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母沉睡过后,办公室里重新恢复了平静。
苏白把绒绒塞到顾行周的怀里,走到贺狄身边,拉起他的手腕看了看。
“这件衣裳彻底坏了。”
这种“衣裳”是经过法术炼制的,毕竟妖怪的形态各异,不是一张皮就能都塞进去的。这种衣裳破损一点没有大碍,但如果不小心损毁了其中的法术纹路,哪怕只是破米粒大的小洞,也补不好了。
“脱下来吧。”
苏白放开贺狄的手,叹了口气,“你现在的情绪也不稳定,衣裳压制下会加重你的溢散进度的。”
贺狄听到苏白的话,却犹豫了:“可是妈妈还没醒。她生病后醒来总是会要找我,看看我,然后她才会感觉好一些的。”
苏白伸手轻轻揉了下贺狄的头发,“这一次不用了。”
贺狄露出疑惑的表情:“为什么?”
苏白弯下腰,看着贺狄说道:“因为我能治好你妈妈的病,但代价是她会忘记你,你愿意我治好她吗?”
苏白的话落,房间里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他的身上。
贺父更是猛地回过头,一脸震惊地看着苏白。
苏白却没看他们任何一个人,他只是盯着贺狄的眼睛,又问了一遍:“你愿意吗?”
贺狄的眼神茫然,好一会才喃喃道:“忘了我?”
苏白点头:“对。她的病好了后,就会把你忘了。她不会记得你是她的孩子,会像看个陌生人一样看着你。这样你还愿意让我治好她吗?”
贺狄呆了几秒,忽然明白过来了。
“哥哥你是说,我会没有妈妈了的意思吗?”
苏白却摇摇头:“她是你妈妈这件事不会改变,只是她不会记得了。”
贺狄怔怔地看着苏白,黑色的眼睛澄澈如洗。
过了一会,他好像理解了苏白的话,脸上倏然绽放出一个笑容,如同从朝阳里掬起的一捧光。
“那我愿意的。”
“妈妈的病很重,一直没有治好。她生病的时候会对我不好,但病过后记起来就很难过。”
“我知道妈妈是爱我的,只是她病了,她控制不了自己。”
“所以哥哥你治好妈妈吧,不要让她再难过了。”
苏白并不意外贺狄的回答,只是再次确认道:“就算她会忘记你也没关系吗?”
贺狄笑着点点头:“没关系,因为我还记得啊。”
苏白一怔,然后笑了出来。
“对,没关系。”
苏白直起身,揉了下贺狄的头发,“好了,跟你常山哥哥去更新身份信息吧,衣裳也记得脱掉。——等你再看到你妈妈的时候,她的病就好了。”
“嗯!”
贺狄用力地点了下头,然后又回头看了贺母一眼,声音很轻地说了一声“妈妈再见”。
告别之后,贺狄就跟着常山出去了。
办公室的房门再次被关上。
苏白从门上收回视线,然后忽然开口问道:“那么,你也愿意吗?贺太太?”
沙发上,贺母的双目依旧轻合,只是两行泪水却从眼角滚落了下来。
“媛媛。”
贺父一怔,连忙蹲在沙发边握住了贺母的手。
贺母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翠绿的眼瞳一片清明。她在贺父的搀扶下坐起来,靠在贺父的肩膀上哭,没有回答。
贺父紧紧搂着她,转头问苏白:“你真的可以治好她吗?”
苏白没有回答贺父,只是看着贺母,眼神如刀尖一样挑开了贺母逃避的遮掩。
“贺太太,你连自己回答我的勇气都没有了吗?”
贺母闻言,身体猛地一颤。
苏白看了眼地上的药丸,“这忘忧药吃多了也会失效,今天你该想起的都记起来了吧。”
贺母没有动,但二十五年前的画面却再次浮在了她的眼前。
黄昏的盘山公路,奔驰的小车。父亲跟着收音机走调的哼唱声,母亲轻柔抚摸的手掌,车窗外略过的绚烂晚霞。
但是忽然之间,漆黑的浓墨遮蔽了视线。等她反应过来,却发现自己站在车顶,视线穿过车皮看到了车里的画面,像是看着一部失真的动画片。
她看到了漆黑的怪物,睁着灯笼似的绿色大眼睛,在车里横冲直撞。
她看到母亲被怪物挤到了另一边的车窗边,父亲被怪物压倒在方向盘上,车子失去了控制。
她想要阻止,想要呼救,但是她却动弹不得。
然后。
“砰!!”
银色的小车像被扔出的石头,从盘山路上飞出,沉沉砸落在了森林之中。
她看到小车像块烂泥一样在岩石上碎裂,砸出了一片猩红的印记。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
那只黑色怪物踩着一路血脚印朝她走过来,离得近了,她才看到那黑雾之中属于她自己的那张脸。
苏白像是看透了贺母脑海里的画面,说道:“杀死你父母的妖怪,就是你自己,不是贺狄。”
贺母的脸色一片苍白,她颤抖着身体,像是随时都会被风吹折的苇杆。
苏白并无意去折磨她,所以他说完后只是再次问道:“我可以拿走你妖怪的力量,你会忘记它带来的一切,包括那段记忆,包括贺狄。你愿意吗?”
贺母抬头看过来,苍白的脸色挂满了泪水,但眼睛里却有着强烈的渴求:“我可以忘记吗?全部都可以忘掉吗?”
苏白看着她:“对。”
贺母扯了扯嘴角,朝着苏白点头:“我愿意,我愿意。”
让我忘掉吧,再也不要回忆起来了。
这一切的一切,都让它消失吧。
苏白并不意外贺母的反应,他走过去伸出手,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点在贺母的眉心上。
“等等。”
苏白停下动作,看着贺母。
贺母低垂着头,声音哽咽而虚弱:“可不可以帮我转告小狄一句话?就说,妈妈对不起他。”
苏白应下了:“好。”
说完,苏白的手指从贺母的眉心上扬起,一蓬黑雾被从贺母额前的虚空中被拖出来,宛如海中鱼群,在苏白的掌心迅速团成一颗黑色小球。
苏白收掌握住小球,贺母也宛如剪断了线的木偶,身体软软倒下。
“媛媛。”
一旁的贺父连忙扶住贺母,回头看向苏白。
苏白语气平淡:“她睡一觉就好了。那么,也请贺先生尽快去办理手续,放弃贺狄的监护权吧。——不要想着反悔,我拿出来的东西,还是可以放回去的。”
如果孩子出现异化,父母是可以放弃监护权,把孩子交由妖管局照料的。
贺父看了眼苏白握着的掌心,神色复杂:“我会去办的。”
“那我们就不打扰了。”
苏白耸耸肩,看了顾行周一眼——走了。
全程安静吃瓜的顾行周抬起眼皮,淡淡扫了眼苏白握成拳的手——走吧。
苏白当没看到顾行周的眼神,转身就走。
不过他们刚走到门口,却听贺父忽然开口问道:“如果顾队跟媛媛的情况一样,你还会这么爱你们的孩子吗?”
苏白跟顾行周的脚步一顿,两人面面相觑。
苏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顾行周——你说呢。
苏白:“…………”
哦,把他们当一家三口了。
苏白的表情有些古怪,但他并没有解释,而是抿着嘴轻咳了一声。
“咳。当然。”
苏白回头看向贺父,一脸不作伪的真挚:“绒绒可比顾行周重要多了。”
顾行周:“…………”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有些堵。
心里堵了的顾队也不甘示弱,转头严肃地看着贺父:“嗯,绒绒比苏白重要多了。”
语气掷地有声,像是要找回什么场子一样。
苏白闻言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幼稚。
绒绒却是有点懵了。
怎么肥四,爸爸跟妈咪怎么忽然就对我表白了?
你们这么热情,绒绒怎么好意思呀?
真是……太开心了!!
“咪呀!”
绒绒用小爪子拍着顾行周的胸口,眼睛亮晶晶的,“爸!奈绒绒!”
顾行周低头看着绒绒,笑了一下:“嗯,爸爸最爱绒绒了。”
绒绒的粉色绒毛都喜炸了,然后立马举起了小短腿:“咪林!”
那你最爱的宝宝现在就要吃冰激凌!
顾行周:“…………”
持宠而娇这一套你怎么就这么熟练呢?
顾老父亲无情地按下了绒绒举起的小短腿,一秒翻脸:“我们约定好的一周吃一个,你这周的已经吃完了,明天开始才是下一周。所以明天才能给你吃冰激凌,而且你明天吃了后,接下来六天就不能再吃了。”
绒绒:“…………”
绒绒:“????”
等等,刚才说好的最爱我了呢???
爸爸你的爱连个冰激凌都不值吗???
绒绒不敢置信,问道:“爸,奈绒绒?”
顾行周:“爸爸爱你是一回事,但遵守约定又是另一回事。”
绒绒:“…………”
好叭。
我果然不该对笨蛋爸爸抱有期待的。
绒绒果断转身,朝苏白那边伸长了身体:“妈咪呀!”
苏白一乐,伸手抱过绒绒,看了顾行周一眼:“你就非得这样,不能哄哄他?”
顾行周英俊的面容下浸出了一丝委屈:“约定了就要好好履行,这种事情大人怎么能带头出尔反尔?”
苏白,“那你就别委屈啊。”
顾行周:“…………”
顾行周打开门,率先出去了。
苏白笑了一声,抱着绒绒跟了上去。
房间里,贺父看着被关上的房门,脸上的神情复杂。过了几秒后,他深呼吸一口气,转回头再次把视线紧紧锁在贺母的身上,不再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