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娘苏醒无疑是家中目前最大的喜事。
大长公主亦欣喜万分,与徐虎昶忙带着两个小的也往临风馆里去,然而一迈进厢房的门,他们便察觉出事有不对。
满屋婢仆面上皆无半点喜色,问真身边最稳重妥帖的大女使含霜也神情凝重,大长公主皱眉问:“怎么了?”
她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到底上了年岁,已不如年轻时经事,此时竟觉手脚微微有些发软。
徐虎昶忙扶住她,那边徐问真按住白芍,回身安抚大长公主道:“并无什么事,只是十七娘这孩子好似睡糊涂了,竟有些认不得人。”
她一面说,侍女已带着林医官飞也似的跑了进来,徐问真年岁虽轻,房中的规矩却立得很清楚,婢女带人飞奔这样的事是从未发生过的,大长公主见状,才真是浑身一软。
徐问真忙命女官们扶住公主往外间榻上坐下,大长公主摇摇头,缓了口气,走近内间来,便见床上刚从鬼门关里抢出命来、孱弱的小孙女满面茫然无助,手还紧紧抓着长孙女的袖角不肯松开,甚至瑟缩着,像是想要往阿姊身后躲去。
宛如一只误入猎人丛的孱弱小兽。
大长公主纵然久经世事,此刻也不禁浑身哆嗦起来,她深吸一口气,咬牙半晌,问刚在徐问真的帮助下搭上十七娘脉的林医官:“我家十七娘、这是怎么了?”
林医官也是满面郑重,徐问真怀里搂着瘦小单薄如轻飘飘一张纸一般的小妹,与白芍交换一个眼神,心渐渐沉下来。
林医官仔细诊脉半晌,又细细检查了从前被他们忽视、只简单处理过,认为并不重也不算紧要的头部伤口,沉思半晌,对大长公主道:“娘子此次致命的危险在于落水时间长、口鼻呛入太多水,头部的创口不大、也并不算深,所以最初我们并未十分在意,但如今看来,或许头部伤口落水时又受了巧力,伤到颅内,以至出现了失魂之症,如今娘子畏人不识,正是失魂的症状,不敢言语或许是因为失魂而忘记言语……”
他说罢,见大长公主眉头紧锁,又小心进言道:“此只系臣一家之言,臣见识短浅,从医虽有数年,却并未见过真正的失魂之症,对娘子的症状不敢断言,还请殿下再请数位医官明家来,共同诊断,如此倘臣有失察之处,也不至耽误娘子病症。”
大长公主闻言侧头看了身边女官一眼,便是默许的意思,又皱眉问:“若十七娘不识人了,她是还认得问真吗?”
她看向榻上紧紧拉着徐问真衣袖不肯撒手的十七娘,与面色凝重的徐问真。
林医官迟疑一下,“或许……近几日娘子也偶有神智清醒只是婢仆们未曾发现,正逢真人前来探望,便记住了真人的声音?”
白芍也道:“正是,方才大娘子初到时,小娘子并无特别反应,仍然十分惊惧,是大娘子出言安抚之后,小娘子才表现出对大娘子的亲近。”
她们往日虽然一直守在这里照料十七娘,但也不敢随意言语,所以算来算去,还是徐问真在这屋里对十七娘说的话最多。
大长公主最后抓住的一根救命稻草也折了,但小孙女出了这等事,她知道自己不能慌乱。真儿刚刚主事,此刻心中怕也慌乱,若她表现出惊慌,岂不叫真儿连心里最后一点倚靠也失去了?
她拿定主意,强定了定神。
两个小孩没见过如此场面,大人们都满面凝重,最依赖的姑姑搂着另一个小孩坐在榻上,也面色沉重。
他们不禁都慌了神,大长公主忙揽着他们轻哄,唤来他们的乳母,交代将他们抱走。
两个小孩被莫名凝重的气氛感染,哪里肯走,坐在地上哭起来。还是徐问真定下神,一面搂着十七娘安抚她的情绪,一面安抚二人道:“勿要慌乱,这边有些事情要姑母来办,你们先随着妈妈们下去,叫妈妈给你们一人煮一碗甜酪好不好?”
明瑞十分不安,止不住地哭,明苓也眼含着泪懵懂茫然地看着徐问真。徐问真温和地笑着,坚定地与她对视,“我们苓娘与瑞郎是最乖巧、最懂事的孩子,能够照顾好自己,不叫姑母担心,是吗?”
明苓用力点点头,明瑞也稍微收住一点眼泪,两个小的被乳母抱了下去。
其实徐问真并不像大长公主想得那样慌乱。
她这几年在山里,名义上是清修,该看的都是那些满是清静、大道的经文,其实光看那个哪有意思?历代奇人的逸事笔记都看了不知多少,如今城中最以售卖逸事笔记、传奇本子闻名的如意书局便是她为了收集有趣笔记开设的。
失魂症在现实中不常见,在各种逸闻记事中却只能算一般套路,她看得都厌了。
方才林医官给出这个诊断,大长公主他们都慌了神,她反而镇定下来——好歹有个说法,治起来就有思路,总比是无名无因由之症要好。
她哄走了两个最小的,十七娘问星紧紧抓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开,宛如溺水之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浮木,这一个却是哄不走的。
徐问真叹了口气,指着榻上的枕头,几次示意,才叫问星明白是要她躺下,问星抿着唇,试探着躺下,徐问真立刻露出笑容,做出安抚的动作。
这孩子……若是能恢复还好,若不是不能恢复,就此痴傻了……
屋里气氛一时凝滞起来,如阴雨未落的天气,闷得令人几乎窒息。
徐大夫人这时也得了消息匆匆赶来,东院与东上院距离很近,她赶来时其他医官、郎中还未曾到,含霜将事情简练地对她说清楚,纵然以徐大夫人的沉稳老练,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等到七夫人赶到时,她已经碎嘴的婆子传完了经过,事情已经发展到“十七娘痴傻了”,因而来了之后低着头恨不得缩到地缝里,一声也不敢出,随她来的见满、见显二人虽不知其故,却也心觉不对 ,便立在母亲身后,静悄悄地也未言声。
最后还是大长公主咬着牙骂道:“那该死的孽障!”
她厉声道:“还不把那孽障给我勒死!”
徐虎昶忙道:“殿下稍安。”
纵然要处置,这会人多口杂,满院仆妇,也不能将这种话宣之于口。
徐大夫人知道轻重,也连忙上前劝解大长公主。
徐问真还稳得住,知道祖父与母亲必能将事情圆回来,便不着急,坐在榻边,与白芍耳语几句后,又轻轻对徐问星反复道:“十七娘不怕,阿姊在。”
徐问星双眼茫然中混合惊惧地看着她,显然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徐问真便轻轻拍着问星的肩,如哄明苓、明瑞一般,即便知道她听不懂,也柔声反复安慰着。
言语的力量有时并不在多华美的言辞,语音声调也能在无形之中传递给人信息。如此几次后,十七娘果然稍微安稳一点点,目中惊惧稍退,却还是忍不住靠向徐问真,紧紧抓着她衣袖的手也未曾松开。
柔滑矜贵的料子就这样被抓得皱巴巴的,徐问真也不在意,就这样坐在榻边任她牵着,一边温声回长辈的话。
又是留国公府兵荒马乱的一日,徐家十七娘子最后被太医诊断为失魂症,是否痴傻还未可知,要持续观察。
新上任的问星小娘子懵懂瑟缩地躲在徐问真身后,最后还是徐问真将身边面孔最敦厚、声音最柔和无害的秋露喊了进来,专负责照顾十七娘子,再加上问星稍微熟悉一点的含霜配合,她才得以从厢房中脱身。
众人暂时都在临风馆正房落脚,凝露带着人一位位地奉茶,大长公主与徐虎昶坐在东屋内上首榻上,婢女们又端了数把檀木禅椅来,请其他人坐。
太医既已给出了诊断,大长公主又请他们商量给出方剂。然而太医们嘀咕了半天,虽说给出了方子,但也说失魂之症向来治疗效果不甚明晰,用药、行针治疗下去,是否会有效果,让徐娘子忆起前事,就要看命数了。
大长公主从小听厌了这一套说辞,听罢虽皱着眉,倒也没为难他们一定要给出准话,徐虎昶对太医们客气两句,命人厚谢,徐大夫人忙出来交际。
人散去了,大长公主叹息一声,“真是一笔糊涂账……只可怜了孩子。”
倘若只是失去记忆还好,无论能不能想起前事,都不重要,本来十七娘也才五六岁,寻常人长大了,五六岁前的事能记得多少?按从前十七娘的天资看,也不是天资聪颖绝顶聪明的样子。
记忆找不回来也不算什么。
可若是痴傻了……
大长公主不禁再次长叹,对徐问月母女更是痛恨至极,“那母女俩何其恶毒啊!还有那群刁仆,尤其那个姓温的奶娘,一定不能轻饶了!”
不叫她们尝尝阎王殿前的汤,真叫世人以为她周胧歌做了面人了!
徐问真低声道:“自然不能放过。”
勒死徐问月确实是大长公主的气话,但在家庙中,缺衣少食,只有一个对她满怀恨意的婆子与她朝夕相对,徐问月的下场可想而知。
她确实年纪还小,若只是小打小闹,结果断不至此,但她对亲妹妹动了杀心又确实下了死手……留下也是后患无穷。
徐问真目光微冷,转瞬又是平日常见的温和模样,她宽慰大长公主道:“先用药看看吧,我瞧十七娘的模样,虽然懵懂,却不像神志不清的模样。况且 ……”
她坚定地道:“哪怕真是最坏的结果,难道咱们家就没有照顾十七娘一辈子的本钱吗?幸而还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有得医治,十年、二十年都供得起,大不了广请天下名医,相信总有一位是擅治失魂症的明医。”
她语气如此坚定,叫人不知不觉便心生信服,也如有了主心骨一般安心——至少七夫人听了就感觉安心不少,悄悄松了口气。
大长公主虽还面色郁郁,却也轻轻点头,张口仍忍不住叹:“只可惜这好端端一个孩子……她娘知道,只怕也心痛得很。”
昨日再恼十夫人偏心,这会以一颗为娘的心来想,大长公主还是对十夫人生出一些怜惜之情。
听她叹气,七夫人在一边低着头,真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口。
听闻七房昨日一夜未能熄灯,上下仆妇皆战战兢兢,见满、见显几个孩子今日一早过去,就见父亲上朝去了,母亲眼下挂着乌青,面容憔悴,俨然是没休息好的模样,还隐有不安之色。
方才几位年轻娘子都被打发走了,七夫人没有女儿在身边,更失了最后的胆气。
然而她再想低调,那么大一个人坐在那,也让人无法忽略。
大长公主看她一眼,再看一眼,最终还是没忍住,道:“这段日子天寒,你就好生在院里养着,别出来行走了。若还有心惦记你这可怜的侄女,就给她抄写些经文,供奉在天尊佛祖之前,为她祈福吧。”
七夫人虽然领了罚,心中却不敢有半点不甘,起身唯唯称是,大长公主实在懒得看她这模样,徐问真待她倒还客气,没有落井下石的意思,也起身来,待她离去还稍送了送,算是全了她的脸面。
瞧着这长孙女,大长公主心里终于稍微有点慰藉——那徐问月长歪了,定是她亲娘给的种子不好。瞧她养大的真娘,行事多么体面周全。
然而她也不像往常一样高兴,十七娘的懵懂就如一块大石头,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她一时想到可怜孱弱的小孙女,一时想到在外的儿子儿妇,心中万分滋味,哪能言说。
徐虎昶也无法以言语宽慰,只能轻轻握住她的手,“会好的。”
“柳氏那贱婢,绝不能留。”大长公主合上眼,已经冷静下来,出口之语才更不容反驳。
徐问真听到此言,在帘帐后稍微驻足,并侧身示意大长公主的贴身女官牡丹入内听候指令。
她站在明间,转头看向屋外。厢房中倒没有早上那般兵荒马乱,问星体力还不足,服了药,已经在秋露的服侍下睡去了。
含霜回来复命,徐问真点点头,然后注视着庭间刚刚冒出花苞的小树出神。
褐色的数枝上,绿色的小苞中隐隐约约透出一点粉意,为干瘦的矮树增添了一点生机。
今春天气太冷,往年都已鲜花满枝的时节,今年花苞刚刚冒头。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终于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抬手轻抚门前的竹帘,恰如要拂开笼罩在徐家上空的阴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