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身边亲自督导,在他十五岁生日那天,皇帝下旨封他为晋阳公子,准其出府以皇子规格开衙建府,宫里赏赐源源不断,其府邸陈设,比一般皇子府有过之而无不及。
晋阳公子,他冷笑了一下,吹开茶盅内一点小小的叶末,这个封号非王非侯,非爵非阶,本朝开国三百年来闻所未闻,听起来不伦不类,只有明眼人知道,晋阳公子不像封号,倒象某种爱称。
一个说不清,道不明的爱称。
恐怕就因为这样,晋阳公子这些年在府内杀奴逼奸,暴戾成性,朝堂上目中无人,肆意妄为的种种行径,才被皇上一笑置之吧。
他又等了一会,还没有见到萧墨存的影子,心下不禁有些恼,好你个萧墨存,仗着皇帝的宠幸,连本王都敢晾在一边。这么一想,扬声道:“来人哪。”
一个侍女应声而出,问:“王爷有何吩咐。”
“你们公子现在何处。”
“王爷,公子有些私事尚在处理,吩咐了,请您千万担待些,他处理完了马上就来。”
“放肆,本王带了皇上口谕来见你们公子,误了事岂是你们这些狗奴才担待得起,他现在在哪?”
侍女抬头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
“还不快说。”景王爷拍了桌子。
侍女吓了一跳,低头说:“泉,泉茗馆。”
“前面带路。”萧宏图冷声吩咐。
泉茗馆是公子府内一处水榭,依山傍水,极为雅致。馆前种植了一片梅林,此时正值初春,晚梅绽放,隔着老远,都能闻到一股清香。
沿着石径蜿蜒而入,还没到门口,就听见里头传来一阵尖锐的瓷器落地之声,一个女子惊惧的嗓门传来:“不要碰我,你,要再靠近我就死给你看!”
紧接着“咣当”一声,又不知什么东西落地。
萧宏图一听黑了脸,问那个侍女:“这就是你们公子要办的私事?大白天的,真是荒唐!”
他举步欲进,门外侍立的奴婢早有人见到,一个美貌少女慌忙跑了过来,满脸带笑说:“哎呦,景王爷,这起不长眼的小蹄子怎么把您带到这来了?”
萧宏图认得,这少女是萧墨存新认的义妹,原来的大丫鬟锦芳,总管府内一应事务,地位与其他人不同,便问:“怎么回事?”他指了指房内说:“老毛病又犯了?”
锦芳抿嘴一笑,说:“瞧您说的,倒好像我们公子是个急色鬼似的,我们公子这般人才,要什么样的姑娘不成呀,犯不着玩这个。”
萧宏图冷笑道:“我还不知道他!放着正经的营生不做,整天的偷鸡摸狗,就那点出息!”
锦芳拍了一下手,笑说:“王爷对我们公子,真真的爱之深责之切,只不过您这回可冤枉了他,这里头的姑娘啊,是头十天公子从山崖边救回来的,可怜见的,浑身是伤,我们公子又是请大夫,又是煎药地忙活了好些天,好容易有些起色,哪知道早起不知怎的,这姑娘突然犯了魔障,谁也不认得,可不,这会子还闹呢,底下人没办法了,刚刚才把公子请了过来。这一请啊,不曾想就怠慢了王爷。我的好王爷,您最是慈悲心肠体恤下人的了,您说说,瞧在我们公子救人一命的份上,可不是要担待他的无心之失?”
她口齿伶俐地讲了这半天,萧宏图却冷笑道:“你这丫头,说起瞎话来倒流畅得紧,还救人、煎药、请大夫,这是萧墨存会做的事吗?”
锦芳一听,笑容不由有些僵,说:“王爷,我们公子真是在行善。”
“哼,”萧宏图大袖一挥,抬脚迈入说:“我倒要看看,是什么货色引得晋阳公子也会日行一善。”
锦芳一惊,赶忙要拦,被萧宏图一下推开,喝道:“大胆奴才,连本王都敢拦,活得不耐烦了么?”
他抬腿欲踢,却听到里头传来一阵低缓柔和的歌声。
他侧耳倾听,认得是晋阳公子萧墨存的嗓门,温润中带着些微的低沉,说不出的魅惑动人,他认识这个侄儿许久,却不知他原来会唱歌,而且是用一种他从来没有听过的语言,哼唱着一曲美丽而忧伤的旋律。
萧宏图一时间有些不知身在何处,那歌声如一双温暖的手,穿过成人以后自我设置的无数门户,他为了扮演高高在上的景王爷所带上的无数面具,直接地,轻柔地抚慰他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孤独和忧伤。
但马上,另一件更为怪异的事情令他猛然警醒,这是萧墨存在唱歌。
眼里从来只有自己,冷漠到令人想扁他的萧墨存,竟然在为一个女人唱歌。
他一脚踢开房门,拨开珠帘垂幕,越过一片狼藉的地板,立即被眼前的景象震住:只见那个素日美若骄阳,然而冷若冰封千年的晋阳公子,正半歪在床上,怀里搂着一个白衣少女。他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微笑,嘴里哼着歌,无比温存地怀抱着那个女孩,宛若白玉雕琢的手指,正一下一下,缓缓地抚摸着少女瀑布一样的柔发。少女偎依在他怀中,犹如催眠一样一动不动,似乎他的怀抱能够给予世上一切的温存。
他知道萧墨存风姿绝代,却从来不知道,那张绝美的脸上剔除了讥讽、嘲弄、刻毒和冷漠,居然可以美得如此温暖人心,美得如此令人心神荡漾。
看到他进来,萧墨存甚至朝他点了一下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了一下嘴唇,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萧宏图果然噤声,不是因为他的手势,而是因为在做手势的那一刻,萧墨存的眼角唇间,闪烁着难以抵挡的妩媚,令他生平第一次,对着一个男人,突然之间有一种下腹一热的冲动。
萧宏图在这一刻,忽然对他的皇帝兄长,产生了莫大的理解。这样一个美到可以成为祸水的男人,就算是九五至尊的皇帝,又怎能抗拒得了呢?
怀中少女的呼吸渐渐绵长,萧墨存轻轻抚摸了一会她的肩膀,确定她已经入睡后,方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颅放在一个绵软的枕头之上。这个动作让少女有些惊觉,她微微张开星眸,抓住萧墨存的手,呓语着:“不要走。”
“好,我不走,我在这里看着你睡。”萧墨存低下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不要~”少女在梦中说着,眉头紧锁。
“没事了,睡吧,没事了。”他轻轻地抚摸少女的脸,拨开她脸上覆盖的些许发丝。
终于,少女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渐渐沉入梦乡。
待她睡稳了,萧墨存才从她手中轻轻抽出自己的手,轻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向此时一脸难以置信表情的萧宏图走了过去。
他二人走出泉茗馆,萧宏图方有些回过神来。他打量着身边这个侄儿,这些年来,他看着当年御宴上的美少年长成一个神情阴沉、性格暴戾的美男子,美则美矣,却不知怎的,总让人感觉不舒服。但今天的萧墨存很不寻常,虽然有一样艳若骄阳的眉眼,却如同寒冰破裂一般,在举手投足中,有着令他忍不住想要接近的柔和光芒。再加上刚刚见到的那一幕,他忍不住有些浮想联翩,得到这样一个男子的温存,不知道有多少人,要羡慕得晚上睡不着觉。
“王叔,您看够了没有。”萧墨存忽然停了下来,淡淡地问他。
“噢,”他有些尴尬地掉转了视线,说:“那个,你今天有些不一样。”
“哦?”萧墨存看了看自己,问:“有何不同?”
萧宏图眯了眼,反问道:“你说呢?”
萧墨存仍旧淡淡的口吻:“王叔是指刚刚在泉茗馆中所见的事情?”
萧宏图说:“不要告诉我,那个女人真是你救回来的。”
萧墨存正视着他,黑如深潭的眼睛波澜不惊,一会,忽然淡淡地笑开,如雪白宣纸上一滴层层晕染的淡墨:“王叔,您真要侄儿不拘什么都向您坦言么?”
又是这种该死的笑。萧宏图转过视线,不看他的脸,象一个长辈那样负手,冷着脸说:“最好不过。”
萧墨存满不在乎地扫扫衣袖,说:“既然王叔想知道,那侄儿唯有从命。那人是我一个侍妾,侍寝一夜后发了疯,侄儿可怜她,又接了回来养着。”
“几时的事情?”
萧墨存忽然神色一冷,道:“十五那夜。”
萧宏图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又说不出口,最后说:“你还是那样,每逢十五就要招人侍寝。”
萧墨存冷冷地看着他,说:“王叔对侄儿的作息倒清楚得紧。”
“旁人不知道,我又怎会。。。”萧宏图苦笑了一下,伸出手去想摸他的肩膀,那知萧墨存后退了一步,让他的手僵在半空。
萧宏图怏怏地缩回手,半天才道:“那个,你,还是莫要难为那些奴才了。”
萧墨存冷笑:“侄儿刚刚,不就是谨尊王叔教诲么?”
“也是。”萧宏图低头,言不由衷地道:“看到你终于懂得体恤下人,我心甚慰,相信陛下如若得知,也是圣心甚慰。”
萧墨存不为人知地笑了笑,默不作声。
“你刚刚唱的那个曲儿,是什么,本王从未听过。”
“是南边乡下的小调,侄儿听下人们唱的,随便学来玩,王叔广闻庙堂雅乐,自然不知这等山野小调。”
“不,你唱得,真好。只是不要再唱了,你是堂堂的宗室子弟,被人听了有损皇室威严。”萧宏图沉默了,隔了半响,方从袖内掏出一块白玉璧来,递给他说:“这个,是圣上赏赐给你的。”
萧墨存躬身接过,说:“谢圣上赏赐。”
“皇上说,这个玉璧是漠北契阔进贡的珍品,你素来体虚,这玉能保你平安,与你也相配,多少人争着想要,但圣上记挂着你会喜欢,特特留给你。”
“萧墨存谢圣上厚爱。”
萧宏图清了清嗓子,不知为何,往日传惯的圣谕,今日却令他非常不舒服。他看着阳光下神色清淡、风采绝伦的萧墨存,忽然之间,一句话脱口而出:“墨存,如果你不想,本王可以帮你,劝劝陛下不要逼你。”
萧墨存眼睛里闪过一丝奇怪,问:“逼我?逼我什么?”
这话听在萧宏图耳里,却别有一番意思。他看了萧墨存半天,终于道:“也是,如不这样,何来圣恩眷宠,富贵荣华。”
萧墨存脸色仍是诧异,沉声道:“侄儿不知王叔所指何事。”
“算了,当我什么都没说。”萧宏图转过身,冷冷道:“既然如此,我现在传圣上口谕,萧墨存听旨。”
萧墨存双膝一跪,萧宏图缓缓道:“圣上口谕,着晋阳公子萧墨存明日进宫,御书房伺候笔墨。”
“臣萧墨存领旨谢恩。”
第8章御书房内,启天朝九五至尊萧宏铖身着玄色九龙攒珠锻袍,坐在桐木黑漆书案后面,手擎一盏青玉茶杯,淡淡抿了一口,听下面的丞相刘昌敏、太尉吕子夏、御史大夫徐静谦一月两次的例行议事。
这三个人,差不多是启天朝朝堂之上除王族以外,最受人瞩目的三位权臣。现年五十五岁的丞相刘昌敏相貌清雅,虽位居文官之首却难掩一股名士风度。他为官三十五年,丞相的位子至少坐了十五年,满朝文官,倒有多一半是他的门生故吏,本人又写得一手好文章,是一呼百应的士林首领。太尉吕子夏红光满面,身材魁梧,看起来就像一个面目和善的邻家大叔。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个乐呵呵的大叔实际上是朝堂上唯一可以与刘丞相相提并论的权臣,他手段果敢、措施狠辣,是最不能得罪的狠角。这朝中一文一武两位重臣各自偏安一隅,吕子夏无法插手文官的事宜,可刘丞相也无法插手他掌管的军事要务。加上吕太尉的女儿不日前刚刚晋升为贵妃,吕家权势,似乎隐隐约约,要比刘丞相所带领的知识分子更胜一筹。御史大夫徐静谦年龄不过三十来岁,当年是皇帝萧宏铖钦点的状元,十余年的官宦生涯,将这个当年热血沸腾的年轻才子锻造成一个心机深沉,令人无处下嘴的“铁御史”。
萧宏铖冷睨着底下这三人,客气非凡地相互谦让,在他面前有一搭没一搭上演着朝堂和睦,君臣同心的剧目,不禁有些腻烦。他揉了揉额角,听了半天,竟然没有听到一句自己想听的话语。各地的奏折邸报多如雪片,他派下去的亲信回报的问题何其太多,这个国家就像一张用久的华丽锦缎,美则美矣,却没有一位朝堂上的官员胆敢拿到大太阳下晒晒那些虫吃鼠咬的洞洞。偏偏身为一国之君,他却只能一再权衡这些臣子的力量,不得不隐忍不发。想到这,他没由来的有些烦躁,就在这时,忽听得外面太监报:“晋阳公子萧墨存晋见。”
萧宏铖不禁心下一喜,连忙道:“快传。”
只听一阵脚步声走进,萧墨存一身蓝衣翩诀,愈发显得人美如玉,莹莹有光。他恭恭敬敬地跪倒在地,口呼万岁,向萧宏图行叩拜之礼。
“墨存,地上凉,快快起来罢。”皇帝脸上毫无表情,但语调温和,与臣下说话的口气截然不同。
三个大臣一听,吕子夏一成不变的笑容中多了一丝兴味,徐静谦黑黝黝的脸上则闪过一丝鄙夷,老谋深算的刘丞相则闭目养神,脸上看不出是喜是愁。
萧墨存站起,退到一边垂首而立,皇帝道:“墨存,站到朕身边来。”
萧墨存心里奇怪,但脸上不动声色地应了一声:“臣遵旨。”他静静地走到皇帝左侧,与皇帝保持了一定距离。这个一个有利于观察的位置,首先入目的是皇帝的侧脸:尽管只有侧脸,却能够发现萧宏铖并非他想像中的帝王形象,相反,他相貌英俊,剑眉星目,薄薄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