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修最近睡得不太好。
他很少见的没有男孩十几岁时最容易爆棚的中二和狂妄,即使在学习上确实领先于人,也一直理性认为自己并非天分极高的类型,更多是占了沉得住心这一项优势。
再加上他又天生觉少,而难入眠的午夜安静最适合读书,所以也习惯了伏案到凌晨才歇手的作息。
认真习得后的获得感是世上唯一毫无不良作用的安眠剂,这是纪修在长久实践中得出、也诚挚信奉的真理。
直到某日破晓将至的混沌时分,青春期的荷尔蒙在年轻的体内悄悄苏醒,招致真理突然失灵。
带着若有似无的柑橘香气,冲动与狂想是被隐匿痕迹的星辰,与调皮的小猫合伙闯入梦里。
最为无以控诉的,搅人清梦的本领。
经历过忙乱清晨的后果,便是纪修不得不再次带上了黑框眼镜,意图遮掩眼底难堪的证据。
班级拍照的过程中,他留在教室前面给沈启轩帮点小忙,时不时懒懒地托下镜腿,又在发现就快轮到沈予桥时提前避讳地埋下头,心里却还是习惯性地开始思考该给她的小圆脸如何打光更好。
几乎发生在同一时刻,他听见沈启轩正在用上梁不正的语气搞事情,甚至直接指名道姓:
——“哎呦,拍照拍多了也是个体力活啊,腰真疼。”
——“纪修,你不是也会拍吗,来替老师一会儿吧。”
靠。
他知不知道自己在乱讲什么?
甚至是这样当着全班同学的面?
放下手中正在调试位置的反光板,纪修在睡眠不足的帮衬下窜起一股无名的怒气,又像是早已压抑不住的火焰终于找到了能够充分燃烧的理由,声音也是不冷静的硬:
“我?”
他今天穿了件黑色连帽卫衣,又把肥大的校服外套随便套在肩上。
听起来或许是种有点臃肿的胡乱穿法,可又因为清白挺拔的肩颈加成负负得正,终究难掩纪修身型原本的优越。
沈启轩见这位瘦瘦高高的少年人定住在自己身侧:肤色是天生的冷白,又被厚重的黑色镜框挡住了大部分神色,当真是最便于埋藏心情的搭配。
所以在少年发出了短暂地质疑、又面无表情的抬眼与自己产生过几秒明晃晃地对视后,沈启轩方才解读出少年的情绪暗语。
——阿喔,玩笑似乎开大了,沈启轩当即惺惺地想。
即便成为了他们的班主任老师,沈启轩依旧认为纪修这小子冷脸的时候真的不太好惹——当然了,这种事大概只有自己的笨蛋妹妹毫无察觉。
然而此刻更让他感到意外的点还另有其他:
纪修从小就总挂着一副成熟懂事的样子,居然也会为这种玩笑话生气。
怎么说呢,果然本质上还是个藏不住心事的臭屁小孩啊。
沈启轩为了掩盖住笑意故意捂嘴干咳两声,正准备扯几句自圆其说的话来收场,也算是相互给个台阶下,却还没来得及张口,又发现纪修的目光已经转而去往讲台处的沈予桥身上。
沈予桥正直愣愣地坐在拍照位置上,看不懂眼前的两个人为什么神经兮兮地突然集体罢工。
声讨的句式就在嘴边,可又担心在同学面前暴露和沈启轩的亲戚身份,她的眼神转来转去不知如何是好。
也是她这幅欲言又止的神色,让纪修邪门的怒气瞬间哑火——毕竟照顾沈予桥情绪的想法,如同他人为练就的条件反射,总是会在各种各样的情境里更胜一筹。
于是索性大大方方接过相机,这是他能想到的、打破尴尬的最快方法:
“好啊,那您先歇会儿吧,换我试试。”
这次换作沈启轩满脸惊讶,因为亲眼目睹到了这小子炉火纯青的变脸功夫。
纪修和沈予桥一起长大,合照不少,彼此都是相互家中相册里的常客,却不曾正式为她拍过照片。
纪修不动声色地将沈予桥框在取景器中央,对焦,耐心等待她把情况消化完毕,将慌张的表情妥善收起,然后浮现出半分程序化的笑容。
他如此一丝不苟的等待姿态,像一位极度内向且称职的专业摄影。
前提是忽略掉在镜头正后面,因紧张而咬住下唇这个细微动作的话。
就这样尽可能不动声色地感受着胸腔内不断加速的心跳,纪修在心中默念起:
三、二、一。
闪光灯在教室中骤然亮起,同学们依旧三五成群的保持喧闹。
郑然作为下一位拍摄对象,好奇地微微朝相机后的显示屏探头,却先见前方沈予桥激动地跳起来:
“你要拍的时候怎么没说一声啊?”
纪修愣住,是聪明头脑难得宕机的语塞。
回头再看预览,沈予桥果然在被镜头捕捉的那一刻闭上了眼睛。
一张失败的照片不具有意义,旁人只把这当成不重要的小插曲,相机最后还是换回了沈启轩手里。
因为有了班级的专属摄影师,他们不再用和其他班一齐排队等待,四班很快就完成了每个人的学籍照拍摄。
至于多余出来的时间,沈启轩大发慈悲地给他们在班里找了集柯南看。播放之前特意嘱咐了好几遍让大家保持低调,结果下午还是在年级里走漏了风声。
其他班的人听说了这事都是满眼羡慕,于是四班人也直接不藏了,在外面骄傲地大肆宣扬:
你们是不知道,我们轩哥那娴熟的拍照技术啊,甚至比专业照相馆还靠谱!
这话最后也成功传进了沈启轩的耳朵里,并且本人听了都苦笑着表示无语:
有谁能相信,中午质疑他最狠的也是这群小崽子们呢。
那天拍摄结束后,纪修没留在班里看动漫,而是善始善终地帮着沈启轩一起去归还了照相馆的设备。等待对方全部清点确认无误,两人才一前一后往教室走。
路径穿过秋季零落的紫藤池苑,沈启轩在推动教室门前停住脚:
“纪修,刚才对不起了。”
这份道歉来得毫无征兆,纪修大概停缓了一口气的时间。
再开口时,头不自然地偏向侧面,在窗边留下少年坦荡的剪影:
“不,轩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我不该……”
他说得是实话,尤其在彻底冷静下来之后。纪修怎么不明白自己当时的反应已经算得是上小题大做,而恼火的本质明明是因为自己心里有鬼。
只是话刚说一半,楼道里逐渐出现其他班级队列纷纷扰扰的脚步声响。
沈启轩和纪修站在一起,是势必会受到不少侧目洗礼的组合。
大家多少都好奇年级里最受欢迎的这一对师生究竟是在说些什么。只是经过时纪修早已闭嘴不言地看向窗外,而沈启轩则在从容地点头回应来自队伍中同学不时的问好。
直到列队终于消失在楼道尽头,沈启轩这回再一次抢在了纪修之前开口:
“每个人心里都会有介意被别人触碰到的点,这很正常,也没什么不好。”
纪修明白,沈启轩不假思索的话语间,是将他看作独立个体的尊重。
“纪修,是我先开的玩笑,所以就安心接受我的道歉吧。我可不想做个让人讨厌的大人啊。”
“喂,同学,你最近睡眠好像很差耶。”
并排坐上摇摇晃晃的放学巴士,沈予桥故意去捅了捅纪修毫无用处的平光镜片。
是吃定了他的好脾气,在他视野里明目张胆地留下了一个浅浅的指纹印。
“你干嘛?”
不排斥的语气,象征性地反抗,纪修最后也只是托了托镜腿。
“切,你好有偶像包袱哦,校草同学~”
不明白纪修为什么下午一直蔫蔫的,这会儿对自己故意打趣他的话题也没太大反应,沈予桥决定继续不服输地煽风点火。
“是许愿说的,你被评上了新任校草。哦对了,大家还表扬了你会主动戴眼镜遮黑眼圈,说这种行为很有公德心:一些校草容貌的自我维护,喜闻乐见,科学合理,摩多摩多!”
纪修的阴暗情绪又不自觉跑出来作祟:
“新任的校草吗?那上一任是谁?”
沈予桥感受到纪修不寻常的敏感,渐渐褪去了努力活跃气氛的雀跃语气:
“……唔,可能是哪个学长吧,我也不清楚。”
真的不清楚吗。
可你说谎时从来低落得太明显,纪修在心中暗想,桥桥,那个名字你明明就知道的。
预料之外的话题展开让他们的回家路途迎来少有的沉闷,两人分别不语地看向窗外,直到共同的目的地即将到达。
从座位起身前,沈予桥突然扯住了纪修的衣角:
“纪修,你……也会为了考试而紧张吗?”
纪修瞬间明白自己误解了她的失落,而她也八成是误会了自己精神不佳的原因。
于是等公交车在站台停了又走,他驻足在站台原地未动,郑重地说谎:
“……也会吧。”
虽然目前还没有过,但说不定高考那天也是有可能的吧,谁知道呢。
只是,想安慰她。
可她看起来仍然不开心。
因此心头凭空而生的酸涩计较此刻也不再重要,纪修半弯下腰,和可乐味棒棒糖一同出现在沈予桥低垂的视线里:
“是在想什么呢,要说说看吗?”
作者有话要说:修狗胡思乱想争锋吃醋,而桥桥的心中只有学习(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