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灵听见了司辰的哭声。
如果感觉能具象化，那他的心情应该是暴雨时涨水的河，因为害怕决堤，任何一滴雨都能让他变得小心翼翼。
司辰很快止住了眼泪。
他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噩梦，直到现在才从梦里醒来。
司辰摸了摸机械狗流畅的外骨骼，起身，低声询问：“什么情况，现在该去哪？”
耳麦里的声音道：“把旁边这条机械狗暴力碾碎，然后带着它一直往前走，到100区。那里可以换取员工积分。”
机械狗：“——？！”
如果能说话，季楚尧可能已经叫起来了。
司辰低头看了它一眼。
[机械狗-瑞亚9419（已感染病毒）]
等级：4
介绍：八方科技用于干杂活的机械狗，由云脑系统统一调配操控。但这只好像中毒了，里面装了一个奇怪的灵魂？或者说病毒。当然，不用担心。这个大小28KB的病毒有1YB（尧字节）的云端内存储备。
虽然有些犹豫，但司辰还是选择相信二向箔镜的判断。
司辰用一只手拧断机械狗的脊椎和电线，本来是抱着的，但思考片刻，又放了下来，像是拎着一袋垃圾一样往前走去。
司辰觉得自己这具身体的地位应该不低。因为一路上，遇到的职工都会朝他低头致敬。
耳机里的声音继续着。
“这个世界有一种叫做‘云脑’的高维生物，形状像是水母，盘踞在整个城市的上方。其实它就是管理员Y的分身。云脑会生产云脑连线，监控每一个生命体的思维，必要时，甚至能直接侵入意识领域，取而代之。”
八方科技培育云脑有一段很长的历史。
最开始，云脑被发现的时候，只有拇指那么大。
那时，八方科技正在进行“意识保留实验”，旨在让死去的人保留意识，在未来科技成熟时，能够通过把大脑植入进新身体的方式，进行复活。
为了避免一些道德伦理纠纷，新身体的首选是“克隆体”。只需要保留原本的基因，就能完成对身体的克隆。但这种方式培育的克隆人，具有相当严重的基因缺陷。很难在培养箱外生存超过30天。
后来，八方科技的首席研究员通过基因筛除的方式，更改了部分基因序列。克隆人依然保留了人型，只是缺乏“意识”，也就是没有脑子。
但即使是没有脑子的克隆人，把人脑移植后，身体依然会产生严重的排异反应。意识体移植后的重生人类普遍寿命不会超过2年。
直到第37代首席科研员，在解剖时，无意发现了克隆体颅内一种需要冷冻电镜才能发现的特殊物质：云脑。
这种物质能极大程度的保留大脑的活性，并且保留意识体思维、记忆的完整。
如果说，机械核心及其背后的卡罗尔文明，是通过虚拟现实技术存储意识体；那八方科技就是通过这种奇怪的生物、医学实验，储存了意识体。
通过“云脑”技术，这里的人终于得到了生物意义上的永生。每年，都有数不清的克隆体被培育出来，像是牲畜一样，等待着大人物们的挑选。它们更换身体，就像是给电脑更换外设一样容易。
可没有任何一项技术是万能的。
“‘云脑不是介质，是活的生命体。’最开始发表这个论文的科研员还是那位37，此时，他已经通过云脑完成了7次轮回。”图灵的声音稍显沉重，“但他的呼吁没有任何作用。总有人不想死。尤其是那些风光无限的大人物。”
“许多人甚至摒弃了两性生殖这种传统的繁衍方式，他们精挑细选合适的克隆体，在培养舱内完成从胚胎到婴儿阶段的成长发育，然后在克隆体内注入空白的云脑，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
司辰：“空白的云脑？”
“嗯。因为废除了死刑，这里最残忍的死刑，就是抹除一个人的记忆。空白的云脑没有记忆，但具备智慧。除了囚犯，也有部分人自愿放弃记忆，进行投胎转世。”
司辰的脚步骤然一顿。
他的记忆有一段是不完整的。
尤其是关于小时候的回忆，在经历过镜中世界后，他甚至不能确定它们是否真实存在。
“在云脑完成了对每个智慧物种的替代后，变故发生了。成熟的云脑反噬了原本的主人，从颅内钻了出来。”
像是到了孵化期，离开囊胚的鱼苗。
在菌丝世界里，菌种一开始也是以温和无害的形象出现的。
两种不同形式的高维生物，都在完成了最初的扩散后，露出了狰狞的獠牙。
但云脑显然更加恐怖，因为它拥有了“智慧”。
这个“智慧”是一种统称，包括人类无数年来的经验、知识、思维能力，却没有对人类这一集体的归属感和同理心。
这些破体而出的云脑像是浮在叶面上的水滴一样聚集，经过几百年的发展，成为了漂浮在天空中的巨大生命体，也就是管理员Y。
在这种看似和平的手段下，早就克隆了不知道几代的人类，完全不是管理员Y的对手。
成功入侵世界的管理员Y通过自身分裂出的“云脑连线”控制所有人，监控思想，传输记忆。除此外，还有八方科技的大型云端数据中心作为辅助。
这里的员工都是克隆体，基因来自不同维度宇宙。当被“云脑连线”扫描到心存反意，就会强行脑死亡，纠正记忆后，送入下一个克隆体内。
每个克隆体的生存年限是10000天，超过一万，意识体就会被挪到新的身体内。而经过多次克隆的身体，会一代比一代弱。
就像是司辰现在的身体，卡俄斯139，绝对比密利伽罗7917更强。
如果在一万天后仍然想活下去，那就只能用员工积分兑换生存时长，比例是一分一天。
司辰扫了眼员工ID卡内的数据，卡俄斯剩余积分13，是个穷鬼。
“‘图灵-季’病毒就是我。这种病毒唯一的作用，就是破坏云脑连线。感染这种病毒后，从外表上看一切正常，但会破坏连线的稳定性。”
这种病毒潜伏极为隐蔽，被植入病毒的生命体会收到图灵的操控。
八方科技已经许久没有进行过技术更新，导致这种病毒很难被杀毒软件检测到，只能靠管理员Y手动清理。
因为清理麻烦，并且只在低级员工内部传播，图灵-季的优先级暂时为A级。
图灵-季病毒当然很讨厌，但对于管理员Y来说，最近有件更重要的事。
那就是司辰接收到的任务1，为管理员Y拼装出合适的容器。
……
……
司辰行走在管道一样的走廊内。
从里往外看，是漆黑的夜空。能看见一颗巨大的、已经失去生机的星星。
司辰脖子上的项圈是信号接收器。连线后，他能登录云端员工账号。潮水一样的记忆涌入他的脑海内。
都是属于卡俄斯的记忆。从小到大，再到死亡。一次，两次……到138次。
卡俄斯所在的星球叫做伽马星，就是他从窗外看见的那颗行星。
因为火山喷发，伽马星已经不适合人类生存。至今，伽马星依然被岩浆、火山灰和碳物质所覆盖。
建造在卫星上的黑森林市，比起人类幸存区，其实更像是一个大型避难所。
司辰内心其实还有很多疑问，譬如季楚尧是怎么来到这里的，这段时间除了当病毒外有什么发现，为管理员Y拼装容器又是要干嘛；但是这些事，在路上显然是说不完的。
图灵能代替管理员Y的时间并不多，耳麦里的机械音说着说着停了下来，只留下一句“明天见”。
司辰还没来得及回答，耳麦里的声音切换成了另一个声线：“卡俄斯。你传回的数据，是抓住了‘图灵-季’的病毒体？”
管理员Y的声音听不出性别，但语气却有些急躁。
按照图灵的说法，只要不进行服从性测试，他在管理员Y和云端系统眼里，就是A级职工卡俄斯139。
司辰平静地回答：“大人，只是感染体。”
卡俄斯本人性格吊儿郎当，颇有几分宋白的风味。按理说是不会这样回话的，但管理员Y显然不会注意到这种细节。
对于它而言，员工只是一节节蓄电池。需要的时候拿出来用一用，既不需要了解电池如何生产，也不关心电池是什么型号。
管理员Y低声骂了一句，连线很快中断。
司辰从它的声音里，听出了迟疑和惊惧。
管理员Y和图灵做过交易，也是它把图灵四分之一的意识体注入了最后一个卡罗尔死婴的体内。
对于这种诞生于低维宇宙的高级生命体，管理员们一向很感兴趣。尤其是这种智械生命，几乎是心灵之家的克星。
作为报酬，它取走了图灵剩下1/4的灵魂。
如果只是这样，Y也不会如此忌惮。
但几十年前，图灵打死了它的一具分身，还夺回了剩下1/4的灵魂。前段时间更是夺走了它的钥匙！
现在正是它创造身体的关键时期，绝对不能允许任何差池。
好消息是，图灵虽然找到了门，却只传输进来一个意识体。
坏消息是，管理员Y偏偏找不到图灵的意识体藏在哪。
如果把图灵的意识体具象化，那只是一堆电子数据。说不定还不到100KB。
天空中漂浮的透明大水母短暂地呈现出特殊的粉红色：“该死的智械人……迟早有天我要把你们都杀了。”
*
司辰提着机械狗的遗体，一直到了100区。
为了方便管理，黑森林市内每隔50个区就有一个生活区。所有厂房都只有一层，但生活区却有足足18层。
员工的职级不同，活动范围也会有所限制。
像卡俄斯这样的A级员工，除了顶楼，基本哪里都能去。
司辰来到了员工积分兑换处，把手里拎着的机械狗丢进回收箱内：“结账。”
坐在办公处昏昏欲睡的职工抬头：“卡俄斯……？嗯，警报解除了吗？”
卡俄斯一直戴着头盔，看不清表情，只是听上去心情不好：“解除了，只是普通的感染体。”
职工叹了口气，把圆点贴纸一样的数据线贴到了司辰戴着的项圈上：“这系统病毒，其实也未尝不是好事。我和公司的合同还有77412年，要是感染病毒，就不用继续上班了。”
“一共5点员工积分，请查收。”
说完，他拔掉了数据线。
司辰没忍住，喃喃了一句：“怎么还便宜了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