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侃一样问道:“小东西,不是朕不相信你,你老实告诉朕,这一切是不是刘昌敏那老东西教你的?你就那么想做官?”
“不是做官。”萧墨存道:“墨存说过了,唯求出宫而已。”
“住嘴!”萧宏铖板过他的脸,炯炯有神的眼睛直要将他看透那般,冷声道:“就为出宫?何必弄那抗旱十三则,何必与刘昌敏那老匹夫勾结在一起,于朝堂上逼朕下旨,让尚书处并于六部之外,百官之中?”
“皇上,你如此不信墨存,让墨存如何自处?”萧墨存提高嗓音道。
皇帝冷笑了下,道:“要朕信你,也容易。朕让你出宫,却有一个条件,尚书处并入六部后,你不得出任尚书处主事,你可答应?”
萧墨存浑身一僵,片刻后,默默推开皇帝,坐正了身子,道:“这样,就让墨存出宫,并永不召回?”
皇帝玩味地点点头,道:“让你出宫,永不召回。”
萧墨存沉吟不语,在这一刻,他眼前掠过在“尚书处”与一干同仁,一起并肩作战的种种场景:彻夜核对数据,秉烛夜谈,反复讨论一个方案的可行性,说到兴奋之处,大家如何不加拘束,拍肩膀大声喝彩,如何糟蹋皇帝御赐的极品茶叶,如何将一次次来催自己安歇的锦芳挡了回去。他眼前浮现出那些年轻同仁的一张张笑脸:李梓麟、路展台、袁藉等等等等,虽然性格各异,行为方式也大相径庭,可每个人都有一双闪烁着热情光芒的眼睛。
要离开他们吗?要离开踏入这个时空以来,唯一令自己觉得不枉此生,唯一令自己觉得,能体会到自己存在价值的地方吗?
但不退出又如何,永远生活在这个男人虎视眈眈的目光下么?永远在男宠,以色伺人的阴霾下挣扎么?
萧墨存握紧拳头,又缓缓松开,他吁出一口长气,对着皇帝淡淡地笑了笑,道:“陛下,那就成交吧。我退出尚书处,你让我出宫……”
他一句话没有说完,忽然间只觉一口气堵上心头,喉咙一腥甜,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萧墨存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口中喷出的鲜血在白色胸襟上沤染出一大片,随即接触到皇帝萧宏铖同样震惊、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惶急和心疼的眼,他自嘲一笑,心想你这老玻璃不就是存心要呕死我么,现在达到目的,装什么着急呢?他只想到此处,便被一阵天旋地转重重击倒,随即两眼一黑,昏了过去。第37章热,非常热,热得仿佛在火炉上焦烤一般,萧墨存此时只觉自己犹如那高炉里徐徐被转动着烤匀的鸡肉,只差有人在自己身上刷一层烧烤汁,即可装碟上菜。那热流从后背涌进来,流淌向五脏六腑,仿佛滚水洗濯过一般,烫得令他忍不住想要失声痛呼。却在张嘴的一瞬间,一股热流涌上心口,冲上喉咙,直奔脑门,他微微张开嘴,却无法发出任何声音,浑身热得难受,却宛如四肢被灌了铅,想要挣扎开这个火炉,却被禁锢住。
“别动,小心走火入魔。”
一个男人的声音低沉而有颇具威严地在耳边响起。萧墨存不知怎的,听从了这个陌生的男声,他逐渐放松四肢,渐渐的,也不觉得才刚的炭烧有多难受,甚至可以感受到那烧灼的热流在体内如何循序渐进地周游一遍,最终推入空虚幽深的丹田。良久,他听见自己忍耐的喘息声抑制不住响了起来,那个声音如天籁一般又在耳边响起:“好了。”
他松了一大口气,知道那酷刑终于离开自己了。只是还睁不开眼睛,身边传来有人起身离去的声音,他知道,要离去。一种孤独无边的恐惧感骤然间攥紧了他,他伸出手,费力地摸索着,拨开眼前黑夜一样的浓雾,四周空气开始冷下来,如同生命当中匿藏不了的孤寂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在这一刻,他亟需一种实实在在的温暖,来确认自己还活着,还有希望可循,还能够继续走下去。骤然之间,一双强有力的手握住他四下摸索的手指,惶惑的心情奇迹般安定了下来,那双手很暖,在肌肤深处,徐徐传来令人感动的体温。萧墨存吁出一口气,仿佛真能从中吸取力量一般,猛地一下睁开眼睛。
他一睁眼,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张线条冷硬,曲线刚毅的脸,配上若有所思的眼眸,此刻正一眨不眨地观察着自己。萧墨存看着他,有一瞬间的迷惑,随即想了起来,握着他的手的,正是那黑脸一等侍卫,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人有个与其模样相配的名字,叫厉昆仑。
“厉侍卫……”萧墨存轻轻唤了声。
厉昆仑不动声色地松开他的手,如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那样,冷淡地点点头,站起身来,萧墨存这才发现,他浑身湿淋淋,宛若从水中打捞出来一样,一身黑衣紧贴肌肉之上。萧墨存略有诧异,低头看看自己,却发现自己脱得只剩下白纱中衣,散开的衣襟中,隐隐可见,那个紫红色手印已经颜色转淡。
“这是……”
“噤声,静养。”厉昆仑简要地回答,拍拍手,门立即“嘎吱”一声被推开,锦芳已快步走了进来。萧墨存见云鬓纷乱,一双妙目遍是红丝,想来自己昏迷期间,她必定是没有阖眼,一直在门外守候的了。
“哥——”锦芳惊喜地唤了声,抢先两步扑到他床前,未语泪流,却又咧开嘴,呵呵笑了出声:“哥,可算醒来了,真是老天保佑,祖宗有灵啊。”
萧墨存伸手,替她拭去脸颊上的泪珠,虚弱一笑,问道:“我又昏过去了?”
“可不是,又是吐血,又是昏倒的。皇上都……”锦芳住了口,看看四周,重新笑道:“还好有厉侍卫用神功相助,不然单靠药石,这回都难挽得回来。”
萧墨存闭了闭眼,已大致猜到自己此番昏倒后的境遇。他睁开眼睛,扶着锦芳的肩膀,挣扎着坐起来,对站立一旁的厉昆仑道:“厉侍卫救命之恩,墨存……。”
厉昆仑冷声打断他:“晋阳公子无需客气,我只是奉旨行事而已。”
萧墨存自接触此人以来,对其这种冰冷口吻早已捻熟在心,但想起练武之人将内力什么的看得重愈性命,此人却毫不吝啬相救自己,无论如何,此番恩情,绝不能用“奉旨”二字抹煞得了。他淡淡一笑,道:“虽如此,但大人之恩,却实实在在施于墨存身上,墨存心感念之,大恩不言谢,待日后墨存身子好了,再报答大人吧。”
锦芳在一旁听了,此刻整顿衣裳,站起来,走到厉昆仑面前,跪下去道:“锦芳替我家公子爷叩谢大人。此前对大人言语间多有不敬,锦芳羞愧难当。待我家公子爷身子安好后,要打要罚,一切听凭大人的意思。”
厉昆仑侧身避开,不受她的礼,锦芳见状,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起身道:“奴婢已经备下沐浴香汤并换洗衣裳,请大人移步隔壁厢房。”
厉昆仑摇摇头,道:“不必了,我公务在身,顷刻就走。”他转身,看着床上斜卧着的萧墨存,忽然道:“飞雨落霞掌致人呕血,厉某还是头一遭得见,公子且保重。”
萧墨存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厉昆仑没有回答,却转身一掌拍到梨花木桌上,那桌子却文风不动,萧墨存正诧异间,却见桌腿渐渐歪斜,慢慢地“哗啦”一声,一张完整圆桌裂成数片。厉昆仑收掌,回首道:“飞雨落霞,不伤筋骨,却伤气脉,就如此桌一样,只坏一脚,却能崩塌全身。”
萧墨存心中自己的苦肉计早已被此人看透,只是不知为何,他会帮自己在皇帝面前圆谎。他冷静了下来,坦然地抬头问:“你想怎样?或者说,你为了什么?”
“抗旱十三则。”
“什么?”萧墨存疑惑地皱起眉头。
厉昆仑看着他,一惯冷峻的眼神中有波澜起伏,良久,方道:“南边陈州,已是三月无雨,路有饿殍,十室九空。”他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我是陈州人,若抗旱十三则一早便有,陈州此番,又何至于此。”
萧墨存沉默着,与他对视了一会,叹了口气道:“可惜天灾难挡,墨存纵使拼了这半条命,又救得了多少人呢?”
厉昆仑摇摇头,道:“不然。饥饿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随后的疫病疠气。厉某小时候亲眼见过一次,真是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民众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哀号遍野,死寂一片。”他顿了顿,道:“公子拟写的十三则中,疫病防治占了一半篇幅,所提陈条无不切中要害,实施起来,也当简便,且容易推广,此番若得行于天下,所救苍生无数,真乃大德也。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公子于南方地貌所知甚少,条陈细则,颇有不符之处。若能亲临实地,则会改良甚多。”
萧墨存只觉心里一片灰烬,他忍不住自嘲般呵呵低笑起来,缓缓地道:“侍卫大人莫不是成心嘲笑墨存的么?墨存此番连坐着都勉强,如何能外出察看灾情地貌?更何况,”他痛苦地闭上眼睛,低哑着声音道:“皇上,又怎会放我出去?”
厉昆仑在那边沉默了,萧墨存想起昏迷前与皇帝作的那个交易,愈发觉得心灰意冷,他叹了口气,低声道:“侍卫大人,你的恩,墨存日后再报,墨存累了,请回吧。”
厉昆仑尚未回答,那边门外却传来梅香的声音,急急地道:“锦芳姐姐,皇上下朝,又朝咱们这来了。”
萧墨存此时此刻,真不愿见到皇帝本人,昏迷前的记忆太鲜明,他好容易恢复了点力气,实在不愿又耗费在这个令自己又怕又怒的人身上。因而一听这句“皇上驾到”,他便只觉头大如斗,心里暗骂你个昏君,值此多事之秋,不去忙活前朝的那些破事,反倒还有闲情来看自己这样一位既不懂得奉承他,又不懂得顺从他,兼之半死不活的“逆臣”。
锦芳在一旁瞧着他好容易略有些血色的脸颊又转成白,心疼之余,倒也明白他的心思。忙站起身来道:“梅香妹妹,你让屋子外头的奴才们都放轻手脚,公子爷适才在厉大人运功疗养后略有起色,可算好好地入睡了。”她一面说,一面轻手轻脚将萧墨存扶着躺回枕席上,盖上纱被,笑着对萧墨存眨眨眼,回头对厉昆仑道:“厉大人,可真多谢您了,公子爷要不是您,此时都不知怎么办。好容易入睡了,咱们都松口气,皇上那边呢,也交代得过去,您看,咱们是不是出去,让公子爷好好将息,顺便喝口茶润润嗓子呢?您不知道,咱们这别的没有,茶可是一等一的好,别处轻易喝不到的。”
厉昆仑面无表情地道:“公子既有起色,厉某不辱皇命,自当复命要紧,厉某告辞了。”
锦芳笑嘻嘻地站起身,走过去打开了方面,道:“厉大人,辛苦您了,锦芳送您出去吧。”
厉昆仑没有回答,只朝萧墨存点了点头,目光中似乎有所期许,终于转身,止住了锦芳随后的脚步,启门而去。
萧墨存目送他离开,叹了口气。锦芳帮他掖掖被角,笑道:“哥,索性睡一觉,把皇帝一人晾着,他也不好唱久独角戏不是?放宽心吧。”
“今儿个可以睡着逃过去,明儿个呢?”萧墨存闭上眼道:“都走到这步田地了,还是原地踏步,想想,都让人累得荒。”
“你那是大病初愈,自然疲累些。”锦芳轻轻地道:“哥,我瞧着昨日你吐血昏过去,陛下是真着急,他厉声让人叫太医的样子,咱们这的奴才,个个吓坏了。后来王太医战战兢兢的,皇上瞧不过眼,上来就给了他两脚,还是厉侍卫回说,他可用内力为公子疗伤更为有效,才把皇上的脾气压了下去。”
“是么?”萧墨存闭着眼,轻轻哼了一声,道:“那又如何,只要有必要,就算杀了我,他眼睛都不会眨的。锦芳,我真累了,一会皇帝来,你小心着回话,省得他迁怒于你,知道吗?”
锦芳没有答话,只轻轻地拍拍他的手。第38章萧墨存原本只想稍稍阖眼,装出熟睡的样子即可,哪知道头一沾枕头,犹如被人狠狠打了一棒槌,干脆利落地陷入梦乡之中。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现代,在家族一年一度的聚会上,许久未见的兄弟们,竟然提议去赛马。于是大家乱哄哄地出门,到了马场,每个人都人手一匹骏马,各自骑着在各自的跑道上准备就绪。只有他着急地对着空荡荡的马厩,却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匹马,比赛时间已经临近,他急得毫无头绪,忽然间瞧见墙角一个堆草垛的男人,忙跑过去问:“先生,你看到我的马了吗?”
那人回过头,问:“你的马长什么样?”
萧墨存懵了,他只知道要找自己的马,可那马长什么样呢,他却一无所知。难道自己忘了自己的马长什么样了么,还是,自己从没有马,却一直以为,自己拥有一匹。那人见他久未回答,上前了一步,萧墨存赫然发现,此人长得跟皇帝一模一样,他吓得连连后退,却见皇帝步步逼近,边走边笑道:“找什么马,你可不就是朕的千里驹么,见到主子,还不快点过来!”
萧墨存连连摇头,不是,我是人,不是马,更不是你的马。他想要逃开,却赫然发现,自己的手脚开始转变成瘦长的马蹄,黑色的头发开始变成浓密的马鬃,他大骇起来,想要呼叫,却发现,自己的呼喊声,变成了一声刺耳无比的马啸。
他就这样被惊醒过来,一睁开眼,梦里吓自己一大跳的罪魁祸首,此刻就坐在他床头边上的罗汉椅上,手里捧着奏章,歪着身子,随意看着,时不时圈圈点点。
他正想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