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邪神

江诚刚走出两步,就听得邪神沉声道:“站住。”

江诚霎时犹如被人点了穴道一般,身形僵硬地停在原地。

邪神又道:“过来。”

这下江诚可不敢再继续装傻,转过身慢吞吞地朝着这边走来,但他脸色惨白,完美复制了刚才丁元和丁文等人一副随时能厥过去的样子。

论辈分的话,江诚还得喊邪神一声堂伯公,因为邪神是江诚爷爷的堂哥,可论长相的话,年近三十的江诚看着比永远定格在十八岁的邪神沧桑许多,甚至江诚更像是邪神的长辈。

然而江诚弓腰驼背,心虚又胆怯的眼神四处乱飘,就是不敢落到邪神身上。

不过邪神早就习惯了江诚的畏畏缩缩,直接问道:“那两个和尚来了?”

“是的。”江诚指了下身后的方向,低着头道,“我让他们在清桂院外头等着。”

邪神道:“带他们进来吧。”

江诚连忙道了声好,脚步匆匆地走开了。

邪神看着江诚逃也似的背影,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转向毓秀,他眼里有着十分明显的困惑:“我从未伤害过他,他为何如此怕我?”

毓秀叹口气,心想邪神对自己真是一点数都没有。

他从邪神手里拿回扫帚,递给丁元,随即问道:“你要和我一起见大师兄和二师兄吗?”

邪神没有拒绝:“可以。”

毓秀打算先回屋准备好茶水和点心,往回走时,身旁的邪神还在纠结刚才那个问题。

“你说江诚为何如此怕我?”

毓秀转头瞧着邪神眼里未散去的困惑,忍不住伸手拉过对方的手。

如今天冷,邪神的手依然那么冰凉,好像怎么也捂不热似的。

“你是邪神,大家自然怕你。”毓秀安慰他,“以前大家不了解你,等今后了解你了,便会慢慢消除对你的恐惧,我们慢慢来。”

当然,这番话也就起个安慰作用而已。

就算再过五十年,该怕的还是会怕,恐怕只有那些天真单纯的孩子才对邪神怀有好奇之心。

想到这里,毓秀不由得想起江景安他们,听说那几个孩子如今养在三夫人身边,他一直想去看看,可惜没找着机会。

邪神听完他的话,沉默片刻,才很轻地哼了一声:“江诚一点也没有他爷爷可爱。”

毓秀疑惑地问:“他爷爷是?”

“我三伯的小儿子,也是我最小的堂弟。”邪神似乎回忆起了什么,嘴角有了些许弧度,连声音都变得温和起来,“那孩子古灵精怪,看江福赐的庭院大,经常偷偷跑去江福赐的庭院里放纸鸢,把江福赐气得三番两次找长辈告状,反而每次都被长辈教训了一顿。”

说完,邪神居然乐了,眯起的笑眼里浮现出一些幸灾乐祸。

毓秀这才明白过来,原来他在幻境中看见的那个小男孩竟然是江诚的爷爷。

这么一来,当初邪神会答应江诚的请求似乎也说得通了。

大家都以为邪神是为了找他才和江诚交换条件,但毓秀忽然发现,真相并非如此。

也许邪神从未想过拒绝江诚的请求,交换条件不过是顺水推舟罢了。

唉……

难怪邪神那般在意江诚的态度了。

毓秀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是握紧邪神的手。

邪神很快感受到了他的情绪,居然反手将他的手扣住,接着修长的手指穿插进来,和他十指相扣。

接下来,邪神就没有再放开的意思了。

毓秀觉得自己像个带着孩子的母亲一样,一只手牵着他那实际年龄接近七十岁的孩子,一只手整理屋子。

还好茶水和点心都是现成的,他只要稍加摆放即可。

等他忙完,江诚恰当好处地带着两个师兄来到屋外。

屋门敞开着,一眼便能从外面看清里面的情形。

毓秀有两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两个师兄,加上之前发生了那么多事,还有怀善的死亡,桩桩件件宛若一道道沟壑横在他们之间。

尽管毓秀做好了心理准备,可是看见站在江诚身后的大师兄和二师兄时,无措和忐忑还是在瞬间涌向了他。

他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对上大师兄和二师兄的目光后,他下意识想要把手从邪神手里挣脱出来。

然而邪神不仅不让,还更紧地扣住了他的手。

两年多不见,大师兄和二师兄依然是老样子,依旧穿着素白的衣袍,脑袋剃得光溜溜的,只是两年来的昏睡让他们消瘦了一大圈,并且面色惨白,脸颊微陷,一看便猜到是大病初愈。

比起毓秀,大师兄和二师兄似乎更加无措和忐忑,他们站在江诚身后,竟然像是两个初次被长辈带到别人家里做客的孩子,说话也不是,不说话也不是,张着嘴,眼巴巴地望着毓秀。

但是当他们注意到毓秀和邪神十指相扣的手时,同时怔愣了好一会儿。

最苦逼的人莫过于夹在中间的江诚,险些溺死在这窒息的氛围里,他小心翼翼地看了邪神几眼,随后对大师兄和二师兄做出请的手势。

江诚客气中掩饰不住尴尬地笑道:“在外头站着不好说话,里面请里面请。”

这时,邪神也道:“进来吧。”

闻言,大师兄和二师兄才仿佛得到长辈的指示一般,局促不安地跟着江诚走进屋里。

他们略带疑惑的目光也时不时朝毓秀和邪神的手上看去。

毓秀拿邪神没办法,只能任由邪神扣着自己的手,他见江诚积极主动地为大师兄和二师兄递椅子,便将茶水和点心也放过去。

等大师兄和二师兄坐下,他才拉着邪神在他们对面坐下。

江诚可不敢跟着坐下,打了声招呼后,便去外面候着了。

一时间,安静又在空气中蔓延开来。

毓秀犹豫片刻,率先开了口:“大师兄,二师兄,你们好些了吗?”

大师兄和二师兄本在走神,冷不丁听见毓秀的声音,都吓了一跳,下意识挺直脊背。

大师兄没说话,二师兄回答道:“托静慧大师和李大人的福,我们已经好多了。”

毓秀点了点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顿时又沉默下来。

两个师兄是他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便认识的人,他们一起在山上生活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说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貌似也只有那么一点,甚至不比他和丁元丁文来得多。

两年了,物是人非,中间发生了那么多事,以至于他想叙旧都不知从何说起。

良久,还是邪神打破了沉默,他语气冷淡且一针见血地问:“你们接下来有何打算?”

二师兄想了想才说:“师父不在了,我们再回山上也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们打算先跟着静慧大师,等清怀城平定下来后,再决定离开还是留下。”

说完,他欲言又止地看向毓秀。

邪神见状,瞬间猜到这个人在打什么主意,当即垮下脸来:“往事我已不再追究,无论今后你们离开还是留下,管好你们自己即可,毓秀的事也不再和你们有关系。”

二师兄愣了下,本就苍白的脸更是血色尽失,他没有回答邪神的话,怔怔看着毓秀:“你呢?你是怎么想的?”

“我……”

毓秀的话刚起了个头,谁知身旁的邪神猛然起身。

邪神扬手掀起一阵狂风,吹得桌上的茶壶茶杯以及装着点心的碟子全部掉下去,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

这一切都发生在眨眼间,大师兄和二师兄猝不及防,被茶水和点心溅得满身都是。

他们狼狈不堪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却被狂风吹得东倒西歪,险些站不稳,连屋里的桌柜也有被吹倒的趋势。

慌乱中,他们抬头看去,只见邪神苍白的皮肤下竟然有无数黑线疯狂乱窜,黑气从他身体里溢出,张牙舞爪地吞噬着周围的空气。

仅是一瞬,那片熟悉的黑雾便占据了他们大半视线,甚至淹没了邪神和毓秀的身影。

“看来我当初就不该放过你们,我早该猜到你们过来没安好心,可笑的是我居然选择相信你们。”邪神声音里的冰冷几乎能凝为实质,随着他话音的落下,那片黑雾翻滚着向他们扑来,“既然你们来了,就都留下吧。”

大师兄和二师兄转身想跑,却感觉自己的双腿宛若被无数双手死死拽住,不管他们如何拼尽全力都无法往前挪动一步。

他们眼睁睁看着黑雾离自己越来越近,绝望涌上心头。

想不到他们两年前侥幸逃过一劫,两年后依然会死在邪神手里。

是他们太天真,妄想从邪神手里抢人。

可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在黑雾扑来的前一刻,他们下意识地闭上眼。

然而预想中的疼痛没有到来,他们听见了毓秀惊慌失措的声音:“你别急呀!我又没说要走,你冷静一点!”

接着是邪神愤怒的声音:“他们又想把你带走,两年前便是这样,把你从我眼皮子底下带走并藏起来。”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走,我就在这里,哪儿都不去。”毓秀倒是耐心,跟哄孩子似的,“来来来,像我这样,深吸口气……”

“我一个死人无需吸气。”

“……”毓秀停顿片刻,“给我吸气!”

后来也不知道邪神究竟有没有吸气,反正他们两个人在那片浓得看不清周围的黑雾中嘀嘀咕咕了很久。

最后,狂风消失,黑雾也慢慢消散。

一切归于平静。

邪神和毓秀的身影终于出现在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视线中,只是毓秀的双手紧紧抱着邪神,脑袋也埋进邪神怀里。

他们之间的姿势怎么看怎么亲密。

毓秀并未顾及太多,他的手一下接一下地轻拍着邪神的背部——刚才他便是这么将邪神安抚下来的。

邪神的皮肤恢复到了之前的苍白,尽管没有了乱窜的黑线,可他冰冷的表情看着仍旧吓人。

毓秀见邪神冷静下来,扭头看了眼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屋子以及表情呆滞的大师兄和二师兄,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什么,尴尬得想从邪神怀里退出来。

但邪神没能让他如愿,还蓦然用力,更紧地将他圈在怀里。

他们严丝合缝地相贴,彼此都能感受到对方身体的弧度。

虽然毓秀没有回头,但是他能够想象到此时此刻大师兄和二师兄的反应,估计已经不是呆滞那么简单了。

这一刻,他只想变成刚才那阵狂风一起消失。

他不介意被大师兄和二师兄知道他和邪神之间的关系,可被看到这些就是另一回事了。

毓秀的脸颊和耳根都在发烫,好似随时都能烧起来,他不得不伸手推搡邪神:“先松开,有人在……”

话没说完,邪神低头蜻蜓点水地亲了下他的嘴巴。

毓秀:“……”

他微微偏头,果然在余光中看见大师兄和二师兄震惊地张着嘴巴,皆是一副三观受到强烈冲击的模样。

估计他们做梦都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这样的画面。

一直躲在外面的江诚见状,赶紧屁颠颠地跑进来,一边把大师兄和二师兄往外面拽一边下逐客令:“好了好了,这下该看的看了,该说的说了,你们也该回去了,大年三十的晚上,我就不留你们了,改日再聚。”

江诚一口气将大师兄和二师兄推出去,顺手关上屋门。

啪的一声。

屋门隔绝了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视线。

大师兄和二师兄还没来得及作出反应,便被江诚推出了清桂院。

此时正值黄昏,霞光万丈,漂亮的火烧云在天边缱绻舒展,但冬风很冷,吹得大师兄和二师兄的脑子嗡嗡直响。

别说大年三十的晚上,以往整个冬天都不会看见这么漂亮的晚霞,从两年前起,一切都乱了套。

夏天的小雪,冬天的火烧云。

变化无常的景象,都朝着诡异的方向发展,神奇的是他们早已在潜移默化中适应这些,他们适应了晚霞,而江诚和清桂院里的其他人适应了毓秀和邪神的关系。

他们早该想到的……

他们早该想到毓秀和邪神是那种关系。

倘若他们在两年前想到这些,是否一切都会不一样?是否他们师父就不会死?是否清怀城也不会像如今这般陷入水火之中?

尽管他们心里这样想着,可是他们都很清楚,邪神没有义务再做这些。

两年前,他们匆匆从山上赶回清怀城,正好碰见邪神失去理智,化作黑雾吞噬了不少江家人。

他们师祖生前算出了五十年后的这场劫难,才把阵法教给怀善,若是邪神失控,便用阵法将邪神消灭。

他们打算和邪神同归于尽,却被怀善阻止,怀善只剩一口气,强撑着把当年的真相告知他们。

怀善说,有时候人心比妖怪可怕,他糊里糊涂地做了几十年的帮凶,已不想再管这些,若是他们能活着,就把毓秀还给邪神吧。

可惜当时他们没能逃过,被黑雾吞噬,失去了意识。

等他们醒来,已是两年过后。

他们走在回廊上,看着贴了满柱子的剪纸以及挂了满树的红灯笼,忽然想起刚才在清桂院看见的景象。

也是贴了许多剪纸,挂了许多红灯笼,庭院打扫得干干净净,仆人们都在为过年忙活。

他们的小师弟披了件黑色裘衣,里面穿了件白色袄子,脸颊被冷风吹得通红,虽然他从头到尾都和他们一样局促,但是那双圆溜溜的眼里溢满了细碎的光。

要是他们没来,也许小师弟在这大年三十的晚上还能开心一些。

回到李府,刚走进屋子,现任城主李大人便闻讯赶来。

“两位师父,结果如何?他答应了吗?”李大人迫不及待地问道。

大师兄和二师兄听了这话,才陡然想起他们走时被李大人叮嘱的内容,顿时面露尴尬,同时也有些不悦。

大师兄道:“李大人,我们是去看望我们的小师弟,并不是去和邪神讲条件。”

李大人也颇为尴尬,摸了摸鼻子,叹了口气说:“不是我想为难你们,只是我去拜访了很多次,邪神都不愿见我,现在我连江府的大门都进不去了。”

大师兄和二师兄没说话。

对此,他们也别无他法,事实上,他们私心里更希望邪神不要再插手这些事,五十年的付出已经够了。

李大人和他们聊了一会儿,没有问出关于邪神的任何消息,只得放弃,于是转了个话题道:“小师父呢?之前他被邪神带走就再也没了音信,他过得如何?”

二师兄回答:“他很好,谢李大人关心。”

李大人又问:“你们何时把他接过来?”

二师兄安静了一会儿,才道:“他不会过来了,他在邪神那边挺好的。”

闻言,李大人眼里划过一抹诧异,他还想多问,可见大师兄和二师兄都不想再提这件事,只得讪讪笑道:“想不到小师父能讨邪神的喜欢,也是件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