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的话听上去惊世骇俗。
放在外面，大概没一个人会相信，这是从管理员的口中说出来的。
司辰看不见管理员X，但能感受到对方语气里的认真。
“管理员可以杀死？”
司辰语气里充斥的不是迟疑，而是兴奋。
司辰和管理员的几次交锋，都在证明一件事：管理员是杀不死的，最多不过是同化。
而这种同化还充满了风险。
X缓缓回答：“司辰，我们没有物理意义上的生命，我们只是一段意识，灵魂，宇宙的意志，模糊的人格。从某种意义上是杀不死的。一个本来没有生命的东西如何杀死？但我们可以被关闭。”
“你不是已经有X和Z的一半权限了吗，还差最后一个Y。当你的权限超过剩下三个管理员相加，你就是新的、唯一的管理员。”
在X话音落下的瞬间，天上凭空响起一道雷声。
迷宫里的雨下得更大了。
狭窄的空间里，积水迅速升高，很快没过了司辰的腰。
雨水的颜色由清转浊，最后下起了浓的几乎化不开的血水。
司辰能感觉到，在水底有什么东西抓住了他的脚踝。
他没有挣扎，更没有躲。而是低头，把自己埋进了水中。
毕竟这里只是一个意识空间，他不可能被淹死。
墙的另一面，X的声音忽远忽近：“去吧，我在这里等你。”
司辰彻底淹没在水里。
当他消失的瞬间，漫天的大浪跟着风平浪静。地上的潮水缓缓褪去，再也看不见一丝水迹。
*
“已载入玩家身份信息。”
“已读取游戏数据。存档载入中……载入失败。”
“已生成新游戏。”
听不出任何情绪的机械合成音在司辰的耳边响起。
“欢迎来到《高维入侵》。”
司辰缓缓睁开眼。
突如其来的光让双眼刺痛，他不动声色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这里的环境格外眼熟，白色的墙壁，空旷的大厅，悬在半空中的屏幕，X-13曾经在这里生活了20年。他死的那天，第一次亲眼看见了外面的世界。
司辰低头，看向自己苍白的手腕，以及上面缠绕的铁链。
他穿着一条白裙子，像病人。
手腕、脚踝、脖子，几个黑色的金属环把他紧紧锁在椅子上。
司辰尝试挣开铁链，但镣铐并非真实存在，只是一个设定。
他被困在了这里。
司辰感觉到了身体上的虚弱。自从成为进化者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
他得到的不仅是进化，还有命运。
但上天似乎和他开了一个玩笑，借给他的力量在此时都收了回去。
一个人骤然失去最大的依靠，难免会觉得惶惶不安。
但司辰的脸上却看不出任何惊慌的情绪，只是平静道：“出来。”
水里有人拽他。
拉着他的人当然不会是水猴子，多半是管理员Y。
管理员Y既然没杀死他，那就是有目的的，它们迟早还会再见。
在司辰话音落下的一刻，面前的屏幕亮起，一只白色像素熊出现在了屏幕上。
它在屏幕角落挥了挥自己的胳膊：“锵锵~surprise！”
“您好，我们又见面了。”白熊的语气很是礼貌，只是高高扬起的嘴角暴露了它幸灾乐祸的心情，“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这只熊怎么还tm活着？’。不过这种事需要问你自己，因为我是根据您潜意识生成的新手NPC~”
司辰微微眯起眼。
他在短时间里接受了太多属于X-13的记忆，时间跨度还格外得长，以致于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去思考一些基本的哲学问题。
他是谁。
这是哪。
他为什么在这。
白熊鞠了个躬：“我知道您心里肯定有非常多的疑惑。请不要着急，我会一一为您解答。”
“您正在世界的第三层。”
“简单概括。我们把物质存在的世界叫第一层，意识存在的世界叫第二层。意识世界的里世界，就在第三层。”
“在第一层世界，你把自己的身体作为原料，去锻造了管理员Y的容器。在物质的角度上，你已经死亡。”
“而在第二层世界，你看见了自己的过去。这很正常，毕竟意识体的生命长度远超单个容器的生命长度。生命，不过是一次又一次的轮回。”
“你的意识体成功靠着偷梁换柱的行为，入住了容器内。”
“与此同时，管理员Y把自己的意识体注入了容器中。”
“一个身体里很难有两个灵魂，为此你们展开了竞争，结果谁也奈何不了谁。”
“于是，你们的意识体来到了第三层。”
“为了方便理解，我把这里称之为‘游戏世界’。事实上，你已经不是第一次来到游戏世界。”
司辰的眸光微动：“上一次和管理员Z的比赛，也是在游戏世界。”
在《谁是大胃王》的游戏里，他和管理员Z同台竞争。
游戏的说法掩盖了令人恶心的本质。
无论是他还是管理员Z，实际上都在消磨着宋白。
司辰很清楚，宋白的一部分会永远在他的身体里。
“没错。”白熊点了点头，“你明白就好。”
“先让我为您介绍一下《高维入侵》这款游戏~”
“《高维入侵》有两个版本，您所在的玩家版，是一款大型非对抗性竞技游戏，可容纳上千个服务器同时运行。”*
司辰抬头看向屏幕。
上面排列着许多行方块，每个方块上都写着服务器的名字。
有些司辰认识，譬如“卡罗尔星”“伽马星”“阿尔法星”，但更多的是一些陌生的名字。
大部分服务器的颜色都灰掉了。
在游戏里，这表示“停服”，但对应到现实，这只代表着一件事：这个星球已经毁灭。
“让我来用你的母星举个例子。”
白熊点开了“阿尔法星”这个服务器。屏幕上顿时出现了一张像素卫星地图。
地图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黑点，代表正在进行中的折叠区。
这些黑点就像是蛀虫咬出来的小洞，看上去格外刺眼。
“每个服务器内玩家都分两种阵营，高维玩家，低维玩家。”
“高维玩家指的是从其他老区过来的玩家。”
“低维玩家，指的是服务器里的土著玩家。”
“但两者之间没有绝对的界限，毕竟玩家都是会进化的。拥有非凡力量的人类，真的还会把普通人当作自己的同类吗？要知道，在某些文明程度不太高的服务器，不少进化者都喜欢自称为‘神’。”
白熊脸上露出一个夸张的笑容：“不管哪一类玩家，它们的主线任务只有一个，那就是生存。”
低维生物要保护自己的家园。
高维生物要想办法降维，在新世界里存活下去。
这场关于生存的战役或许没有对错，但注定要用血争出一个输赢。
“在游戏初期，高维玩家占据绝对优势，为了游戏平衡，每个服务器都有几十年到几百年不等的新手保护期。在保护期内，高维玩家只能在折叠区内活动。”
“新手保护期结束后，限制消失。高维玩家可以通过界门在低维世界自由活动。”
司辰的目光长久地凝视着屏幕左下角的信息栏。
-服务器：阿尔法星
-等级：7级
-状态：发育中
-新手保护期剩余时间：0.318年。
在司辰的认知里，他的故乡并不叫“阿尔法星”；但一个东西的名字，显然是由上位者来决定的。
近些年，空间折叠发生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就连江川、北城两个大型安全区都进入了折叠区的覆盖范围内。这也是宋白的行为越发激进的原因之一。
司辰本来以为自己早有心理准备，但是看见所剩无几的倒计时后，依然感觉到了沉重。
阿尔法星有进化者，也有进化者组织。但更多的，还是千千万万的普通人。
在面对天灾时，他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
折叠区的结界一旦消失，这些人就是最容易获得的血食。
司辰的手不自觉地握成拳。
白熊关掉这个游戏界面，语气嘲讽：“你还是先活下去，再思考怎么庇护其他蝼蚁吧。”
“如你所见。在第二层世界，你和管理员Y都杀不死对方。再僵持下去毫无意义，因此，管理员Y大人邀请你来玩一个游戏。”
“这是一场零和博弈，胜利者的奖品就是对方。”
“不过——”
屏幕上闪过一串信号不良似的杂线。
司辰微微眯起眼。
白熊倏得扭曲起来，重新排列组合出来的模样像极了管理员Y。
但这种错位只维持了短短一瞬。
笑容憨态可掬的像素熊重新出现在屏幕上：“不过，考虑到双方力量的不对等，在游戏开始前，您可以选择有条件退出游戏~”
“如果您选择在此时退出游戏，《高维入侵》将永久封存‘阿尔法星’这个服务器。换句话说，阿尔法星将不再遭遇高维入侵，也不会再有空间折叠区。”
“弃权的代价呢？”司辰问。
白熊的语气轻松活泼：“系统会自动判定管理员Y赢。”
尽管白熊说的很含蓄，但司辰依然明白了它的言下之意。
有条件地退出游戏，就是用他的生命作为代价，换来自己世界的和平。
白熊的声音充满蛊惑，听上去甚至带着熟悉的温柔：“你来到伽马星是为了什么？来到第三层世界，又是为了什么？”
司辰在恍惚间，听见所有人的声音拧成一股，在他耳边响起。像锤子，往坚硬的心墙上砸去，非要得到一条缝隙。
司辰微微抿起唇，唇角呈现出了一个微微向下的弧度。
他大概是不想回答的。
白熊只好自问自答：“你刚好拿到了能进入伽马星的钥匙，而季楚尧又刚好在伽马星。没办法出去，需要你带他离开，所以你来了。
“你以为到伽马星后，只需要找到季楚尧；实际上，八方科技生产的容器到了至关重要的时刻。一旦打造出能容纳管理员Y的容器，Y就能从虚拟降临至现实。带领伽马星的幸存者前往最近的、还有生命体征的宇宙。”
“而这个目的地是阿尔法星。”
“所以，你把自己原本的身体锻进容器中，成为这个容器的组成部分。并且在图灵的协助下，通过云端网络的形式，储存灵魂。最后，和管理员Y同时进入了容器内。”
“你们在抢占同一具身体。管理员Y试图用过去的记忆让你迷失，可惜适得其反，觉醒了X-13的记忆后，你非但没有被削弱，反而更强了。于是，你们来到了这里。游戏的世界。”
“无论过程如何曲折，归根结底，司辰，你的目的只是想结束高维入侵。”
“你的对手是管理员Y，游戏未必会赢，但只要你现在退出游戏，你就能完成宋白的遗愿。
“你可以保护你想守护的一切，你的爱人、亲人、朋友。那些你认识的，不认识的人。
“你可以救无数人的命，给你的母星一个未来。
“而一切的代价是你，仅此而已。”
白熊的声音高低起伏，错落有致，充满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我觉得这个选择很理智，也很划算，你觉得呢？”
司辰沉默了三秒：“我觉得……”
“你是不是把我想的太高尚了。”他道。
“按照游戏里的说法，我从一个低级生物奋斗到现在，我在生与死之间徘徊无数次，我吃掉了自己的老师，我支付了所有筹码去偿还命运的馈赠，终于有了和高高在上的管理员同台竞技的资格……现在你说别打了，只要我死了就能换来和平，可以把阿尔法星从这个恶心的游戏里剔出去。你不觉得很好笑吗？”
司辰这段话说的很慢，显然是一边思考，一边回答。
白熊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但这是最好的方法。”
司辰的眼眸漆黑，像深潭。
“最好？对谁最好？你？阿尔法星其他人？还是管理员Y？”他的声音带着疑惑，“为什么不能是我赢了比赛，拿到了身体的主控权？”
白熊辩解：“因为你要面对的是管理员，你胜算并不多，毕竟——”
司辰骤然提高音量，打断了它：“管理员又如何？它们说我是养在农场里的猪，池子里的鱼，是制造容器时的工业废水，生来就是要被消耗掉的，凭什么？”
白熊道：“这种事就像是水蒸气遇冷液化变成雨，你会问老天爷凭什么下雨吗？”
屏幕上的像素熊颇有些气急败坏，无理取闹的样子。
第一次见到这只白熊时，司辰刚成为进化者。在精神病院，这只像素熊是游戏里的NPC，熊博士口中的“大人物”，左右着折叠区里所有人的生死。哪怕是隔着屏幕，司辰也能感觉到那股令人窒息的死亡威胁。
现在，白熊依然是游戏的NPC，司辰却能看出它的虚张声势和外厉内荏。
它们都曾把他当做蝼蚁。
但最后，只有他这只蝼蚁还坚强的、不愿妥协地活着。
司辰涣散的目光终于有了焦距。
他回答：“我不会问天为什么要下雨，但我知道几个世纪前，八方科技就研究出了不会液化的蒸气。人可以让老天爷下不了雨。”
司辰的手指在感应屏上滑动。
他毫不犹豫地点击了“开始游戏”的按钮。
困住了X-13一生的房间亮起白光，像是一个巨大的□□爆开。
房间里的一切都在消融，只剩下极致的白。
司辰的手指是颤抖的。
但他的语气坚定：“更何况，我根本不相信管理员会遵守约定！”
白熊在刺眼的光芒中嘶吼：“你就没想过要是输了怎么办吗？你能承担那个后果吗？”
“那些人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如果你输了，他们只能跟你一起陪葬！”
此时，它的声音已经和管理员Y一模一样了。
司辰很认真地纠正：“无论你说什么，他们没有选择的权力，是死是活只在你的一念间。能做选择的只有我。”
“而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一个道理。”
“把存活的希望寄托于刽子手的怜悯，很蠢。”
**
《高维入侵》
游戏介绍：
①
已知：人是猴子进化来的，但管理员不那么觉得。
在它眼里，世界是一个空荡荡的游戏沙盒。
它亲自捏出了这个游戏里所有的道具。
其中一批道具开始了进化，学会了思考，诞生了灵魂，产生了文明。
最终反哺给管理员神智。
管理员是无知无觉的意识体。
现在，它捏出来的道具也孕育出了意识体。
那么。请问：管理员认为这些意识体是自己的同类吗？
②
高维宇宙到底有多少个？最博学的蝼蚁也给不出答案。
蝼蚁的生命是有限的，认知是有限的。而未知是无限的。
但答案是，只有一个。
农场主的养殖场里有很多动物。
今天，养殖场里的鸭吃了鱼，狗吃了兔。
农场主不在乎，它只会吃掉自己养的牲畜。
但被圈养的鱼和兔子在乎。
③
管理员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件事不该问管理员，要问把它们叫“管理员”的人类。
在不同的宇宙，它有过很多称呼。
“宇宙意志”，“唯一的真神”，“大主宰”……直到一个勇敢的人类继承了上个文明的遗产，把它翻译成“管理员”。
科学的尽头是神学；管理员的本质是无解的神。
无数个宇宙中，你肯定自己是第一个获得《高维入侵》游戏资格的人吗？
你相信命运吗？
你相信轮回吗？
如果你相信，凭什么觉得自己会赢？
如果你不信，你拿什么去赢？
游戏规则：
1.你会在游戏中扮演管理员，管理员会在游戏中扮演进化者。
2.你需要操控高维生物杀死管理员，管理员需要在游戏内想办法存活。
3.在服务器到达9级前，若管理员死亡，玩家获胜；在服务器到达9级后，若管理员存活，管理员获胜。
*
白帝大厦的楼顶一向是禁区，装备有最先进的防御系统，只有白帝自己的直升机能在这里停留。
宋白死后，这里的主人是司辰。
而且，卡罗尔人为了抵扣自己的房租，免费为白帝城提供了科技安保服务。市中心的白帝大厦也在升级的名单中。
青周敢保证，从科技角度看，再也没有比白帝城更安全的城市了。四季岛也不行……毕竟四季岛一直在捡卡罗尔文明的残羹冷炙。
因此，当发现天边有一道流星坠入白帝大厦顶楼时，沈雁行不仅没有惊慌，在思考片刻后，反而有些激动。
报警设施没有响。
这证明，司辰回来了。
他起身就想往白帝大厦赶，但刚走几步，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去衣帽间用西装换下了身上的睡衣。
……
白帝大厦楼顶。
掉下来的人，光看脸，当然是司辰。不看脸，进行最严密的基因检测，结果依然是司辰。
这本来就是司辰的身体。唯一替换的，是里面的灵魂。
管理员Y倒在地上，一双漆黑的眼珠子缓缓挪动，片刻后才有了焦距。
他正在接收司辰的记忆。毕竟不是亲自体验的东西，隔了一层，像是站在上帝视角看电影。
Y不甚熟练地操控着这具身体，想从地上站起来。但姿势却像是扭曲的爬行，四肢倒仰着纠缠在一起，让普通人做出这个动作，怕是会直接骨折。
它从来没拥有过真正意义上的身体。
这种体验很奇妙。
终于，三分钟后，Y成功学会了站立。
Y伸出手，用尖尖的牙，咬下了自己的一截手指。
深黑色的血液瞬间溢了出来。断指的位置，血红的菌丝扭动着，片刻后，细线重新缝出了一截手指。
血红的皮肉上蒙上一层半透明的白色皮肤。
再等几个小时，这根手指就会看不出任何断过的痕迹。
Y含住断掉的手指，面无表情地在嘴里反复咀嚼。
管理员Y是没有味觉的。哪怕能看见，能从别人的描述中理解，却没办法感觉。
因此，Y并不知道如何形容嘴里的味道。
但这种味道他很喜欢，甚至能感觉到灵魂上的愉悦。
Y缓缓道：“原/来司/辰是这/个味/道。”
管理员说话的调子也很奇怪，像是第一次当众唱歌，很是生涩。
《高维入侵》是场游戏，司辰扮演管理员，看上去充满了优势。
但游戏的地点，定在了阿尔法星。
而管理员Y，在这里扮演司辰。
“你要如何杀掉我呢？”Y抬头，朝着天空露出一个扭曲的笑，“普通的高维入侵，可杀不死我……或者说，杀不死你。”
他当过很久的管理员，比司辰更了解管理员的权限。
“而灭世级别的天灾，会杀死所有人。”
现在，整个星球都是管理员Y的人质。
管理员大步朝前走去，起初很慢，但步伐却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
他在瞬间穿梭了不同的地点，白帝大学图书馆，卡罗尔基地中央数据库，白帝城市政厅，最后又回到了楼顶。
反复使用特性让Y的身体暖洋洋的。
他见过更高更好的建筑艺术。但只有这次，是他亲自体会。
“可惜，这张体验卡只能用到服务器9级。”
Y站在了天台边缘，看着脚下万千灯火，张开双臂，拥抱着这座城市。
随后，哂笑了一下：“不过没关系。到时候，我已经有了新的容器。”
通讯器在此时飞到了管理员Y的身边。
它像个圆球状的摄像头，只有葡萄大小，底部的蓝色光圈证明它正在工作中。
通讯器里传出声音：“主人，沈雁行到访，正在128楼接待大厅。”
管理员不太想见他，这种蝼蚁根本没有面见他的资格。
但现在，他毕竟是“司辰”，而沈雁行还有用。
因此，Y回答：“知道了。”
他走到电梯处，选择了128楼。
凌晨3点，这里依然灯火通明。
整层楼除了服务机器人，就只有沈雁行和他。
坐在大厅位置的沈雁行在看见司辰时，瞬间起身。
毕竟已经是三十多岁的人了，还久居高位，沈雁行的表情并没有太大激动，只是恭敬道：“您回来了。”
他没有问多余的事。
沈雁行知道司辰是去找季楚尧的，但季楚尧的状态并不在他的关心范围内。
而且，沈雁行在来的路上还偷偷打探了一下，季家内部并没有动静。
然后，他听见司辰回答：“我回来了，哥。”
沈雁行脸上的笑容骤然一顿。
*
司辰同样睁开了眼。
他感觉自己漂浮在半空中，但不太确定，因为他现在其实没有“感觉”。
周围有很多块悬浮的屏幕，一眼看去望不到边际。每块屏幕上都播放着不同的内容。
最重要的是，这些屏幕里的图像，全都是像素的。
司辰把离自己最近的屏幕点开，拉到面前。
屏幕上是太空的航拍图。占据屏幕大部分面积的，是一个红色的球体。鼠标移动到上面，会自动浮现“伽马星”三个字。而红色球体的不远处，有一个像是月亮一样的星球。
“黑森林市（八方科技人造人中心）”。
这幅航拍图也是用像素的方式呈现的。
屏幕的左下角还有一些数据。
-服务器：伽马星
-等级：9
-状态：成熟（已收获）
整个游戏地图可以随着司辰的心愿调节比例尺。他可以从宏观宇宙一直缩放到微观生物。但即使是缩小到原子图像，画面依然是像素形式。只是加上了文字作为备注。
司辰的目光扫过了最近的几块屏幕。
大多数服务器上都没有生命活动的迹象。
司辰在这些屏幕上看见了许多东西；他的脑海里也会涌现出部分对应的信息。
这个服务器叫东君星，又称太阳文明。
他们把管理员视为“太阳”，又称为“父神”。这个文明走的是巫术方向，能把太阳能转换为其他能量，君主自称为“太阳王”。
这个世界的高维入侵就是“太阳”。每一年，天上的太阳都越来越热。哪怕是修炼太阳神术，高温也超越了人类能承受的极限。
太阳文明的人类坚信，只要修建出完整的太阳神庙，父神就会宽恕所有的罪孽。
如今，文明毁灭。只剩占据了半个星球的太阳神庙静静伫立着，用土墙勾勒出了一幅带血的玄鸟图腾。
另一个服务器叫波塞冬星。
这里也是长生渊的母星。
波塞冬星几乎没有陆地，全是海洋。这里的智慧生物长得很像是传说中的人鱼。
人鱼擅长音乐、雕塑、历史，海洋的富饶让人鱼们衣食无忧，天性平和、友善。
这里同样有过璀璨的文明。
高维入侵发生后，各个海域开始了坍塌，坍塌导致的黑洞被叫做“深渊”。
而深渊中，孕育了永远不会满足的长生渊。
长生渊有着永远饥饿的胃。它们吃掉了深海里所有的生物，又开始往浅海蔓延。在吃完所有生物后，为了饱腹，又开始吃自己的同类。
渊是名，长生是特性。没有老死的长生渊，只有被吃掉的长生渊。
最后一只长生渊只能自己吃自己。饥饿感逼着它不停反刍。这只长生渊反刍了三十二万年，终于消亡在了海里。
这只长生渊，是管理员见过最强的低维生物。甚至都从像素图像变成了3D模型。好在空有强大的实力，却没什么脑子。
管理员们以它为蓝本，通过八方科技的加工厂，重新制造出了许多只长生渊，投向宇宙的各个角落。
如今的波塞冬星上除了水，空无一物。
也许亿万年后，这里会重新孕育出生命，就像是一个轮回。
司辰还看见了机械核心起源的卡罗尔星，星球上空无一人，只剩超级智能的主机还在运作着，倒塌的科技中心，印着“空间跃迁技术”几个字的文件随意散落在地上，无人问津；蛇杖基因所在的天苑星，至今仍被不同形状、大小的菌丝覆盖，几千年过去，雨水也没有消融掉藏在铝箔里的菌丝胶囊……
文明残留的痕迹像一首首壮美的史诗，像微弱的火焰在劫灰上颤抖。
当火焰熄灭，除了管理员，没有人记得它们曾经挣扎过。
很显然，这是管理员的视野。
管理员在高维世界，而其他生物就在低维宇宙。
管理员不仅能观看地图上任意单位情况、植入游戏模组制造高维入侵，甚至能随意调节游戏的时间流速。
只是处于游戏中的玩家是感觉不到这种时间流速变化的，只有管理员能看见。
时间本身就是一个伪概念，它根本不存在，只是一个物理量。
最低0.75倍速，最大是1000亿倍。
司辰尝试着把波塞冬星的时间流速调整到最大。
波塞冬星上的像素图像开始了极其迅速的变迁，从海洋变成陆地，又从陆地变成海洋。
沧海桑田，并不是每次变迁都能产生生命。
在没有外力干涉的情况下，生命的诞生其实是极其微小的概率。
十几分钟后，星球的寿命走到终结，在宇宙中炸开。终其一生都没有再诞生过文明。
“波塞冬星”这个游戏服务器变成了灰黑色。意思是停服。
司辰良久无言。
他在搜索栏里输入“阿尔法星”，叫这个名字的服务器只有一个。
游戏给出了更详细的资料。
【阿尔法星：具有智慧生物、文明。培育方式较为繁杂，主要以机械进化、生物进化为主。出现过成熟作物，但为外来入侵品种，不计入服务器等级评定中。服务器等级7。剩余新手保护期较短，预计还差107年成熟。】
新手保护期是管理员X用自己权限植入的游戏源代码。
在司辰眼里，他的母星是由上百个人类生存区组成的邦联制区域联盟。
但在系统，或者说管理员的眼中，这里只是一个不成熟的农产区。
司辰打开了游戏地图。地图上并没有标注管理员Y的位置。
他的目光在几个安全区来回移动，思考着各种可能。
游戏给出的介绍很多，给出的规则却很少。
Y获胜的方式只有一个，那就是在服务器九级前依然存活。
如果他是Y，他会藏到最安全的地方。
而现在的阿尔法星，除了几个大家族的内部禁区，最安全的地方，大概是白帝城。
司辰看向了大陆中央的那块腹地。
他开始放大地图，一直到屏幕上的图像从卫星图变成了街景。
现在是凌晨，街头只有零星的像素小人还在活动。
有些像素小人在遛狗；有些小人刚从酒吧出来，口袋里还装着多巴胺芯片；有些小人身穿制服，在夜里兢兢业业的和机械人安保一起巡逻。
点开这些小人，能触发一些游戏文本。
【A：狗粮又涨价了，吃的比我还贵，臭狗。】
【B：我草，酒吧里怎么有条子。全联盟就白帝城不准卖多巴胺芯片，**的。】
【C：都有机械人了，干嘛还要我大半夜来巡逻……】
管理员能操控宏观的游戏，但对这些单一的小人无可奈何。
司辰猜测，这是因为“管理员”并非游戏内容的一部分，它们在游戏里并没有可以行动的身体。
对于玩家来说，《高维入侵》是竞技游戏；但对于管理员来说，这是一个策略游戏。
当真实的人被模糊成一格格的像素图像，司辰和这些“同类”之间，就无限异化了。
怪不得当时玩《进化》那个游戏，旁白里的管理员X问他，“你觉得纸片人有没有人权？”
司辰思考片刻，把视角移动到了白帝大厦。
他的本意是看看司渊，但是看见亮着的128楼后，他的表情顿时变得严肃起来。
司辰在这里看见了意料之外的图像。
管理员Y正顶着他的像素皮套，和沈雁行聊天。
【管理员Y（司辰版）：门后是伽马星。对，就是八方科技的起源星。】
【管理员Y（司辰版）：图灵被感染了。这件事要通知一下青周。被病毒感染后，图灵成为了伽马人的向导。他准备连通两个星球的界门，让伽马人来到这里，复活卡罗尔人……】
【沈雁行：可是卡罗尔人不是已经在基地了吗？】
【管理员Y（司辰版）：不一样。基地保存了卡罗尔人的基因，但这些基因冷冻太久，已经失去了活性，即使培育也多是残疾人。然而伽马星的技术只需要千分之一的DNA，就能完美复刻有繁殖功能的卡罗尔人。】
【管理员Y（司辰版）：最让我担忧的是，图灵对联盟很了解。我关闭了界门，丢掉了钥匙。但我还是担心，他有办法找到这里来……季楚尧的身体还在基地，是吗？】
沈雁行的目光闪烁了一下。
【沈雁行：我不清楚。】
【管理员Y（司辰版）：我明天去联系青周。最好摧毁图灵的容器，图灵随时会回来。】
【沈雁行：但也许青周有办法修复图灵……】
【管理员Y（司辰版）：图灵是高度危险的人工智能，并且同样掌握卡罗尔文明的技术。我们无法断定它是否被修复。你是要拿所有人的命开玩笑吗？】
【沈雁行：是。】
【管理员Y（司辰版）：好了，退下吧。】
代表沈雁行的像素小人起身，鞠了个躬。一路移动到了电梯。
司辰的目光死死盯住了坐在沙发上的管理员Y，牙关无意识地咬紧。
他确信，自己的身体已经死了，被投入了容器中。
但这具身体既然能骗过监控、骗过沈雁行，那毫无疑问，还是原来那一具。
管理员Y抬头，遥遥举杯。
【管理员Y（司辰版）：好像被发现了，你来的真快。】
【管理员Y（司辰版）：我猜猜，你在想什么……有数据参数，再捏一个人，不是很简单的事吗？】
【管理员Y（司辰版）：我还可以帮你念一下。司辰，等级9，介绍略。来吧，想办法杀死我，我等着。】
【管理员Y（司辰版）：说起来，你的味道不错。你的孩子又是什么味道呢？我很好奇。】
“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管理员微笑着，把杯子里的茶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