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人散去,锦仪招了个看起来机灵的宫人来问话。
那小太监想了会,拿捏着说话,“方才皇上震怒,摔了只龙凤花蝶纹茶盏,看在林小将军诚心悔过的份上,皇上罚他十五个板子,其余三位公子胡乱揣测圣意罚了十个板子,姜公子同人当街斗殴,罚了五个板子。”
锦仪放下心来,只是杖责倒还容易通融,她又想到方才那少年的模样,哪似知错的样子,怕是这宫人说来哄人玩的。
见那小太监领了赏钱离去,锦仪缠着姜皇后派人同执杖人说一声,寻那等经验老道的打手,要打得看上去痛又不伤人,得到同意后,又得寸进尺得提出要去姜家看看。
“不行。”姜皇后没有半分犹豫的拒绝了,“你父皇把几人一道罚了,便是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你这个时候赶去姜家不正拆了他的台吗?”
锦仪的眼珠提溜提溜转,拉长了声音,喊着,“母后”。
姜皇后不为所动,“喊什么都没有用。”
“您看,小九为我打了人,不对,他都没学过什么功夫,八成还是被人打的那个,如今又被罚了板子,我身为阿姐,去看他一眼,于情于理都说得通。”
姜皇后看了看天色,“宫门都快落钥了,你还是省省心,好好待在宫里罢。”
“可是母后,”锦仪眨巴眨巴眼,试图挤出几滴泪来,“以外祖父的性子,若是我们不管小九,他定会让小九跪祠堂的。这夜里,又湿又冷,跪一晚上,多受罪啊。”
姜皇后似笑非笑的看着她,“那你想如何?”
锦仪露出得逞的笑容,“您不让我出去,不如找个信得过的人,给她寻一顶不打眼的马车,替您捎句话,看望看望老夫人,顺便给小九送点伤药。”
她自作聪明的样子逗乐了姜皇后,她也不拆穿,由得她去,“既然你这般劳心,便让你身边的半夏跑一趟吧。”
姜皇后给了她宫牌,提醒要在落钥前回来,这才施施然在宫人们的簇拥下走向了御书房。
在月上柳梢的时候,半夏终于回宫复命了。
彼时,锦仪正在同浮元玩耍,浮元是她前些年得来的小狸奴,通体雪白,只有嘴边与右前腿上有一圈黑纹,最是黏人。它见锦仪不理它了,便凑上前,拿毛茸茸的头,顶着锦仪的手心,喵呜喵呜地叫。
锦仪只得将它抱在怀里,听半夏回话。
“正如公主所料,奴到姜府时,老太爷正准备将九公子关到祠堂里呢。奴将您备下的糕点和钗环分下去,又将伤药给了九公子,说了几句吉祥话,把前几日宫里新到了二两好茶给了老太爷,他便消气,说是这次便不追究了。”
锦仪便知道如此,她这个外祖父最是好面子,为人又爱较真,奈何在姜家积威甚重,无人敢在他生气时递个台阶,他说出口的话又不好意思收回来,如此一来,小辈们便更怕他,也无人敢在这个关头相劝。
见半夏说完还没下去,锦仪疑惑的问她:“可还有事?”
半夏点了点头,“奴要离开时,九公子拦住奴,让奴代他问公主好,让公主别恼,他替您出气了。”
“得亏平日里没白疼了小九,他有心了,都学会替人出头了。”锦仪满意地点头,“他就是太冲动了,若是不把这事儿闹大,单独回禀父皇,说不定还能让那林子安吃个暗亏。”
“九公子猜公主的心思倒是一猜一个准。”半夏偷笑着把方才姜苕的后半句话说与锦仪听,“若是公主不满意,下回遇见林小将军,您指哪他打哪,定要让他吃个苦头。”
戌时一过,锦仪便有些犯困。她将浮元放在一边让它自去玩耍,抽出一本封皮写着“长乐手记”的薄册。
奈何小狸奴尚未玩够,不知从何处冒出个脑袋尖,挤来挤去总算挤到了锦仪身旁,小爪子扒拉着她的手腕不让她动笔,把它推开了又继续黏上来,不知疲倦。
锦仪用笔敲了两下小狸奴,掰过它的脸,警告它:“浮元,你再闹的话,明天就没有小鱼干了!”
小狸奴委屈巴巴的低下了头,喵呜了两声,趴在桌案角落里看着她自顾自写了起来。
天启三十六年,三月十七日,窗外海棠含苞待放,偶闻林某宁为阉人不尚公主,甚是可笑,幸而小九顾念姐弟情谊,吾心甚慰。
——
而与此同时,林将军府里灯火通明,一府女眷正掺着林老夫人往林子安的院里走去。
林子安受了十五小杖,回到府中时,外裳都沾上了血,大夫来治伤时,便是随身伺候的小厮都有些不忍看,他倒像没事人一样,咬着牙便挺了过去。
然林府众人没能瞒过年事已高的林老夫人,他正闭目养神时,冷不丁房门被推开,一脸怒容的老夫人走了进来。
“祖母,您怎么来了?”林子安挣扎着想要爬起来,被老夫人按下了,“说说罢,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一回京都便丢光了林氏一族的脸。”
林老夫人自从不管家事以后,很少板着脸训斥儿孙,她常年总道儿孙自有儿孙福,如今脸一冷,唬得身边的小辈没一个敢吭声。
“今日,我同几个京都世家子弟去喝酒……”林子安回忆着这一日发生的事儿,“也不知怎么地说道了公主,他们都说圣上有意我当驸马,我怎么可能!”
“所以你便嚷嚷着,宁愿当一个倒夜香的小太监也不娶公主?”林老夫人一口气梗在心口,上不去也下不来,“林家怎么出了你怎么个不肖子孙!”
“我不过说句实话。”林子安小声嘀咕。
“你说什么?”林老夫人恨不得拿柱着的拐杖敲打他,“今日之事,你可知错了?”
在周围兄弟婶娘的轮番提示下,林子安迎着老夫人的视线望过去,“孙儿知错。”
“错哪了?”老夫人沉着脸,“说说看。”
“孙儿错在不该同那等纨绔一道饮酒,不该胡言乱语妄议皇女。”
“你真知错才好。”林老夫人看着他满头是汗趴在床边,想着他父母双亡,跟随叔父长在边关,到底是缺了亲长教导,还是软了心肠。
她叹了口气坐在林子安床边,擦了擦他额头上的汗,语重心长道,“就算那不是皇女,是普通贵女,甚至只是民女,你也不该说这种话。婚丧嫁娶本是人生大事,怎能作酒肆闲谈,若是看上了哪家姑娘,更得三媒六聘将人娶回来才是。”
说着,她手顿了顿,“如今你也快及冠,若是在北境有喜爱的女子……”
林子安连忙打断老夫人,“祖母您说什么呢,我在北境满心眼都是如何保家卫国,怎么可能想这些儿女情长!”
他力所能及的为自己辩白,却没成想三伯母突然笑出声来,“嗨呀,咱们林小将军一心想着当少年英雄,耳朵都红了,娘你就别逗他了。”
满屋的视线汇聚到林子安的耳朵上,便是他之前觉得耳朵没什么,此刻都有了种灼烧感,而这种灼烧感很快便从耳朵蔓延到脸颊和脖子根,他梗着脖子看着一屋子女眷,开口显得心虚,不开口又好像他害羞了一般。
“你说得对,让这孩子好好修养修养。”老夫人收了笑,被小辈们搀着起来,交代了侍从几句,带着乌泱泱一群人又离开了林子安的院子。
耳边终于清静下来,林子安也不用勉力撑着身子,松了口气将脸埋进枕头里,鼻腔中满是荞麦味儿,与三伯母的话一同在他脑海里闪过的是很多年前云游道士给他的批命,克父克母,无妻无子,孤苦终老。
他没有当自己是什么少年英雄,也不想耀武扬威,他愿意像所有的父辈一样战死在沙场上,愿意把热血洒在天启的每一寸土地上,他把这个当作是林家人的宿命。
如今他父母双亡,妻与子更如同天边浮云,他这一生合该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青山埋骨,其他的都只是妄想。
所以啊,那劳什子脾气不好的公主,他定无福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