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发配走一批人,徐问真终于有时间坐下清清静静地喝一盏茶。
她屋里含霜做茶的手艺最好,但这会含霜被安排在十七娘身边看顾照料,凝露便将做茶的事接了过去。
她一壁将盛着擂茶的茶碗递上,一壁笑道:“委屈娘子将就我的手艺了?”
徐问真便笑,眉眼间有几分放松下来才流露出的倦怠。女使替她拆开发髻,使乌发松松垂着,便是倦怠,衬着如玉的面庞,也如闲睡竹间的谪仙一般,更显出清疏松散。
她今日正经从早忙到晚,幸而也将栖园中的人事清理干净,此间事便算了却泰半,只是小娘子们还在栖园居住,园子总要有个管事的女人,她心里盘算着这个人选,一边漫不经心地啜了口茶。
又有使女入内回道:“阿郎归府了,特意使人来告诉,天色已晚,娘子好生歇息下,无需过去问安,明早再见也是一样。”
徐问真点点头,使女又道:“夫人也说,娘子告诉的事她知道了,她来办便是,娘子不必操心了。”
今日含霜探问出七夫人收了徐问月乳母温氏派人送去的钱帛,才百般为徐问月求情,并连带扯出温氏这些年在府中收买的许多人手,与当年柳氏送了许多财帛珍宝,七夫人才与她修好之事。
事涉长辈,徐问真不便出面,便将事情回给了徐大夫人。
徐问真这才提起点兴趣,随口一问,使女道:“只听闻夫人派秦妈妈亲自请了七郎君往东院去。”
那就是要交给七郎君处置了。
大夫人办事一向干脆,她与七夫人是妯娌,为了这件事向七夫人问罪实在不好,也要顾及七郎君的脸面。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交给七郎君,也算釜底抽薪。
七夫人对大夫人或许还能支应狡辩,对七郎君却很没办法,这个家中,也唯有七郎君对七夫人最有方法。
这样既周全了大家的脸面,也将事情体体面面地遮掩了过去。
不然将七夫人唤到东院去,难道要容她大哭大闹狡辩一场?那才真是将丑事掀出来,使世人都知道了。
徐家七郎夫人纵容母家表妹攀附小叔为妾在先,断绝关系后又为重金财宝与其修好,这种事传出去留国公府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其中更有柳氏这些年命人在京中的作为,传出去实在不好听,就叫七郎君回去关起门来与七夫人自己消化吧。
夫妻俩无论是打一场闹一场,还是促膝长谈柔情脉脉一场,好歹将事情在房里了结了,妯娌面上往来,还能和气体面。
不过七夫人这一手确实叫人啼笑皆非。
若说她助纣为虐,这些年顾及大长公主,也一直暗恨柳氏让她在徐家丢脸,她确实没再于柳氏深切往来过,包括柳氏在京的作为,她也全不知道。
但若说她清清白白——在外人看来,柳氏送的重金厚礼她确实收下了,不求她做事,人家平白送她那样厚的礼做什么?
她也确实向柳眉打了招呼,让柳眉多照顾徐问月。不过柳氏一笔笔的重礼馈赠,也只买来她这一句话。
她没准还觉着柳氏是对她怀有愧疚,所以才年年厚礼不断,一直收得理直气壮,却从没想过,天下哪有一笔钱是从天上轻飘飘掉下来,轻易便能得到的?
更没想过,柳氏若是能改悔的性子,当年怎么会打着看望她的大旗,频繁往来徐家,借机勾引十郎?柳氏几乎是将七夫人的脸踩到地底,才顺利入徐府,做了十郎的房里人,但凡她顾及姊妹之情半点,怎会如此不顾七夫人的体面?
七夫人在其中错处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伯侄妯娌都不好多嘴,也怕惹大长公主动怒不好往上报,那就交给七郎,让他们夫妻自己消化吧。
七郎不是蠢人,自然知道妻子理直气壮地一年年收人重礼,还替人打招呼,然后沾沾自喜以为占了便宜有多可怕。
他们这样的人家,最要知道什么样的礼能收,什么样的礼不能收,还有什么事情千万不能办——勋贵仕宦人家的人情往来,也一向最重“往来”二字。
勋贵豪门媳妇最大的禁忌,七夫人这一回算犯得差不多了。
其余什么善妒,待婆母不恭敬,对庶出子女不慈……充其量只对媳妇名声有损,这种损害郎君仕途的事,才是真正的大忌。
七夫人出身不显,其祖至老才有个四品荣休,其父只是末流京官,当年因七郎君对她一见钟情,百般相请,才令大长公主同意求娶。
七夫人论心地也不坏,入门后对长辈孝敬,妯娌客气,晚辈慈爱,对七郎君更是一心一意,夫妇二人一直生活和美。
大长公主见此,也知当年柳氏之事非她促成,便也未曾为难过她,旧时有心教导一二,也因教不进去收手了,干脆全交给七郎君。
与夫婿恩爱,长辈宽待,儿女孝敬,那些人情往来之事大半七郎自己就办了,七夫人根本无需费心,故而七夫人在徐家多年,她自己虽觉着婆母威重,长嫂风光,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其实日子一直还算顺心。
也正是这一份顺心,这回害了她。
连带着七郎君,只怕也要挨徐缜一顿好训了。
对弟弟们,徐缜一向很有长兄派头。
而且……徐问真摆手示意使女退下,才轻叹道:“七叔父入吏部的事,只怕黄了。”
毕竟夫妇一体,七叔如今在闲散衙门还好,若入吏部,更会有人想方设法讨好行走,届时叔母这边只怕会有更大的麻烦。
如今朝局也不算安顺,父亲一向力求稳妥,依照眼下的情况,是万不会冒险走一步的。
她寻思着,道:“旁的也罢,只是见明的婚事,母亲又要为难了。”
原本,徐大夫人是力求为七郎的长子见明寻一位出身、品行都出挑的妻室的,但那是建立在七郎顺利入吏部的基础上,若亲父升迁不成,见明的婚事只依靠公府,虽然也能选聘名门,到底力量弱了一些。
她对家中的事桩桩件件都了然于心,这是多年在大长公主身边打下的底子和培养出的收集消息、掌控局势的习惯,不然等闲贵女,实在很难知道如七夫人与柳氏的纠葛这种长辈旧年的糟心事。
不过此事暂还轮不到徐问真烦忧,自有大长公主与大夫人主张,她饮罢了茶,不欲令这些烦心事扰了睡眠,便又诵一回经,念到满脑子清静玄妙,才住了口。
乳母又来回小娘子惊梦不好安睡,徐问真干脆叫人将小侄女抱了过来,搂在身边,小不点不到徐问真腰高,粉雕玉琢的一小团,半带困倦又不肯睡,倚着徐问真软软道:“姑母抱抱我,昨日我便很想姑母了,今日您又忙,都不能陪我和哥哥。”
“那今夜姑母陪你睡好不好?”徐问真笑眯眯将小姑娘搂过来,“明日一早姑母带你到太婆屋里蹭饭去,吃小厨房做的樱桃酥饼,好不好?”
明苓连连点头,徐问真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安抚她道:“好娘子,这几日姑母忙,你且跟着赵妈妈她们,等姑母忙完了,好好陪你和哥哥两日。”
小娘子又不大乐意,缠着徐问真撒娇,眼圈也有些红红的,徐问真知道她打小没离过自己,乍然分开两日,肯定不安难过,心一软再软,最后许诺明日就叫她跟在自己身边,无论到哪都带着,才叫小娘子破涕为笑。
徐问真有些无奈,抬起一指,点点她的额头,“小鬼灵精,就知道算计姑母。那咱们可要说好,跟着姑母可以,不许打扰姑母办正事,好不好?”
明苓将头点得小鸡啄米似的,问真又觉好笑,拍拍她,将她哄睡了。
哄罢孩子,徐问真悄悄走出屋子,回头一看,凝露她们也都是小心翼翼,做贼一样蹑手蹑脚的,不由叹道:“咱们真是被这小丫头吃住了。”
凝露抿嘴儿只笑,“我倒觉着小娘子在最好,小娘子在身边,您身上也添几分鲜活气儿。”
其实明苓明瑞在身边,并不需徐问真亲自照顾服侍。
他们吃喝拉撒自有乳母、保母操心,但养着两个孩子,她总要费心些衣食住行,关照寝居安全,在凝露等人看来,倒比未养龙凤胎那两年每日抚琴作画、诵经读书的日子添些生气,更鲜活,也更安稳一些。
徐问真笑了一声,又去看看十七娘。
十七娘身边的仆从如今大多都吃了挂落,零星几个没帮徐闻月做事的,毕竟也畏惧势力,未敢报与大夫人,也算过失,便都被打发出去了。
现下十七娘身边照顾的都是徐问真的人。
她自幼是被大长公主恨不得按皇家公主的待遇养的,手下从不缺人,现拨了几个稳重妥帖的人过来照顾,又交代最稳妥的含霜看顾一些。
见她过来,含霜忙要递茶,徐问真摆摆手,“才吃过了。”又道:“凝露做茶的手艺真不如你,久不用还退步了。”
她在亲近的面前才会这样放松说笑,凝露在后头忙道:“您方才可没说茶不好,奴婢冤得很!”
含霜笑道:“明日为您做一盏好茶吃。点茶做茶百戏还是吃擂茶?”
“想吃些紫笋茶,清清净净地煮一壶吃最好。”徐问真道:“问安还念叨要吃,就等明日她来再煮吧。”
徐府现除了徐问真、十七娘外,还住着四位娘子,分别是徐纪与七夫人膝下的六娘问满、八娘问显,与寄居在徐府的徐缜堂弟徐纺之女,五娘问安、七娘问宁。
姊妹四人年岁相仿,往素也最亲密和睦,今晨一同来探望了十七妹,又说好明日还来。
含霜听了,笑着应下,又说起:“秦妈妈下晌来,说起给十七娘子挑些服侍人的事,说总用娘子您的人,给您添不便。”
徐问真只道:“你们先照看着吧,这院子原也不大,如今就是极限了,再添几个人进来,更没地儿下脚了。”
她从前是在云溪山住的时候多,那边地方宽敞,阵仗再大都摆得下,回来时人也尽量精简,如今要回家常住,便很拘束了。
少年时她随祖母住公主府,院落宽敞、屋室丰足,大长公主搬回公府后,她在栖园也挑了合心的院落,只是她为了陪伴公主方便,还是住临风馆多一些。
“近日你安排人,将栖园的院子收拾起来。”徐问真交代含霜:“若在家常住,还是那边宽敞些。”
含霜应诺,徐问真又问:“寻春仍在家中?”
“是。”含霜道:“只是上回她也与我说,想拢一拢私房,再攒一攒,想法子另赁一处屋子。她和离带着女儿归家,叶妈妈自然疼她,想留她在身边,能帮着照料孩子,她的嫂子好像却有些不痛快,上回我见她,人也是郁郁的,紧着做针线攒钱呢。”
寻春是徐问真乳母之女,自幼服侍徐问真长大,早年脱藉嫁给了一家富户的幼子,去岁却和离了,带着一个小女儿回家。
寻春嫁的那户人家似乎做生意赔倒了,她的嫁妆也搭进去不少,如今才手头拮据。
可徐问真记着,当年寻春出嫁时,光是添妆她就给了八十两,另有金银首饰、丝绵布匹,加上温家出的、寻春自己攒的、大家添的,寻春的嫁妆在后街也很是风光了一把。
凝露道:“虽说许多事不顺,好歹将她小女儿平安带了出来。娘俩在一处,相互有个依靠,叶家阿丈和叶妈妈又疼她,渐渐的日子总能好转过来。”
含霜也笑:“正是这个理呢。娘子您又记着她,这样三五不时地一问,她嫂子也不敢真欺负她。虽有些闲言碎语,听过了,不往心里去就是了。若事事都记在心上,那天下就没有顺心的人了。”
“你也说我记着她,既然在家不顺心,何必还讨那个嫌?”徐问真道:“明日你叫她进来,我有些话和她说。若她还有当年的心气,有一桩差事,她办就最合适。”
含霜立刻明白徐问真的意思,喜道:“明儿一早我就叫人出去传话,娘子放心,寻春多干脆稳妥的一个人?她夫家那个泥潭,她能干脆果决地跳出来,就说明那份心气还没折。”
徐问真也比较满意这个人选——她既然接了管教弟妹的差事,栖园的管事就一定要换成自己人,这样一来办事方便,二也不怕再出如徐问月、柳眉这样的事。
她习惯了事情都在掌控中,若将栖园交给旁人管,又得多花许多心思。
还是寻春,心思细致,处事果决,又自幼服侍在她身边,如今还正面临困境,是需要拉一把的时候,看来看去都合适。
不过她这里打算好了,能不能干还是要看寻春的,寻春毕竟还有个女儿挂念,若寻春不放心女儿,一定要时刻照顾,那徐问真这番用心就算白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