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上房里,徐大夫人正坐着吃茶,见到徐问真便笑道:“郑家打发人来,是要接你五妹妹、七妹妹过去小住,我想你往后是免不得与她们打交道,就先见见。”
问安问宁姊妹生母早逝,徐纺又常驻边关,自幼便被托付给徐大夫人教养,但郑家外大母也很惦念她们,常常接她们过去小住。
问安早早定下的亲事也是与郑家表哥亲上加亲,徐大夫人这段日子除了十七娘的事就是忙碌晚辈婚事,频繁参加各种聚会,攒出一肚子心得,忍不住要与女儿分享。
“论理,郑家如今的门第是攀不上咱家的。他家如今官位最高的不过一个五品,还不是什么实职,如今不过仗着祖宗的余荫在文人中赚个名头罢了,但要比名头,却还不如你六叔。”
徐大夫人口中的六叔是徐缜的堂弟,考中进士却未曾出仕,多年来以收藏金石为好,以书画双绝扬名,在文人中也很受吹捧。
他是有真本事打底的,自然远胜过只仗着祖宗名号的郑家。
郑家那种旧世家与徐家这种新门第其实相互都不大看得上,只是如今旧世家虽还自矜家格,却早不如前朝风光,所以虽然鄙夷新勋贵们粗鄙,还是忍不住上来攀亲。
而新门第们如今虽然如日中天,却也总觉得在底蕴上缺点什么,有时顺水推舟,两边便成就了婚事。
徐纺与亡妻的婚事就是这样来的。
但徐大夫人有一点没与徐问真说,当年郑家其实看中的并非徐纺,而是嫡支的徐缜、徐纪。徐缜年轻时初中进士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便有不少旧世家想择此东床。
然而周家几代皇帝扶持寒门、打压世家的意态鲜明,徐虎昶立场坚定,坚持与同为新贵的赵家结亲。
后来郑家在其中上下游走,才终于从徐虎昶弟弟那逮到了徐纺这条鱼。
郑家如今在京也不大显眼,没什么呼风唤雨的能耐,听闻推出的女娘品行也都不错,徐虎昶弟弟弟妇又看中了,他就没再阻止,才使成了这一桩婚。
后来郑氏夫人诞下长女问安,恰逢她兄嫂的长子抓周,抓住了郑夫人送去的一块玉佩,郑家与郑夫人才又提起结儿女亲之事。
徐纺遂了郑夫人的心意,婚事便如此定下。
郑夫人诞下问宁后未几年便病逝了,姊妹二人被接到留国公府,每年四时八节,郑家往来走动得便更殷勤了。
徐大夫人看出他家的意思,虽大喜欢他家的做派,到底顾念问安问宁,还是与他们如平常亲戚一般往来。
不过对这门婚事,她其实算不上满意。
“郑家那小子,我也见过两面,活脱脱是个富贵公子哥儿,虽会念两首诗,也考了功名,做派却浮华得紧,听闻他家老夫人疼得什么似的,我瞧着,只怕还不如他父亲那点长袖善舞的本事呢。”趁着郑家的人没来,徐大夫人叹息着道。
只是毕竟是问安亡母定下的婚事,郑家无过,徐家怎可轻易悔婚?
徐问真微微一皱眉,徐大夫人纵然听了徐缜的劝,却还是忍不住不愿女儿操心的心,忙道:“不过这门婚事也有一点好,问安过去了自有她外大母疼,阿家纵有些闲话,总要顾及孝道,问安再有咱们家撑腰,必能早早顺利站稳脚跟,不怕有气受。”
亲上加亲就是这点好,在夫家也有自己人。
不过要大夫人说,娘子嫁到姑母家,远比嫁到外祖家要好。
最直接的一点就是,姑母年岁尚轻,外大母能再活多少年?
郑家那位夫人也不是好相与的,问安若没有徐家撑腰,纵然郑老夫人在世时她还能消停,等郑老夫人一走,只怕正要摆一摆婆婆的款儿呢。
徐问真却道:“五叔回京多半是入京营,最少是一个副职,问安的身份更加水涨船高,可等出了阁,若郎君不成气候,便低人一等,见个人都要低头,期间差距不可谓不大。”
他们这种家族,低嫁总要投资个前程,倘若郑家郎君不当事,那问安嫁去图什么?图扶植贫困外家吗?
徐大夫人叹惋道:“五娘的性情、人品都是极出挑的,若没有这门亲,哪怕不在门第相仿的人家,就是新科举子里漫着挑,也总能选出一个如意的来。”
她抚养问安问宁长大,最初只是出于责任,时下大家族行事多是如此,嫡支抚养族中孤女或失母女是常有的事,感情反而是后处出来的。
说一句功利的话,为何富裕的嫡支往往愿意帮助抚养甚至收养族中的孤女?还不在儿女姻缘的好处上。
世家大族间搭建人脉最快的方式,便是两姓约为婚姻。而要提拔看好的朝堂新人,最好的投资方式也是结亲。
人脉网络往往就是如此搭建出来的。
时下大族家家如此,许多功利的人家甚至将女娘按资质排高低等培养,议婚时待价而沽。
徐大夫人厌烦他们这等行径,对隔房的问安问宁与算是本家的问满姊妹一向一视同仁,甚至对问安问宁更亲近些。正因有感情在其中,她才更盼着这些孩子都能得好亲事。
她知道女子成婚便如投第二次胎,且徐问真方才说的也实在是实话。
当世女子一生的荣耀,往往前半生指望父族,后半生便要依靠夫族。
若夫族立不起来,除非父亲能一辈子身居高位、家门显赫,否则再是高门贵女,也有要低头的一天。
徐大夫人越想越糟心,叹息着道:“罢了,先看着吧。”
她也是无力回天,问安生母定下的婚事,她这个隔房的伯母有什么办法?
只盼着问安能稳得住,早些站稳脚跟,安顿好自己。
徐问真抬手为她添茶,未曾言声。
她在琢磨徐大夫人口中的“浮华”二字。斗金拼玉、夸耀繁华可称浮华,醉心玩乐、斗争缠头,也能称作浮华。
倘若郑家儿郎真立不住,叫问安嫁过去,白白瞎了她家的好娘子一生。
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徐问真年轻时就爱管这种闲事,何况现在还是自家的事。
她垂眼琢磨着,熟悉她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肚子里坏水冒泡呢,偏生徐大夫人看她是哪哪都好,哪怕她捅人,徐大夫人也是只会递刀子的主。
含霜收回目光,知道自己大约快要有活干了。
郑家派来的是诰命县君的心腹人口——当世外命妇大约分为两类,宗亲一系暂且不谈,另一类是外臣妻母。
一般来讲,外臣诰命夫人的头等为一品官员及国公之母妻,封国夫人,本朝一品多为虚职荣加,实职官员的尽头一般是二品的三省宰辅们,即尚书令、中书令、门下省侍中,这几位的母妻也加国夫人;往下职官三品及以上恩眷为郡夫人、四品为郡君、五品为县君。
郑家老娘子辛辛苦苦一辈子,也只捞了个太县君当,她家郎君、儿子的水平可想而知。
如此还总想摆着就世家的款儿,出来的下人也总想吹嘘吹嘘当年郑氏一族是何等的风光。
徐问真垂眸听着她家来的嬷嬷说话,看似认真,徐大夫人留神瞧她,却莫名瞧出两分懒怠来。
徐大夫人为这一点发现欣喜不已,很快打发走了人让她下去喝茶,又吩咐人去请五娘子与七娘子,然后温声问问真:“可是听她说话听得厌烦了?母亲新得了一对旧平窑的花觚,真娘你瞧瞧如何?”
她知道徐问真只会在亲近信赖的人跟前露出真正的情绪,在外人面前,问真永远只会是徐家端雅雍静的大娘子。
徐问真欣然点头,徐大夫人更加欢喜,立刻命人取来瓷器供徐问真赏玩,母女闲话间,问安问宁相携而来,向二人问安。
问安面上是一派的温和浅笑,问宁瞧着却似有些不情愿,挨着徐大夫人抱怨:“月前不是刚去过,她们怎么又来。”
徐大夫人唯有温声安抚她,“你外大母挂念你,才总想着接你过去。要将老人的好念在心上,不许这样说话。”
问宁叹息一声,“也就为了外大母的心吧。”
徐问真瞧她如此,却觉有些不对,侧头看向在自己身边落座的问宁,从问宁面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想了想,道:“倘若在郑家住腻了,只管打发妈妈回来说,长姊便命人套车去接你们。”
问宁闻言一喜,问安微怔后也立刻点头应诺,“多谢长姊。”
她又笑道:“姊姊不必担心,我们在外祖家,外大母对我们处处关照疼爱,舅母也十分照顾,并无什么不顺心的。”
问安已将及笄,容貌生得清丽,眉眼间又自有一种书香之韵,且她素日行举颇有种行云流水的自然之美,这会浅笑晏晏,恰如三春牡丹、盛夏翠竹,令人见之便心生和悦之情。
郑家那大郎若真如母亲所言,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
徐问真心中如此想。
徐大夫人掐着指头算,“你们父亲应当能在你的笄礼之前回京,如此,笄礼之后便要开始纳采之礼了,三书六礼一重重地走下来,也就是这一二年的功夫……越说我越舍不得你到外祖去了。”
问安抿唇轻笑,这时郑家的嬷嬷也被引进来,请了两位娘子出门上车。
徐大夫人格外唤住跟二人出门的嬷嬷、使女,吩咐:“千万照顾好娘子,往她外家去,自有老县君疼她,我也不多啰嗦什么,只是你们在外不要依仗咱们家便轻狂起来,还要小心侍奉娘子们、郑家老县君才是。”
我们家是什么身份,我家娘子去了,你们都小心着些,倘若吃了委屈回来,我可不卖你们老县君面子。
众人连忙应是,郑家来的嬷嬷脸上倒是波澜不惊,笑着跟着客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