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毓秀和江寇便坐上了飞往帝都的医院。
乔医生再次看到毓秀时,免不了地感到惊讶,他支开江家父母和江寇,把毓秀带到办公室里。
“你考虑清楚了?”
“乔医生,我考虑得非常清楚。”毓秀语气坚定地说,“我想把江桑带回来。”
“你父母知道这件事吗?”乔医生问得一针见血。
毓秀愣了下,紧绷的双肩一下子耷拉下来,但他没有就此放弃的意思:“我已经成年了,可以为自己做出的决定买单,不管后果如何,我都接受。”
乔医生安静了两秒,才说:“我想你可能混淆了虚幻和现实,虚幻中你和江桑相互表明心意,并发展到了一定的关系,可现实中他不会对你有同样的想法,一旦他从治疗舱出来,他对你情感会瞬间淡化,甚至可能产生厌恶的情绪,你应该知道,有些人对这些事较为排斥,如果这些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会连坐地厌恶上和他一起发生这些事的人。”
毓秀点了点头:“我明白。”
“那你……”
“乔医生,如果我能被你轻易劝住的话,我就不会从我家飞来了。”毓秀苦笑了一下,“两个多小时的航程呢。”
“……”乔医生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了。
至于江家父母,自然是对毓秀的决定感到惊喜万分,若不是医院明令禁止病人家属不能多度干涉治疗者的决定,他们早在上个月就找毓秀谈谈了。
哪怕毓秀治疗失败了,可他依然把进度条拉到了99.9%,要知道其他人连1%都到不了。
医护人员们做第二次准备工作时,走廊上的江母喜极而泣,泪水淌满了她那张漂亮的脸,她哽咽着向毓秀说了很多声谢谢。
一个月不见,江母又消瘦了一大圈。
上个月毓秀的离开也带走了江母最后的希望。
她几乎每天以泪洗面,无比后悔自己年初的马虎,要不是她在危难发生时反应不及时,她的大儿子也不会在病床上一躺就是大半年。
现在她唯一的愿望就是江桑醒来。
很快,医护人员们做好了准备工作,毓秀穿上特定的服装后,在医护人员的搀扶下躺进治疗舱。
开起仪器还需要一些时间。
毓秀独自躺在密闭的治疗舱里,闭上眼睛的那一刻,他忽然有些紧张。
不知不觉间,他的意识开始涣散。
轻微的刺痛感从四肢百骸涌向心脏,但都在能承受的范围内。
过了很久,他的意识才开始缓慢地凝聚起来,等他睁开眼时,眼前已经变成白茫茫的一片。
紧随而来的是刺骨的寒冷。
毓秀打了个哆嗦,冷得身体直抖,他赶紧抱起双臂。
眼前全是风和雪,仿佛望不到尽头一般,呼呼的风声直往毓秀的耳朵里灌。
他扭头观察了一番,才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雪地中,四周除了枯木和白雪就没有其他东西了。
更别提江桑的身影。
也不知道这里是哪里。
毓秀只能凭着直觉往前走。
风太大了,雪也太大了,吹得他睁不开,他感觉自己像极了风雪中的一棵小草,被吹得东倒西歪。
他试图喊江桑的名字。
然而他还没张口,冷风就争先恐后地直往他嘴巴里钻,他不得不闭上嘴巴。
这里太冷了。
冷得他快冻僵了。
他很后悔没穿羽绒服进来,同时又怀疑自己是不是走错地方了。
江桑真的在这里吗?
潜意识中的时间和现实世界的时间不对等,潜意识中的几十年只相当于现实世界的几天。
毓秀回家一个月,江桑便在潜意识中呆了现实世界的一个月。
而现实世界的一个月相当于潜意识中的五六百年……
毓秀前行的脚步顿了顿。
这一刹,冷风更加肆虐起来,吹在他那颗毫无遮挡的心脏上。
他整颗心都快被吹得停止跳动。
他简直无法想象江桑如何在这里度过五六百年,孤独又漫长的时光能把人逼疯,何况江桑在他离开时本来就有些不对劲了。
滚烫的液体从眼眶涌出。
但毓秀不敢停下脚步,这里的风雪太大了,随时可能趁着他不注意的时候把他吞没。
他要尽快找到江桑才行。
毓秀别无选择,他只能一直往前走,不停地往前走,迈着几乎冻僵的双腿往前走。
走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以为自己快要冻死在这个冰天雪地的地方。
他忽然看到一栋小木屋。
那栋小木屋隐藏在风雪之中,却没被风雪淹没,宛若和这片风雪分隔成两个世界。
走近了,才发现小木屋的檐角挂着一盏幽幽的红灯笼。
外头的风雪那么大,可檐角的红灯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安安静静地挂着,幽暗的红光宛若暗中窥察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毓秀。
毓秀认出了这栋小木屋。
是第一个世界里的小木屋,他和江桑在小木屋里住了几十年,怎么可能忘记?
毓秀心中大喜,连忙加快步伐走过去,所幸小木屋没有像初见时那样被厚重的铁链缠绕。
他轻而易举地推开了木门。
踏进小木屋后,呼呼的风声瞬间消失不见,几乎把他冻僵的风和雪也在瞬间散得无踪无影。
小木屋里很暖和,和外面的冰天雪地比起来,的确是两个世界。
不过小木屋里的光线很暗,只能勉强看清里面的陈设,也和第一个世界里的小木屋一模一样。
甚至连桌上摆放着烛台的位置都是相同的。
小木屋里安静得落针可闻。
毓秀每走一步都能听见自己轻缓的脚步声,他下意识秉住呼吸,慢慢地穿过外屋。
走进内屋后,他看见床边坐着一个人。
是江桑。
江桑依然穿着他们离别时穿的衣服,原本剪短了的头发不知何时又长到了及腰的位置。
乌黑的长发遮挡了他垂下的脸,只有削尖的下巴暴露在不太明亮的烛光中,和外面的雪一样白。
“江桑。”毓秀忍了许久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走过去蹲在江桑面前,伸手握住江桑冰凉的手。
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喊着江桑的名字。
好像这样就能把江桑从无尽的落寞中拉回来。
江桑犹如一个年久失修的机器人,运转时发出沉闷的声响,他的目光缓缓移到毓秀身上,随后反手握住毓秀的手。
江桑的力道很大,大得几乎把毓秀的手捏碎,可看到毓秀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时,他又无措地放松了力道。
“你回来了。”江桑说,“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
毓秀早已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他仿佛泡进了一谭池水里,鼻子里耳朵里都是水,吸气时都能听见濡湿的声音。
他把脸埋在江桑的腿上,哽咽道:“对不起,我丢下你了。”
江桑摸了摸毓秀的头发。
“我是来带你走的。”毓秀一把抓住江桑抚摸自己头发的手,他把江桑的双手合并,一起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好像这样就能把江桑牢牢抓住。
江桑没听懂他的话,却也没多问,他只道:“去哪里?”
“回家,我带你回家好不好?”毓秀说,“回我们现实世界的家,你家人还在等你,你妈妈每天都在担心你。”
江桑无神的眼里终于浮起些许不解:“现实世界是哪里?”
“是我曾经跟你说过的地方,你还记得吗?有高楼大厦,有车水马龙,还有你没见过的电脑和手机。”
顿了片刻,他突然想起来,“还有‘稻香’,你还记得‘稻香’怎么唱的吗?”
说着,毓秀唱了起来。
可他一点也唱不出那首歌里的欢快,他唱出来的每个字都被沉甸甸的大石头压着。
直到江桑用吻堵住了他的嘴巴。
江桑温和地用舌尖撬开他的齿关,掠夺池城,相互交换津液。
这个吻很漫长,当毓秀从吻中抽离出来时,他已经不自觉地坐到了江桑的腿上。
江桑的双手圈在他的腰间,让他靠在自己怀里,说话时的气息也全部落在他的耳畔。
“我们一起去现实世界吗?”
“嗯。”毓秀点头,他急于解释,语速飞快地说,“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听起来很奇怪,可是我没有撒谎,我们都是来自现实世界的人,你被困在这里了,我要带你出去……”
江桑用指尖点了下毓秀的唇。
这个动作很轻,却堵住了毓秀滔滔不绝的解释。
“我相信你。”江桑说,“我跟你回去。”
毓秀嘴唇噏动:“好。”
江桑问:“在你说的现实世界,我能找到你吗?”
“能的。”
江桑又问:“我们也能一直在一起吗?”
毓秀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可以的。”
“好。”江桑凑上来亲了亲毓秀的唇,漆黑的眼里带着对未来的期盼,“我们走。”
话音未落,眼前骤然出现一个白点并迅速扩大。
仅是刹那间,视线里的一切都被纯净的白色覆盖。
连江桑也被白色淹没了。
毓秀耳边有嘈杂的说话声响起,他睁开眼,室内的强光让他有接近五六秒的失明。
“娄先生?”医护人员喊道,“娄先生,你怎么样?有不舒服的地方吗?”
毓秀这才发现治疗舱的舱门已被打开,几个眼熟的医护人员站在舱外担忧地望着他。
“江桑呢?”毓秀开口就问,“江桑醒了吗?”
医护人员被毓秀眼睛发红的模样吓了一跳,本想让他好好休息一会儿,可见他这么急躁,还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江先生刚醒,他昏迷时间太长,意识紊乱,目前还没很好地接受现状,所以他正在接受乔医生的检查。”
医护人员的话刚说完,毓秀就挣扎着从治疗舱里坐起来。
“娄先生?你等等!你身上的仪器还没取!”医护人员们大惊失色,连忙七手八脚地取掉毓秀身上乱七八糟的线。
毓秀迫不及待地爬出治疗舱,跌跌撞撞地向门外跑去。
好在他还记得江桑的病房在哪里。
他们之间隔了两层楼,坐电梯太慢了,他索性从楼梯跑上去。
这个暑假下来,他的身体变得虚弱许多,才跑两层楼梯就透支了体力,等他来到江桑所在的病房门外时,已是满头大汗。
他忘了敲门,直接推开门。
病房里站着好多人,有他认识的人也有他不认识的人,都围着病房中间的那张病床。
而病床上躺着一个人。
那么多人里,只有病床上的那个人注意到了他的到来,艰难地转头看向他。
四目相对。
这一刻,毓秀感觉到了从未有过的真实感。
江桑。
我们都回来了。
这才是属于我们的现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