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长公主狠哭了一场,既有对徐问月之事的郁气,也有对几年前旧事的积怨,这一下尽哭出来,她握紧徐问真的手,道:“咱们苦尽甘来,再不必去熬那清苦日子了。”
徐问真有些无奈。
当年先端文太子忽然过世,皇后膝下唯有一子一女,早将儿子视若命根一般,痛失爱子,也是失了后半生的依仗,皇后几欲癫狂,很快一病不起。
端文太子的身后事出奇盛大,帝后几乎将整个东宫物什都陪葬给他,然后痛不欲生的皇后,又将目光放在了徐问真身上。
徐家问真,大长公主之孙,当朝宰执之女,也是端文太子的未婚妻子。
徐问真年幼时,今上便有与徐缜结儿女亲之意,徐家两代在皇权争斗中站对了队,声势愈见煊赫,又有大长公主这一支天家血统,且母亲与皇后出身同族,血缘天然便极为亲近,皇后母子对这个储妃人选十分满意。
有大长公主在,徐问真也时常入宫走动,端文太子与她少年相熟,一旦得到什么地方进贡的珍品或稀奇东西,除孝敬两宫外,必赠徐问真一份,也常邀徐问真一同出门游玩。
在世人看来,这自然是感情甚佳的象征。
痛心儿子早殇的皇后,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她开始频繁将留存的端文太子遗物赐给徐问真,又再四向今上请旨。
消息虽未传出内宫,但大长公主嗅觉何等敏锐,立刻察觉出不对,于是亲自入宫,向今上陈情,言孙女对端文太子感情深厚,不肯再抱别枝,家中苦劝无果,但长女无故不嫁只怕于余下众女婚姻有碍,因请求令长孙女出家,入道修行,也为端文太子祈福。
这当然是满嘴胡话,也察觉皇后心思后,她惊慌之下能想出最好的办法。
皇后癫疯之下,办出什么荒唐事都有可能。
若她要求徐问真嫁给死人,就入皇家守寡,大长公主太清楚内宫中磋磨人的手段,徐问真入了宫,徐家鞭长莫及,日后过得不定是什么日子。
这还是好的打算。
若皇后真彻底疯癫,要再起人殉之事,让徐问真去殉端文太子呢?
大长公主不敢深想,虽然徐缜是今上伴读,今上对徐家一向十分眷顾,但皇后与今上更是少年夫妻,今又失子,今上对她分外怜惜,大长公主生怕今上被皇后缠得松口动心,同意了皇后的想法。
无论她猜得对不对,她不能用孙女的终身甚至是命来赌,于是当机立断入宫面圣,釜底抽薪。
幸而皇帝对徐家还有几分情分,幸而皇帝还倚重徐缜,也幸好,皇帝还有几分理性。
他看出大长公主的惊慌,同意了大长公主的请求,颁旨赐徐问真道号“延春”,赐下道观的同时,还允许徐问真也可以在家修行。
大长公主与徐缜感恩涕零拜在御前,皇后得了消息匆匆赶来,看着皇后赤红的双目,大长公主知道,她这一局,没有赌错。
她保住了她的孙女。
那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大长公主对徐问真的安全都十分小心,一应饮食、行走,都令人格外上心。
后来皇帝赐下的道观建成,徐问真理应去城外居住修行,以免人口舌。她又舍出脸面,四处行走,将皇帝赐下的道观所在的山脚下的几座庄田都从宗亲手中换了过来,想将那边私产连成一片,恨不能将那座山都造成徐问真的安乐窝。
——若非那座山的所有权还未赐出,还属于皇室产业、皇帝所有,她真想将山头都换过来。
然后又是大批的人手安排,她将一切事紧紧抓了近一年,确定一切安全后,才舍得撒手去,交给徐问真。
这其中也有皇帝默许的意思。
徐问真出家半年后,于圣寿节献万寿图,并提出因宗室园地分配紧张,她请求先前订婚时皇帝所赐给她的两处园林归还皇室。
她既已不是储妃,自然没理由再占着皇家分配给储妃的私产。
彼时徐缜方进尚书令之位,皇帝与他正图谋主持科举改革,徐问真此举是要表现徐家礼数周全无可挑剔,旋即皇帝加厚恩于徐家,以彰圣眷。
他将那两处园地收回后大笔一挥,又赐给徐问真一座园子,这座园子正巧与徐问真的道观同处云溪山,随园子附赠的,就是道观所在的云溪山。
云溪山出于新北山脉,新北山脉长逾千里,山林丛立,以风景奇秀著称,并有相当一段临近京城,皇家许多园林别苑都坐落在行北山脉之中。
云溪山虽然不大,但风景甚佳,皇帝舍得将这座山赐给徐问真,足可见徐家圣恩未减。
当年她得皇家两座庄园,是凭储君未婚妻的身份,这次得一座山,全凭老爹给力。
不久后,皇帝又为中宫所出的寿昌公主与徐问真胞弟徐见素赐婚。
彼时人人都以为,端文太子与徐家大娘子的不圆满,能在寿昌公主与徐家大郎这里弥补回来。
不想这一对倒是成了婚,结果不出两年,便又天人永隔。
这些陈年往事里,许多甚至已成为皇室与徐家的禁忌,徐问真也不想大长公主再提起伤心。她刚出家那两年虽然顾忌皇后不能尝尝回家,但在云溪山确实也没受什么委屈。
她在家是什么待遇,在云溪山只会好得更过分。
若说在家她只是徐家大娘子,在山里,满心认为她受了委屈的含霜等人真是恨不得将她当做王母娘娘对待。
山中空气清幽,景色优美,她每日念完经,或是抚琴看棋,或是读书赏花,在山中散步游玩,妹妹友人们也时常出城去陪她,若非不好太明目张胆地呼朋唤友,只怕马球会诗会都不知办了几场了。
别说清苦,她的日子用锦衣玉食来形容犹嫌不足。
她亲自拧了巾帕来为大长公主拭泪,又细细宽慰大长公主一番,又笑吟吟道:“您前些年不还常嫌弃城里人事繁琐,倘您试试我那几年过的日子,只怕您都舍不得回来了。
真是又清静,又舒心,山中风景又好,连烹茶的水都比城中清新有味,找不到环境比那更好的了。我还想着,若今年仍是暑热,奉您到云溪山避一避暑呢,那里的园子也修好了,傍着水修建的,夏日住再清凉不过了。”
大长公主听了,才破涕为笑,嗔她道:“你还年轻,图什么受用?先给家里使一使大力气吧!”
她说得好像家里图徐问真做苦工一样,其实她和大夫人给徐问真安排的路,徐家族中,不说徐问真的叔母、弟妇们,就是任何一个堂叔拿出来要他们干,也是撸袖子就冲,绝无犹豫。
一个教育晚辈,一个财政之权,这两项都是家族命脉,无不至关重要,都拿在手中,就是将徐家握在了手中。
徐大夫人身为宗妇,也只是掌控财政大权,在教育族中晚辈上还有些使不上的力气。
如今出来一个徐问真,拎着祖母给的尚方宝剑,下有父母撑腰,真是随她怎么做,捅破天都不怕了。
大长公主爱怜地抚摸着徐问真的头发,女官捧上热水巾帕来,服侍祖孙二人净面,徐问真还惦记着栖园管事的事,公主笑看看她,道:“你且去吧。不管什么,放开手脚去干!”
徐问真才辞过祖父母,领命而去。
徐问真少年时便是京中贵女标杆,如今沉淀多年,一言一行更有几分清静脱俗与年岁渐长积攒的从容韵致,步履从容而眉目坚定,精瘦的脊背挺直,一节雪白的颈子直直仿佛盛着青云傲骨,人则如崖壁青松,雪中寒竹,韧不可折。
徐虎昶见此心中不禁惋惜,转瞬回过神,在公主床旁坐下,先服侍她饮过药,“不想那些事了,先歇息吧。”
大长公主点点头,闭上眼又轻轻叹息一声,“当日若不妄想那东宫尊位,也不至于误我阿真一生。……再过两个月,就是端文太子七周祭礼了吧?”
徐虎昶半晌无言,旋即轻声道:“在家也很好,咱们能庇护真娘许多年,反比到人家的屋檐下自在。”
大长公主半睁开眼,玩笑似的道:“这家里,谁让我的阿真不痛快,我就让他不痛快。”
徐虎昶忙表忠心,“我待阿真的心,与殿下自然是一样的。”
“最好是。”大长公主轻哼一声,染着蔻丹的指甲戳他,“那些礼法规矩,人言风语,我都是不在意的。你也好好想想,这个家,是外来的孙媳妇惦记你,还是随你姓的阿真与你一条心。”
徐虎昶自幼习武,一身铜皮铁骨,他被公主戳就如被蚊子咬一样,不痛不痒的,却连声告痛,二人说笑两句,大长公主心中郁气稍散,药也下了胃,才闭眼养神,二人依偎着,相互温暖,一如过去的许多年。
那边徐问真从上房中出来,年轻女使燕娘就候在门口,替她打起帘子后盈盈一欠身,笑道:“娘子留心脚下。”
徐问真出来了,她也跟着出来,见徐问真疑惑,她笑道:“公主嘱咐奴婢办一件差事呢。”
徐问真点点头,“你且去吧。”
随后便见燕娘脚步稳而快地走了,徐问真扬扬眉,转身往临风馆走。
虽说徐问真在祖母处便已净了面,重新匀了面脂,但回到房中,含霜还是吩咐人取郁金油来,合了面药,替徐问真薄薄又涂了一层。
“城中不比山中有水脉湿润,这几年,您在山里住惯了,一回来肌肤便干得很,还是要多用些面药。”十七娘有了好转,大家心中都如释重负,含霜眉目带笑,徐徐说道:“这面药是用旧方添了益母草粉再用蔷薇露调和而成,听说最合春日用,不仅能润泽肌肤,还能清凉解毒,抑免生疮。”
她絮絮地说着这些家务闲话,谈完面药又说起新进的夏季衣料,直到日上三竿,门外等着的女人满心惴惴了,才在徐问真的笑睨下轻轻退出屋子,淡声道:“大娘子传你。”
已在院中等了许久的女人忙“诶”一声,不敢抱怨,想抬手擦擦额角的冷汗,被含霜轻飘飘一瞥,浑身又像被定住了一般。
“好了。”凝露在后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好姐姐,难道你要叫娘子等着你不成?”
一旁箱子落地,发出噔噔两声响,黄澄澄的金锭整整齐齐码在最上头,在日头下散发着耀眼的金光。
柳眉将声音听在耳中,便如听到自己的丧钟一般,一股凉意顺着后脊骨往上爬,春日的晌午,她打了个寒战,轻轻抖了起来。
“请吧,柳娘子。”含霜打起帘子,唇角带笑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