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明白

手抄书?!

曾在史书上记载的场景,真实地在眼前上演。

温知著暗中掐了自己一把。

“嘶!好痛!”

原以为这儿书种类少就够受的了,没想到书籍生产设备也这般原始。

有点出人意料。

她看了眼一旁的监事,其脸色如常,显然已习以为常。

大家想看书,不就是抄个书嘛,奇怪啥?

反倒是她,直直地站在这儿,神情怔愣,显出几分格格不入。

她想到了穿越之前。

那时,她在大机械图书生产时代艰难生存,想方设法策划新选题,甭管是老酒装新瓶,亦或新酒初亮相,无一不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用心做出亮眼又新颖的好书同时,带着最微薄也最可怜的期许。

盼有人能将它带回家、宠幸它。

然而,哪怕她曾做出过在行业内傲人的成绩,被人称赞是有天赋的新人。

那又如何?

最难的不是外人如何说,而是从业人自己如何看。

在自己眼中,他们也皆认为,黄金时代已逝,夕阳已至,如今是夹缝求生,苟延残喘。

或有一日,大限及至。

温知著眸光微黯,心底涌动股不明的情绪。

有点心酸、难受。

一个夕阳迟暮,一个朝阳未升。

这里,与她的时代,截然相反。

人生处处是意外,意外何处不相逢。

一时间,温知著心里五味杂陈。

本就慢人一步的反应,这下更慢了。

温知婷本已拿了书,瞥见温知著呆愣的模样,唇角微勾,心下一动。她把书搁在桌上,走到温知著身旁。

温知婷:“三妹,你头回来昭文馆,应是不清楚情况,也怪二姐我没提前知会你。你得了第一,可借三本藏书回去,而今日你在馆中,选本想看的,抄下来,回去慢慢看便是,机会难得,莫要白白浪费。”

“你若是不知该挑什么……罢了,二姐我带你去挑便是了,只要你往后改邪归正,二姐就欣慰了。”

温知著回过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接道:“谢谢二姐,我下回小考努力再拿第一,也好不辜负二姐的一番心意。”

“……”

谁想让你拿第一?

温知婷深吸一口气:“三妹尽力即可,学业上顺其自然就好,太过急功近利,有失做学问的初衷。”

“哎,好不容易咸鱼翻身,也得连着打几个挺不是。”

“……”

三妹怎这般牙尖嘴利了?!

温知婷接连没讨到好,咬牙又道:“三妹,眼下还是快些选书,你平白比旁人有优势,切莫大意了。你若不知,我……”

“温同学。”

温知著回头,看见她的同桌抱着一摞书,表情严肃。

“请问我打扰你们了?我就来告诉你下,书选好了,你忙完来找我就好。”

说完,她就走了,理也没理温知婷。

温知婷脸色微变,听见温知著说:“二姐,时间紧,任务重,我先去了,不可白白浪费机会。”

“……好。”

留在原地的温知婷,望着离开的两道身影,温柔娇弱的脸上一抹恼恨闪现,飞快即逝。

区区卫国公的嫡孙女,也敢不将她放在眼里。

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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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怡选了个临窗的地方。窗户打开细缝,习习微风拂过,暖意融身。

身后,缕缕阳光而过,满地碎金光芒随风摇曳,星星点点,明亮又不晃眼。而一抬头,还能看见明黄的迎春花、泛青的垂柳,惬意感倍生。

温知著:“这地方蛮诗情画意。”

赵婉怡:“?”

“这里亮堂些,不累眼。”

赵婉怡解释。

“我们快些开始吧。”

她把取好的书一字排开,哪本是带回去的抄的,哪本是在这里抄的,挨个做好分类。

介绍完,她不确定问:“温同学,你确定选这三本带回去吗?确定不再考虑一下吗?”

这三本是她想看的,这样一来,温知著可能并未选自己需要的书,她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了,你不是想看吗?正好可以借给你看。”

赵婉怡意外抬头,定定看着她,良久方回:“谢谢温同学。”

“不客气。”温知著微微笑,瞥了眼桌上的笔墨纸砚,手蓦地就酸疼了。

“那个……我第一次来昭文馆,我想去四处看看。”

“……好吧,你去吧。”

沾了对方的大光,赵婉怡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她写快些,替温同学多抄一些。

如释重负的温知著在昭文馆逛了起来。

说是逛,其实不一会儿,她就把整个馆看了一遍。

因为,昭文馆只有一层,一排排书架立着,前面几排摆满了书籍,她一眼扫过去,全是令她头疼的书。待转到后面,书架越来越空,零星地摆着几个孤本,缺张少页,很是可怜的模样。

一番浏览下来,温知著只有一个感受。

这个最大的藏书中心,未免太惨了些。

她有点无法想象,其他地方该是怎样的一种惨状了。

肯定不忍目睹。

心中正腹诽无数,那一个个抄书的身影跃入眼帘。

艰难如斯,仍不舍热爱。

温知著一阵无言。

那道难受又心酸的情绪,复又冒了出来。

也许……

她摇摇头,回到座位上,恰好看清赵婉怡的模样——鼻尖冒着层细密汗珠,眼睛却分秒没离开书本,手下动作飞快,留下一道道清晰笔墨。

之前被她甩出脑海的想法,再度探了头。

温知著张张嘴,终是问道:“为何……大印的书这么少?”

赵婉怡听到问题,暂时停笔,歪头思忖,困惑反问:“书……少吗?”

温知著:“难道不少吗?”昭文馆里最多的也是四书五经,没别的啊!

赵婉怡:“不少了,我小时候,四书五经都不全,多亏了当今圣上,我长至今日才能看到这般多的书。”

然后,温知著这个外来户,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他们温家的建国史。

大印朝初立七十年,截至目前为止,共有五位帝王。其他四任帝王,说是穷兵黩武也不为过,因而朝堂内外重武轻文,文官地位低下。

也是她爹登基后,朝廷大趋势向文,文官地位开始提高,科举制度再度恢复。而且,大印经过十多年的休养生息,百姓温饱没有问题。生活富有余力的时候,自然追求些旁的,那么,读书成了大多数的人选择。

对百姓来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对勋贵而言,读书亦可改变命运。

这会子,谁要是没读过几本书,姑娘公子说亲也会被歧视。

“……有个王家公子不爱读书,本来定好的亲事,就给退了。”

“……”

温知著无言,她倒真没想到。

赵婉怡讲完故事,提醒道:“温同学,这本书只有昭文馆有,若是这回错过,怕得再等半年。”

“哦,好。”

温知著答应着,但她觑了眼书名,脑袋又痛了。

《中庸十解》……她宁愿再等半年。

何况,她现在也静不下来。

有一个事情,突然迫切地想搞清楚。

她问:“除了这些四书五经,你没想过看别的书吗?”

赵婉怡:“想过,前几日的《离骚》就很好,我已看过两遍,准备再看第三遍。”

温知著脸色颇有几分一言难尽:“……不是,就是别的,不是《离骚》这样的。”

赵婉怡不解:“那是什么样的?”

“嗯……可能就是,一些不像是考试的书,比如打妖怪、圣贤人物小传、地方游记啊之类的。”

温知著斟酌着给出回答,边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怕万一接受不了的话,她就打住不提了。

谁知,她报一个,对方的眼睛亮一分,待她说完三种,赵婉怡眼底的渴望已是想忽视都难了。

“温同学,请问你有这些书?可以借我看看吗?”

赵婉怡语气迫切。

“我一定会好好爱惜的!决不弄脏弄破!”

温知著:“……”这个话似曾相识。

“你愿意看这些书?”温知著不确定,“你会不会觉得这些不像四书五经那般正经……”

她有过怀疑,一个朝代只有这几种书,可能是朝廷限制,不许百姓看;也可能是本身文化的贫瘠。她听完温家的建国史,以及温宏毅的举措,觉得文化贫瘠的可能性大些。

“当然不会。”

赵婉怡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些书听着就很有趣,我从未听说过,迫不及待想一览而尽。所以,温同学,你有这些书吗?可以借我看看吗?”

未待温知著回答,有一个脑袋从赵婉怡身后探出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请问二位刚说的那个书,可以……借我也看看吗?我不都看,只借我看打妖怪就行。”

“哎,还有我,我想看看圣贤人物小传。”

“我倒是好奇地方游记,不知同学可否借我一览?”

“不行不行,得排队!”

“就是,先来后到,讲规矩!”

“你们爱惜点,这位同学的书一听就很了不得。”

“是啊,所以可以借我看看吗?同学你日后有什么问题,皆可问我。”

“问你不如问我,哪怕同学先不借书都可问。不过,若是能借我更好。”

……

突然冒出一堆人,一言一语,讲着自己的优势,只求温知著能将书借给他们。

“你们会不会有了越来越多的书,将来就弃之如敝履?”

“不会!”

“必定不会!”

她一问一出,方才争执的众人,立马异口同声答道。

“请问同学愿意借书给我等看一看吗?”

有人再次把话题转了回去。

于是,尴尬的人又变成了温知著。她观察了下,这些人殷切的目光,倘若直接说没有,怕是会犯众怒。

故而,她有些不甚肯定道:“诸位同学,容我回去后问一下长辈可好?”

她料想,书籍来之不易又甚少的时候,长辈应是也十分看重的。那么,请示长辈,应不会出错。

果然,众人立即纷纷答:“那是自然,有劳有劳。”

温知著又言:“不如你们写下名讳,日后如果可以借书,我好知会于你们?”

“再好不过,先提前谢过同学。”

温知著撕下几页纸,请他们写下名字和就读书院,方便日后联系。搞定这些,大家表示不宜错过这次良机,纷纷再回去抄书。

周围安静下来。

温知著只手托腮,望着窗外愣神。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已近黄昏。她枯坐一日,脑中思绪纷飞,一个声音无法说服另一个声音,而另一个也不愿轻易放弃,就这样僵持不下,手中书只抄了几个字。

蓦地,她被眼前的落日盛景吸引。

硕大的橙黄圆球缀在天际,一眼望去,毫无保留的暖黄铺满天际,明媚、绚烂又默然无声,遥远的云彩也镀上一道道碎金光辉。

须臾,漫天的温暖明媚,逐渐丧失神采。

黑影层层叠上,一点点吞没落日余晖的暖色。然而,如油画般的橙黄,不急不缓地化为油画系橘红。在这刻,它选择绽放更美、更深厚的色彩。半边天幕,因其变了颜色,渲染的赤金边久久凝结于一处。

哪怕,黑夜即将来临。

它却是——任黑夜欲来,它亦无畏。

好像,也无所可畏。

绽放过,绚烂过,无憾收场。

乃生之幸事。

温知著凝神望着那抹释放到极致的暖橘,眼角悄然滑落晶莹。

初春的傍晚,清风蕴着丝丝凉意落在身上,心间却被其内含的暖意包裹,无声浸润。

那粒早已埋在心间的种子,在残存的余晖中,亦在暖融的春风中,破土而出。

这刻,她蓦地明白,上天派她来此间的目的。

原来,她圆的不只是原主的一生。

亦是,自己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