她的怀里。
原本高烧而烧得滚烫的温度也在迅速下降,徐问真抓紧这个小妹妹,也留不住一点余温。
婢女匆匆取了细绒来放在十七娘鼻前,细软而轻的绒毛纹丝不动,徐问真的心也沉到崖底。
她抬起头,声音艰涩地命道:“取一套十七娘子的新衣来。”
众人心彻底落下去,含霜理应放声一哭,再带人帮着给十七娘换衣裳。
忽然,徐问真目光一动,猛地散发出灼灼亮光,她一边喊:“白芍!白芍!”一边低头凑到十七娘口边去侧耳细听,众人见状,都提起心,医女与林医官连忙上前,一片死寂中,众人都听到已经面泛青白毫无血色的小女孩喉咙中挤出两声艰涩的呛咳。
声音极低,若非时刻关注凝神细听,只怕无法发现。
轻软的细绒毛也似被微风吹起,在十七娘鼻前轻颤。
呛咳的声音细微而且如同铁器刮在砂纸上一般干涩刺耳,徐问真却如闻天籁,忙唤医女:“白芍你快上前!”又唤林医官来,二人连忙上前又是施针又是渡气,徐问真不敢停下,连着唤:“问星,问星,十七娘,问星!”
不知是不是徐问真的错觉,她总觉着小女孩的面色似乎也不复方才的青白,稍微有了一点颜色。
小女孩眼睛用力几次,才艰难地露出一条小小的缝隙,旋即又无力地要闭上。徐问真大喜,连忙继续唤道:“好娘子,快快醒来,不要再闭眼了,阿姊就守在这里,纵使阎君来,我也不许祂索你的命!”
她眼眶湿热,白芍接连渡气过去,林医官也顾不得许多,一手银针如飞,屋内一时忙乱。
问星眼前白茫茫的,只隐约看到模糊的人影,与世界好像都隔了一层纱一般,只有耳边急切的女声,清晰地一声声传入她的耳中。
她嘴唇嗫嚅了一下,喉咙却什么声音都挤不出来,又很快陷入无边的黑暗当中。
—
徐问真当真守在厢房中,一夜没敢离去。
她命人取了一把剑来,横在厢房门口。这把剑曾随着留国公徐虎昶护卫先帝,血战宫禁,在她幼时又被安上了一个守护留国公长孙女安眠的功用。
现在,她希望这把剑也能留住她的堂妹,她们有共同的祖父、祖母,希望祖父的剑,也能保护徐家的十七娘子。
横剑在此,鬼神勿侵。
她这处小院就倚着祖母的东上院,是东上院的小跨院改建的,往常也只供她陪伴祖母时落脚或小住,昨日为图方便将十七娘挪了过来,行事是方便些,动静却瞒不过上院里。
大长公主果然一早就接到昨晚临风馆折腾了一宿的消息,便要亲身来看,被徐问真的母亲徐大夫人并妯娌七夫人强拦下了,徐大夫人道:“既然还无音讯来,必然是还稳妥的,真娘做事,母亲还信不过吗?”
大长公主摇头叹道:“正是真娘守着,我才更放心不下。”
徐大夫人一顿,她也是一夜未安,既惦记侄女的安危,又惦记女儿头次担起如此重事。
昨日晚上,她便将徐问真是如何料理推十七娘入水的十五娘与她们院中一应仆从的事情问了数遍,反复斟酌确定稳妥,又召了府内数个管事娘子过去敲打命她们服从徐问真行事,纵如此还是不能十分安心。
但叫大长公主过去是绝对不可的,大长公主昨日骤闻自家孙辈姊妹阋墙相杀的噩耗,便已有些支持不住,勉强做主压下异议将此事交给了从城外赶回家的长孙女料理后,便服药倒下了。
今日折腾过去,大长公主若有万一,在家的大夫人头一个无法交代。
她再四安抚住大长公主,表示亲自去探问一番,七夫人今日一直沉默着,这会犹豫一下,也道:“我随长嫂同去瞧瞧吧。”
大长公主抬起眼皮看她一眼,没言语,七夫人一时惴惴,心里七上八下的,半晌,大长公主方道:“也好。”
大夫人眼角余光看到七夫人闻言如蒙救星般长松一口气,不着痕迹地微微皱了皱眉。
二人沿着廊子走不多时,出东上院内西小门便进了临风馆,徐问真仍守在厢房中。
这一夜十七娘断断续续起了几次高热,众人都不敢放松心神,睁着眼守了一夜,这会才摸到十七娘额头温凉下来,练霜一喜,忙道:“大娘子,十七娘子退热了。”
徐问真忙伸手摸,喜道:“是,可算散热了。”
林医官也跟着熬了一宿,忙过来检查,再写出方剂来命人去按方抓药,徐问真正向他道谢,便听人通传:“大夫人、七夫人过来了。”
不等徐问真走出去请安,徐大夫人便已一马当先进来了,她眼神越过所有人,直接看向徐问真,“真娘!”
“母亲。”徐问真笑吟吟地问安,并道:“正要命人告诉祖母与您这个好消息呢,十七妹退了热了。”
徐大夫人已紧紧握住她的手,听闻此语,也是一喜,门口走进来的七夫人更是大喜,忙道:“这可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果然咱们十七娘吉人自有天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