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让白析皓遇着一两例怪病,果然心情大好。
谁知看诊却碰上这般百年难遇的怪事。吴钩悄悄地瞧那榻上之人,长相之美,真令人瞠目结舌。然再美又有个屁用?那人瞧着脸色颓败,胸口不起伏,死气环绕,分明一具尸体,师傅却竟然如获珍宝,忙不迭地要来医治他。吴钩心里七上八下,忍不住多了句嘴,道:“师傅,那,那外头的小子嚷嚷着,他,他家主子已然过世多时了??????”
他一句话没说完,却觉喉头一紧,整个人被白析皓单手掐着抵到墙上,抬头见到自己师傅一双眼睛似要冒火一般,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道:“他还没死呢!明白了吗?还没死呢!”
吴钩几近窒息,吓得瑟瑟发抖,忙不迭地点头,这才喉咙一松,腿一软,抚着胸膛拼命咳嗽起来,却听见白析皓幽幽地道:“便是我死了,他也不会死,快去准备,将我的针盒拿来。”
吴钩只觉心里有说不出的怪异,却不敢多言,屁滚尿流地跌爬出去,吩咐外头伙计将白析皓要的东西备齐整了,送入房中,自己亲自捧了白析皓的针盒,送了过来。一进门,却见一张写满字的纸条迎面飞来,吴钩一抓,拿过来一看,却是一张字迹龙飞凤舞的药方。白析皓凝视着床上那具尸首,头也不抬,淡淡地道:“按方子煎药,一个时辰后送过来,将我前段时候炼的那些药丸全数拿来,备好热水。”
吴钩心头一跳,战战兢兢地道:“师傅,您前些时候炼的药丸珍贵异常,几十味珍稀药材,统共才炼了八丸,尽数,尽数拿来,这??????”
白析皓道:“那药叫什么名字?”
吴钩赔笑道:“思墨。”
白析皓温柔地看着床上那人,微笑道:“是啊,名为思墨,他就是墨存,药不给他,还待给何人?”
吴钩吓了一跳,不由张大了嘴,朝那床上躺着的人瞧去,却被白析皓回头狠狠一瞪,喝道:“还不快去!”
“是。”吴钩收敛了心神,忙应了声,回头跑了去。
他跑了几步,忍不住又回头,正瞧见白析皓无比轻柔地揭开床上那人的衣襟,脸上带着微笑,嘴里喃喃说着什么,瞧那模样,多半是安慰人莫怕不疼之类的废话。只是那床上的,却分明无法听见,那声声的安慰,那动作的轻柔,早已注定无法被人所感知和回应,白析皓却全然不理,眼底眉间,只有满溢的深情。吴钩瞧了,心里莫名其妙难过起来,叹了口气,转身跑了开去。
白析皓手开的药方,自是精妙异常。吴钩一面瞧着,一面赞叹,亲自去前面铺子抓齐了药,再命伙计点了小炭炉,自己掌了蒲扇看着。他按着次序将先煎后煎之药弄好,忙了一通,起身掏出钥匙,到店铺里房暗格内开了锁,将藏在里头的那一瓶珍贵异常的“思墨”拿了出来。一出门,正要唤哪个伙计看着火,自己送去内房,一回头,却见角落里蹲着一个小人儿,巴眨着黑漆漆的眼珠子,可怜巴巴地瞧着自己,正是才刚那位将主子领出去的小奴才。
吴钩心里一软,今儿个诸事,虽说尽是由这个小孩儿引起,可冥冥中自有天意,却怪不得他身上。再看他衣裳破损甚多,脸上身上尽是污渍,才刚自己一探,似乎双臂还受了伤。他叹了口气,朝那孩子招招手,道:“过来。”
小宝儿立即站起来,三步两步跑了过去,道:“掌柜大叔,我,我主子呢?几时将我主子还,还我?”
吴钩心道,见着了白析皓那一脸痴情状,此生只怕,都别指望他能将里头那具尸首还给你了,可这话当着个孩子却不好说,他便换了口气道:“在里头呢,我师傅,也即是白神医,正,正在给他施诊。”
“可,可主子明明已经??????”小宝儿困惑地皱起眉头。
“我知道,”吴钩打断他,道:“可眼下的情形却是,我师傅觉着他没死。”小宝儿疑惑地瞪大眼,道:“他,他不是天下第一神医吗?如何,如何连人死活都分不清?”
吴钩叹了口气,摸摸他的头发道:“你还小,不知道除去神医这样的名号,他也不过是个痴人罢了。”
小宝儿仍是疑惑不解,吴钩噗嗤一笑,道:“我怎么给你个小孩儿讲这些个事,罢了,你随我悄悄儿地瞧去,只许瞧,不许出声,出个什么事,我可保不了你。”
小宝儿点点头,吴钩瞧了瞧药候差不多了,拿棉布裹手,将药汁倒在一只瓷碗里,拿托盘端了,示意小宝儿随他而来。
二人穿过过堂,来到后院,还没进到厢房,却被迎面飞来的一本医术险些砸中了药碗。幸好吴钩反应极快,堪堪避开,却听见里面一人低声嘟囔着:“那本也没有,这本也没有,汤炙之术,到底是什么?中极穴、天突穴、肩井穴,明明是这三处下针,为何没有反应?为何会没有反应?”
吴钩脸色一变,命小宝儿呆在一旁,自己端了药丸,立即抢步进去,却见满屋子医术纷飞,榻上那人,衣裳尽解,肩头以下,直至丹田的十二处穴道被白析皓特制的银针锁住,白析皓脸色惨白,手有些发颤,在那床头焦急地翻阅一本本医书,抬头一见他,骂道:“你哪去了,快将药汁给我!”
吴钩心里担心得紧,却不敢多说一句,忙将手上药汁并药瓶递上,白析皓一手接过,又甩手丢过来一张方子,命道:“将这方子中的药熬成一大浴桶,再将十二块铜片烧热了送来,快!”
吴钩一见之下,登时心跳如鼓,道:“师傅,这,这莫非是上古的汤炙之术?”
白析皓眼含红丝,道:“少废话,快去准备!”
吴钩忧心道:“这,这法子失传已久,灵验与否,并无人知晓??????”
“我自然晓得,”白析皓转头,眼神炙热地看着他,哑声道:“上古之法,仓促之间,何处得寻?这,这是我白析皓拟定的新汤炙之术。”
吴钩喃喃道:“师傅,这??????”
白析皓吼道:“便是只有万分之一,我也要放手试试!”
吴钩倒退了一步,低头道:“是,我这就去准备。”第41章一大桶药送了进去,十二片铜片送了进去,药铺前院廊下一字排开十几个药煲,按着白析皓拟定的方子,轮流熬着汤药源源不断地送进后院。铺子里珍藏着的那些个珍贵药材,便是宫里太医院也未必有的稀罕东西,如今便如不要钱一样全搜刮了出来。吴钩心疼得暗自念佛,可却也无可奈何,谁让这铺子统共挂着一个“春晖堂”的牌子?整个天启朝,大小州府一百来个“春晖堂”,都只有一个老板,那就是姓白,只要他高兴,便是将春晖堂拆拆卖了,旁人也来不得半点微词。
吴钩在廊下忙得满头大汗,指点着伙计们这个药要如何煎,那个药要如何下,更加要防着人冲进后院打扰了白析皓。据他所察,白析皓此刻已然状若癔症,将大好的药物,白白浪费在个死人身上不说,耗费心力医治那无果之事,一腔怨怒势必无处宣泄,此时若中途再跑进一个半个没眼力劲的,惹恼了白析皓,做了那替死鬼,岂不冤枉?
而那所谓的上古汤炙之法,早已失传,古代医书中偶见记载,却从未见过其用何种药物,如何操作,何时见效。此时白析皓弄了个自己的新汤炙之法,便是瞧着妙不可言,其大胆创新之处非一般医者能想,然又有何用?神医神医,再也能耐,可也不能起死回生不是?
吴钩心下叹息,尤其是猜着那十二片铜片,便是以自身内力,贴入三焦经十二个穴道,略通医术之人均知,三焦者,总领五脏、六腑、荣卫、经络、内外左右之气也。所谓三焦通,则内外左右上下皆通也,其于周身灌体,和内调外、荣左养右、导上宣下,莫大于此者。然寻常练武之人却也明白,内功运气,走三焦经一脉,最是凶险异常,一个不小心,便容易走火入魔。如今白析皓以内力将铜片炙热,贴入人体三焦经十二个穴道,再佐以药汤烹煮,银针隔绝中极穴、天突穴、肩井穴三处穴道,三种疗法根本风马牛不相及,如何能融会贯通,并行之有效?吴钩习医数十载,从未见有人将这几种疗法用于一人身上,若按常理推断,这几种法子,无论施针、贴铜片抑或烹煮,所行穴道,均令人痛楚异常,便是无病无灾之人,这么折腾下来,怕也难以抵挡,何况是有病之人?他暗自擦了把汗,心道幸亏对象是个死人,怎么折腾,也无知无觉,要不然,这番苦楚受下来,便是不死,也得去掉半条命。
如此折腾到月上中天,众人早已疲惫不堪,那内院接连不断换着的方子,也终究告了一段落,等了许久,再不见新方子自院内飞出来。伙计们招架不住,纷纷倒在地上,告累道:“掌柜的,这么折腾法,便是出双倍工钱,我们也受不了哇。”
吴钩骂道:“吃喝挑活的时候怎么不见你们喊累?这会子不过多熬了几贴药,便在这给老子哭爹喊娘,都起来。”
“掌柜的,您瞧瞧,这整整一天,尽伺候您师傅他老人家了。这是多熬了几贴药的事吗?这又是要水又是要火的,都赶上活阎王催命啊。”
“放你娘的屁,我让你们这起狗崽子上大石场瞧瞧人家苦役如何做活,皮鞭候着,日头晒着,衙役看着,那才是活阎王催命!就这点活,你们还敢给老子抱怨。”吴钩骂骂咧咧地转身,挥手道:“算了,趁着这会还没方子下来,先吃饭去,稍微歇歇。”
众人一声欢呼,顷刻蜂拥向厨房,吴钩嘴角带笑,猛然想起这都忙活了半天,都没见着那个小奴才,他心下喊了一声糟糕,似乎自己白天将他带入后院,便忘了带出来,那孩子老实巴交的,可千万别当了白析皓泄愤的对象才好。
吴钩一着急,饭也顾不上吃了,忙不迭地赶往后院,却见四面一片寂静,半响不闻人声。吴钩心下疑惑,试探着靠近白析皓施诊的厢房,却见门扉紧闭。他怕惊扰了白析皓,也不敢出声呼喊,只四下察看,却哪里有那小孩身影?后院统共就两间厢房,两间耳房,一目了然,若小孩不是倒霉到家,被白析皓抓入房内,便是自己寻着机会溜到前院去。吴钩寻思了下,终究觉着白析皓虽说状似癫狂,可总不是那等嗜血残忍之辈,想着孩子兴许自己溜了也未可知,心下稍微一松,转身急急走回前院。
可他却不曾想到,小宝儿此刻便真的在那两扇门扉之内。只是他并没有被捆,却是老老实实地,拿了块棉布仔细擦拭着萧墨存浸满药液的躯体。他一心向主,已然见到萧墨存,那便是哪管前头刀山火海,也会奔了过去,又怎会顾及到白析皓的厉害?白析皓见了他,却也不赶,只说了一句,“我现下有法子令你主子复生,你在一旁不许滋扰,不许出声,明白了吗?”
小宝儿惊诧得不能自己,他心底敬爱萧墨存甚深,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换回主子一命,更兼白析皓那天下第一神医的名声在那,这孩子恪醍懂,当下欢喜得泪流满面,也不懂得分辨真假,只知道傻乎乎点头。白析皓只顾医治,换药不断,方子一连写了十数张,小宝儿目瞪口呆地蹲在角落里,动也不敢动,只瞧着他将主子扒了衣裳,又是拿银针扎,又是拿铜片敷,又是浸入满满都是药汁的木桶内。那白神医动作行云流水,一举一动之间轻柔温存,行为之间,仿佛总怕弄痛了主子一般小心谨慎。
只是到得后来,白神医的眼神越来越黯淡,神色越来越疲惫,手指颤抖得越来越厉害,可主子却仍然如沉沉入睡一般,毫无动静。最后,白神医干脆自己跳入那浴桶之中,一双手掌直接抵住主子背部,脖子上手上青筋直冒,豆大的汗从额头处不断滴下,整个人几近虚脱,主子仍然一动不动,无知无觉。小宝儿只觉得心底像被一只看不见的大手狠狠攥住,掐得自己痛到双眼发黑,他觉得白神医这个模样,仿佛那瞧着野狼咬死自己孩子的母鹿一般,一筹莫展,却有种无形而沉重的哀恸,比什么都令人难受。
小宝儿不能自己地站了起来,哭喊道:“别试了,白神医,没用的,主子,主子已经去了,没用的。”
白析皓恍若未闻,继续试着各种法子,甚至将那才刚敖好的药汁含入嘴,口对口试图喂入萧墨存的嘴,可人都死了,如何能喝得入药?那药汁只能顺着下颌,流淌下来而已。
“别试了,没用的,主子三日前就已经去了,您就让他死后清净些吧。”小宝儿哭着跪了下来。
只听“哐当”一声巨响,白析皓手中的药罐跌落地上,裂成碎片。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来,将萧墨存从浴桶中捞了出来,放置到床上,转身飘渺地道:“我,我再去寻其他法子,你,你给他擦拭一下,一定还有其他法子的,一定还有。”
小宝儿泪眼朦胧地瞧着白析皓踉踉跄跄走出厢房,再砰的一声关上门,他擦擦眼泪,忍着手上的痛,寻了一方巾帕,细细地替自己主子擦拭身子。触手之处,皆是一片柔滑,犹如新雪初凝,犹如岫玉抛光,小宝儿一面擦,一面掉眼泪,这样美,这样好的人,却注定要受尽欺侮;他告诫自己人命最为宝贵,可自己,却只能一死了之,连第一神医,也救不回来。世道如此艰险不公,又怎能令人甘心?怎能令人做到那“快乐的人”,做“想做的事”?小宝儿呜呜地哭出声来,忍不住扑到萧墨存怀里,贴着他的胸膛,哭个痛快。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方哭完,抬起头,天色却已发白,小宝儿揉了揉发肿的双眼,替萧墨存仔细穿好衣裳,再从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