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故意丢下一枚棋子。
有人问我为什么抛弃它。
我回答,怜悯。
*
司辰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早。
因为视力不好,他干脆没有开灯,摸索着打开收音机,听起早间新闻。
“庄山区产生新的空间折叠区,导致143人失踪,21人死亡。经专家检测,此折叠区危险程度为3A,该区域已隔离。请市民们注意躲避,安心等待空间折叠结束。”
因为房间隔音太差,司辰甚至听到隔壁住户的嗤笑:“3A,搁这搞旅游风景区呢?”
司辰没有发言,他顺着梯子爬下床,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准备给自己做个早饭。
科技发展的现在,仅需短短10秒,传温锅里的水就在电磁炉上沸腾。
司辰把鸡蛋放了进去,死死捂住唇,压下几声沙哑的咳嗽。
隔壁住户又低声道:“病秧子。”
这里的房子都很小,像一个个鸽子笼。
司辰的家没有厕所,只放得下一张上下铺。上铺睡觉。下铺就是厨房和储物柜,塞进了小型洗衣机、微波炉。转身是房间里唯一的水池。
总计5.2平的房间,但因为是在“安全区”,还向阳,价格却极其昂贵。
司辰能住在这样的棺材房里,已经是许多人求之不得的幸运。
200年前,世界发生第一次大型空间折叠。累计产生数百个空间折叠区,覆盖近4亿人口。这次空间折叠持续数年,四亿人无人生还。
一个生僻的名词走进普罗大众的视野:高维入侵。
时空总计十维,他们所处的宇宙在第4维度,是异次元生物的猎场和温床。而出现时间不等的空间折叠区,则是连接不同位面的通道。
发生“高维入侵事件”频率低于1的区域,被称为安全区。这里秩序安定,经济、科技高度繁荣。其他区都被叫做“灾区”。
全世界百分之一的土地,容纳了世界近百分之三十的“公民”。
……
……
秩序在混乱后重组,现在是新历47年。
司辰今年22岁,无父无母。像他这样的孤儿,在高维入侵后的世界有很多。
他们会交予社会统一抚养到12岁,完成义务教育后分配到不同厂房。
只有极少数人,能获得继续读书的资格。
司辰从小成绩优异,很幸运地拿到百分之一的升学名额,读完了中学,又在千军万马中考上大学,取得了生物学学士的文凭;最后以全校绩点第一的成绩,签约入职蛇杖集团的生物实验室。成为一名科研人员。
这个年头的文凭格外值钱。
司辰目前住着的这个狭窄的小房子,就是公司分配的安置房。普通大学生还分不到。
尽管小,房子的市价却炒到了三百多万信用点。
如果有可能,司辰也想读研。可惜读研三年,学费起码上千万,光靠他自己实在无力承担。
有许多基金会的投资经理人来见过他,最终都遗憾离开。
“你各方面数据都非常优秀,但是……”每次,那些经理人欲言又止,惋惜的目光总是停留在司辰的脸上。
司辰长得很好看,像亭亭结香兰的树。大概连老天爷都不允许这样的完美,他的左眼是一片朦胧的白色。但这并非馈赠,而是因为残疾。
他瞎了一只眼。
作为每个月可以领300块钱的残废,他直接失去了光荣进化的资格。
所谓光荣进化,就是将人类和高维物品进行融合,最后成为新的生命体。不少人会死在这一过程中,但成功者无一例外获得了强大的力量。
读研学费如此昂贵的原因之一,就是每个研究生能免费获得一次进化的机会。
数据表明,身体素质越好,融合成功的概率越高;像司辰这种残废,成功率基本为0。没有人愿意拿为数不多的高维物品去赌。
在司辰身上投资,未免得不偿失。
今天是难得的休息日,司辰准备去趟医院。
他长大的地方有严重的核污染,因此从小患有基因病,隔段时间就需要去医院拿药。
吃完早饭,司辰戴好墨镜,拿出盲杖,朝电梯走去。在秩序尚存的文明社会,当瞎子能省去很多麻烦。
他住在66楼,乘着电梯下楼,一路上打招呼的住户都格外热情。
像他这样从灾区落户安全区的大学生,是很受尊敬的。
谁都知道现在落户的难度,更别提司辰毕业后还分到了一套房。尽管有些小残疾,但也称得上人中龙凤。
司辰进了交通站,乘坐公交抵达医院。
因为医疗费用昂贵,今天来医院的病人并不多。司辰有预约,没等太久就来到了诊疗室。
负责给他诊断的医生是他的大学的师兄,叫杜景天。
杜景天用扫描仪载入他的数据,填表的手一顿:“10支生物制剂,你一个月就用完了?”
司辰坐在他面前,微微低下头,看起来有些许的紧张:“我身体不太好。”
“我知道你身体不好。”杜景天有些烦躁的“啧”了一声,“司辰。你有公民证,生物制剂只需要1000,这东西在黑市价格三万。你的病情一周只需要1支,你每个月来,我都是给你开10支。”
他压低了声音:“不要把我当傻子。你就算一半拿去去卖也够了。我给你开的剂量,被发现的话,三年之内都别想评职称了。”
司辰摘下墨镜,一黑一白的眼睛里蓄着朦胧的泪。
“师兄。”他的手有些微微的发颤,“对不起。”
杜景天的背脊一僵。
司辰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脸,温热的泪从他的手指缝里溢出来:“我想读研,我都考上了,但是付不起学费。”
“我本来可以保研的。但是最后一年实验数据被篡改了,有人动了我的数据。最后主席团认定我学术造假,保研名额被顶替了。是故意的,是故意的……”
司辰死死咬住了唇,身体一个劲打颤:“我念了四年大学,绩点永远是第一。同学职级都是SSP,我却只能从最底层的科研员做起。师兄,我不甘心啊。”
杜景天张口,好几次想说什么,却只能发出一声叹息。
虽然早毕业一年,但司辰的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大家内部交流过一阵,都觉得司辰多半是被陷害了。
可司辰当初得罪的是季家人,谁敢为他出头?
东岚大学是世界最好的大学,面向全社会招生,但能考进来的学生大多非富即贵,最差也有安全区户口。
资源的鸿沟让教育也成为一道鸿沟。司辰来自灾区,孤儿,还是残废。能考上大学说是奇迹也毫不为过。
但也就这样了,这是他目前能碰到的天花板。现在的世界不需要天才,需要可以随时替换的电池和螺丝。
杜景天还记得第一次遇到司辰的场景。他跟在导师的身后,面容有些赧然,一黑一白的异色瞳孔像是漂亮的玻璃珠。
杜景天的心一软,无奈道:“去拿药吧。”
他把医药单递到了司辰的眼前。
司辰抬起头,眼里有些许的光彩:“……谢谢。”
他拿着药方,离开诊疗室。低头,重新戴上墨镜,遮盖住眼里淡淡的嘲讽,对自己的。
刚才杜景天碰到了他的手指,有些反胃。
事实上,司辰不讨厌这位师兄,甚至感谢他的良善。只是身体不受控制地对触碰感到反胃。
他保研名额被顶了是真的;想读书也是真的。除了眼泪以外,其他都是真的。
司辰知道自己可怜。但他并没有那么在乎。
*
从医院离开的时候,因为心情不错,司辰有些想抽烟。
只是手在口袋里摩挲片刻,还是挪了出来。
这年头烟属于垄断资源,因为加了镇定剂和多巴胺激素,是交易时的硬通货,昂贵异常,多抽几根一个月工资就没了。
他提着半透明塑料袋,袋子里是一盒感冒药,谁也不知道里面装着10支昂贵的生物制剂。
RH型基因修复液。这是司辰就职公司研发的低端产品,也是市面上流通最广的基因修复剂。
医院的附近有条老街,背靠交通站,多年没修缮,瓷砖都结着层黑黑的油垢。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里监控坏了,一直没人管。
司辰走进“山城小面馆”,放下盲杖,点了份小面。
现在正值饭点,来来往往吃饭的人不少。
他拿着盲杖,在地上百无聊赖地点了六个点。这是约定好的接头暗号。
半分钟后,一个年轻人走了进来,坐在他的对面。
司辰不动声色地打量了对方一眼。
对面的人长相很普通,在人群里,就像是一滴水融入海中。唯一有些特色的是那张自带笑意的微笑唇,给人一种良善的错觉。
青年接过药,放在手里掂量了一下:“10根?”
“嗯。”
青年觉得有些有趣:“可你身体是真的不好,不给自己留点?”
司辰没忍住抬起头,用看弱智的神情看他:“好了还怎么买药。”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还是这种低级的基因修复液已经对他没什么作用了。然而他的公民权限又买不到更好的药。
青年被呛了一下,小声询问:“我最近有个大单子,能挣很多钱。要不要加个通讯号?”
司辰连眼皮子都没抬一下:“不去。”
他对搞钱很有兴趣,但他知道什么可以搞,什么不能搞。
还有些搞了会不小心把自己命搞没。
司辰很惜命,毕竟活着才有未来。他孑然一身,死了遗产还不知道会便宜谁。
见司辰态度坚决,青年也没勉强,把一张卡垫在了餐盘底下:“这顿饭我请。”
两人互相都不知道对方是谁,司辰也不在乎这些药会流到哪里去。他把卡装进了自己的钱包。
无内鬼,交易结束。青年呼噜噜吃完面,提着药走了。
片刻后,司辰的山城小面到了,红油辣子淋在细长的面条上,还有小半碗猪肉臊。闻起来很香。
司辰吃的很开心。
他算了一下,自己目前攒了快两百万。照这个速度,明年就能读研。
一个研究生的学历能让他获得更高的公民评级,也能找到收入更好的工作。最重要的是,获得光荣进化的资格。
这份好心情一直持续到他离开餐馆,走在去交通站的路上,却在转弯处,被一把尖锐的匕首抵住后腰的时候。
司辰深吸一口气,手握紧了盲杖:“谁?”
匕首抵住的地方是肾脏。
摘一个肾不会死,但肾破了容易大出血,会死。
“司辰。来自灾区,从小经历过两次空间折叠。东岚大学基因生物专业,学士学历。”匕首抵着衣服,轻轻转了个圈,“如今在蛇杖集团旗下科研所工作,居住在长安街道107号胶囊公寓,单身,无近亲。你猜,你失踪后,多久才会有人发现?”
司辰问这么一句,倒也不是真的好奇来人是谁。他是为了收集信息。
说话的人声音清亮,年龄不会太大。不熟悉。要么是陌生人,要么是伪音。
“你想干什么?”司辰话音紧张的发颤,神情却异常平静。
沈雁行:“我……”
他的话只说出了个开头。因为下一刻,司辰手里的盲杖动了起来。
他下手毫不留情,这个力道在正常情况下,甚至能打碎人的膝盖。
可特殊合金制成的盲杖打在沈雁行的膝盖上,却只发出刺耳的、金属互相碰撞后才有的嗡鸣。
司辰的心一沉,视线一阵天旋地转。
他被人握住手腕,压在了墙上。
司辰不矮,身高180。骨节自然不会太小。可沈雁行只需要一只手,就能让他动弹不得。
司辰感觉到了,握住他的那只手冰冷异常。
沈雁行装的是机械义肢。
沈雁行摘掉了司辰脸上的用来装瞎的墨镜,笑着问,“谈笔生意,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