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见通的事在徐家掀起轩然大波,其中对徐大夫人的打击尤其大。
大夫人此生绝没想过儿子喜欢上寒门女这种事有朝一日会落在自己头上,听徐问真说完那一瞬间,这些年七夫人的种种言行作为在她脑中不断闪过,然后化为她青白的面色,和斩钉截铁的两个字:“混账!”
徐见通在信里对徐问真提起,就是在试探家里的意思。他想要什么?想迎那寒门女娘入门?做妾还是做妻?
无论哪一种,对徐大夫人而言都是一大打击。
做妾,妻室未入门先要求纳妾,还是良家女子,难道徐家要给徐见通未来的妻族一个下马威吗?而且徐大夫人也不想自己生出这样一个没担当的男人。
有本事,就像他七叔一样,理直气壮地对家人提出来,正大光明地将人家娘子领回家,平安和美地做夫妻厮守。
不然,让心爱的娘子做妾,然后再薄待未来妻子?猪狗不如,算什么男人!
但若真叫徐见通娶了寒门女,徐大夫人看了眼七夫人,再看一眼,然后收回目光直直望着前方,一时竟然双目无神。
坐在徐大夫人身边的徐问真确定自己听到了母亲的磨牙声。
徐问真亲自递了茶过去,轻声道:“见通一向明德守礼,此次书信,也只写明倾慕之情,未有过分的言谈,想来如今事情还没发展到最坏的程度。母亲先冷静些,咱们才好商议如何应对。”
倘若是两人已经心意相通,应该就不是这一套和缓的言辞,而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了。
温热的茶捧在手上,徐大夫人稍微回了点神,立刻摇头道:“不成!我立刻叫人去将他给我捆回来!再在外头放着,不定又出什么事了 。”
大长公主终于开口,一下击中大夫人的命门,“捆回来如何?压着他与赵家宣娘成婚,成就一辈子怨偶吗?这既不是做母亲应做的,也不是你做姑母应做的。”
大夫人抿唇沉默,大长公主叹了口气,又徐徐劝道:“如今事情还不算最坏,见通那小子是个有分寸的孩子,从他还知道先给他长姊来信试探就能看出来。如此,咱们可以稍微按下些心,慢慢议一议。”
大夫人思忖着,轻轻点了点头,大长公主又道:“如今还是先打发个人快去瞧一瞧要紧。”
大夫人点点头,如今她们只能隔着徐见通给徐问真的信了解情况,只知道那位娘子的身世,对具体情况毕竟不了解,还是要尽快打发稳妥人过去探明情况,家中这边也好快做打算。
从京城到江南,快马加上水路,日夜兼程,二十日内怎么也到了。
抓大放小,如今先摸清情况要紧,徐大夫人拿定注意,很快稳了下来。
三人很快商定了主意,先遣稳妥仆役去看,再视情况决定徐问真是否要动身南下,期间七夫人因近日心虚得很,全程低头坐着不敢言声。
要下江南,徐大夫人处自有能调动的心腹人手,只是她清楚自己儿子的脾气,徐见通会来试探家里人,就说明他动了十分的心,倘若如此——
徐大夫人痛苦按住眉心,她如何能为了一己私欲,害了儿子与亲侄女一生呢?
她一整日失魂落魄,什么事都无心理会,徐问真陪她待了一日,晌午徐六郎徐维的妻子常氏夫人又过来府上,欲与大夫人商量为五娘、六娘办嫁妆之事。
两位娘子都将至笄年,六娘问满是本家女孩儿,按照她亲姊的例,嫁妆事由大夫人坐镇主持,生母七夫人全程帮助来置办——毕竟尊长尚在,仍是一家人,晚辈的聘财嫁资均曾公中给出,自然由大夫人做主。
常氏夫人之所以加入,是因为其中还有一个徐纺家的问安。
问安的嫁妆银徐纺早年就备齐了送回来,托给大夫人帮忙操持物件,大夫人便又从徐家宗亲中请出一位与徐纺同辈的六郎夫人来帮忙操持。
一来有个人分担事务,二来两人同办,六夫人与徐缜、徐纺都隔房,这样安排更不落人口实,不会叫人传出“徐家长房昧下人家给女孩做嫁妆的钱”的闲话。
常夫人与七夫人年岁相仿,还算年轻,容色却比七夫人憔悴许多。她与六郎原配结缡,早年一直无所出,这几年终于开怀,却只得了两个娘子,一直饱受无子之痛,六郎身子也不大好,前几年娘家兄嫂偏又去了,留下一个年幼的小侄儿依着她过活,种种事压在她身上,难免使她心事沉重,形容憔悴。
但她品性却不错,性情最是温柔,素日性格缜默,却很疼爱晚辈。徐大夫人喊她出来,也有请她消散烦闷的意思,然而真办起事来,她却十分伤心,真将问安当做自己女孩一样的待。
她甫一进来,就见大夫人神情不对,愣了一下,轻问道:“这是怎么了?”
“娘家有些烦心事。”大夫人叹了口气,“还有孩子们也不叫人省心。”
常夫人会意,不再多问,提起问安的嫁妆来,笑吟吟道:“前儿既回一应家具器皿置办齐了,也该请绣娘来做枕衾帐幔、四季衣裳了。”
家中素日养有针线女人,娘子们身边也都有得力的针线上人,但嫁妆所需的帐幔衣裳数以箱计,家中这些人便办不过来了,还是需要再从外延请绣娘来。
这绣娘既要手艺好、还要手工快,一位娘子需要至少四位绣娘回来,与家中的针线娘子们合作操办,才能在一年多间勉强完成。
再加上问满那边最好也提前准备,常夫人这几日打听好了人,与素日合作过的一起列好单子,来同大夫人商议延请哪一个、
说起家务事,大夫人终于有点精神,又不叫问真走,让她在屋里听着,商量时还时不时问问她的意思。
常夫人品出一些意思来,等人选拟定了,笑吟吟道:“大娘是愈瞧愈沉稳了,我瞧长嫂日后也不必担忧无人替你分担了,咱们真娘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又聪慧稳重,又孝顺和善,哪有比咱们真娘更好的女孩儿了?”
大夫人听她夸徐问真,便忍不住笑,又得矜持着客气,徐问真便笑盈盈道:“六叔母夸得我直脸热,哪敢领受呢?”
“没人比你更配这话了。”常夫人笑着,婢女重来添茶,三人说些闲话,无非聊一聊家中的经济人情,或者儿女婚事,她见大夫人逐渐兴意阑珊,便起身道:“我来了一日,不知家中怎样了,得回去瞧瞧,便先告辞了。”
大夫人留她道:“田庄上送了些春日野意来,念熙你留下吃过晚饭再走?母亲也常念叨着像你呢。”
常夫人笑道:“我常来常往的,只怕明日还得再来打扰长嫂呢。野味儿您就给我留着,可不许背着我吃完了。只是今日实在不能留了,问芝离不得人,问仙也还小呢,只恐乳母照料不过来,我还是得回去瞧着。”
大夫人含笑点头,“那我也不留你了。”又叫人将那些山野菜蔬、新鲜鳜鱼装起来给常夫人带回去,“就当吃个新鲜了,不是什么稀罕东西,你可不许与我客气。”
常夫人自然笑纳,告辞而去。
人去了,大夫人叹了口气,对问真道:“晚饭在母亲屋里吃?”
问真点点头,“我叫含霜回去照看几个小的,晚饭我陪母亲吃。”
大夫人神情微舒,握了握徐问真的手,感慨道:“幸而还有真娘你在我身边。”
二人静坐一会,命人取了茶具来,大夫人笑道:“往日要么是吃含霜做的,要么你做,今日母亲也做一回茶给你瞧瞧。”正要研茶饼,忽见秦妈妈急匆匆地进来,“娘子①,大娘子,我才送六夫人出去,忽见七娘子的乳母哭哭啼啼地跑回来,满口只喊救命!”
说完,问宁的乳母也跑进来了,入内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着说郑家人对两位娘子行为不尊重。
大夫人闻讯勃然大怒,忙打发人去郑家接二位娘子回来。
她亲自点将,命身边的秦妈妈带队去接人,徐问真眼神示意凝露跟上,另外再带上十来个精悍护卫。
徐府的护卫都是真刀实枪历练过的,如此阵容,不说区区一个郑家宅院,就是托大闯个小土匪窝,也能把人给抢回来了。
大夫人还在问郑家回来的乳母,乳母见了备好的阵容,总算止了哭声,细细说:“这几日到了郑家,老县君每每提及叫五娘子与他家大郎君多接触,不仅三餐饭食呼他家大郎入内宅同用,常命他陪伴娘子观赏花园,竟还提及叫郑大带咱们五娘子出门游玩。五娘子心知不妥,断断不肯答应,好容易支应过来,本提出想要近日回府,老县君答应得好好的,今日我们正收拾行装,郑家二房娘子的娘家侄儿偏就闯进了内宅,险些冲撞了七娘子,这时郑家二郎又来救……五娘子说事情不对,断不肯带着我们娘子再在郑家住,偏她的乳母郑姐姐被老县君喊走说话了,便打发我回来,快快向夫人与大娘子告信,求夫人快接两位娘子回家来吧!”
她愈说愈是气愤伤心,徐大夫人久经世事,如何看不出郑家的门道?登时冷笑一声,“好一个郑家,好一个大房二房!”
她也顾不得揪心见通的事,立刻喊住秦妈妈:“我与你们同去!”说罢,速入内换了一身出门衣裳。徐问真待要同去,被徐大夫人按住:“你留在家里,遇事还有个照应。你父亲快回来了,他一回来,立刻将此事说与他听!”
又将一枚小小的铜铸狮印交给徐问真,“倘若郑家要撕破脸皮,你父亲还没回来,你立刻率部前去,你祖父在家中备有一些精悍人手,足够震慑郑家了!”
她已然打起精神,气势昂扬到仿佛能够掀翻郑家——徐问真并不担心她去了斗不过,也知道家中留人的必要性,很干脆地点头应下了。
徐大夫人这才安心,雄赳赳气昂昂地率人杀出去了。
送走了人,徐问真到府内正堂等着,眉心紧锁,侧头低声问含霜:“可有什么消息吗?”
因不在自己的地方,含霜面色如常地微微低身,声音细微,只入徐问真的耳,“暂时没有,郑家那个这段日子老实得很,只打听到他在平康坊有几个‘知交。’”
徐问真微微垂下眼帘,含霜静心等候吩咐,终于,徐问真道:“把网撒开,不要只盯着他,还有他身边的人。……若实在找不出来,就给他安排一个。”
说到最后,声音中仿佛凝着三九寒冰。
含霜应诺,领命而去。
郑家那边的情况已经无需徐问真担心,徐大夫人这位宰辅夫人亲自率众前往,郑家人绝不敢强要留下五娘七娘。
这些世家门阀在前朝就几经打压,已不复昔年名士风流的风光,待到朝代更迭,新朝虽出自旧世家,坐稳皇位后的皇帝们打压世家的力度却不弱于前朝。
如今哪还有什么王谢尊荣、崔郑风流?
这会徐家有事,要接两位娘子回家,他们坚持拦着,难道是要与徐家撕破脸吗?
他们就算借几个胆子来,也不敢与徐家开干。
只是此时若与郑家撕破脸皮,五娘怎么办呢?
她的婚事是先郑氏夫人定下的,郑家没有明面上能拿出来说的过失,不说徐纺不在京中,大夫人不好越俎代庖,就算徐纺在京中,也不好轻易断了亡妻定下的婚事。
郑家无过啊!
依本朝律例,女家无故悔婚,可处以杖刑。
万幸的是两家虽在襁褓中便定了亲,但只是口头约定,三书六礼还未来得及走。郑家既无纳采,徐家尚未收男家财物,也未交换庚帖,婚事就不算做成。
徐问真脑中思绪千回百转,大长公主处也已得了消息。
听人细细说完乳母回的话,大长公主冷笑一声,“好蠢陋直接,又好有效的法子。”
郑家明面上无过,正是郑家这一手的精妙之处。
人人都看得出郑家是为了推出二郎来,利用二郎再攀上徐家的一位娘子,可偏生他们借了一个二房外侄来做出头鸟。
如今郑家还占着正义助人的功,虽有内宅整顿不严之过,但那不是还有外祖家的亲戚情面在啊。
这一把,成了,郑家长房娶了两位徐家女,两位二郎都终身有靠;不成,郑家也没有什么损失——郑家没有揭不过的过失,徐家不可退婚。
孝道,礼法,这是两座压在问安头上的大山,硬要把问安捆在郑家这艘要沉了的船上,一捆就是终身。
徐问真深吸一口气,神情端庄持重,活脱脱一个画像上走出来的端庄娘子,此刻就是再挑剔的人来,也难从她身上找出一点失礼之处。
她脊背挺拔如树,又似一把已经出窍静待见血的长刀。
大长公主处传来言语,“殿下的话:倘或郑家真舍了脸皮要纠缠,我也不介意往她家走一遭。”
徐问真心中一暖,知道这是老人对问安问宁两个孙女的疼惜。
但请大长公主出面,是最没有办法的办法了。
徐问真道:“你回去只管叫祖母安心,如今还不到撕破脸皮的地步,若到了那一步,我们都奈何不了,还能不请祖母出山?”
燕娘笑道:“奴婢就回去传这话了。”
徐问真命人送走了她,独坐在正堂,静静地等待消息。
郑家哪怕要纠缠分辨,也不敢十分与徐家撕破脸,大夫人铁了心要带走两个娘子,他们绝不敢拦,算上两坊间往来时间,再有半个时辰,也差不多了。
过半个时辰,人若还没回来,就是郑家给脸不要脸了。
徐问真摩挲着腕上的串珠,唇角似乎稍稍向上牵,眼底却冷如雪山冰池,毫无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