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抄书?!
曾在史书上记载的场景,真实地在眼前上演。
温知著暗中掐了自己一把。
“嘶!好痛!”
原以为这儿书种类少就够受的了,没想到书籍生产设备也这般原始。
有点出人意料。
她看了眼一旁的监事,其脸色如常,显然已习以为常。
大家想看书,不就是抄个书嘛,奇怪啥?
反倒是她,直直地站在这儿,神情怔愣,显出几分格格不入。
她想到了穿越之前。
那时,她在大机械图书生产时代艰难生存,想方设法策划新选题,甭管是老酒装新瓶,亦或新酒初亮相,无一不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用心做出亮眼又新颖的好书同时,带着最微薄也最可怜的期许。
盼有人能将它带回家、宠幸它。
然而,哪怕她曾做出过在行业内傲人的成绩,被人称赞是有天赋的新人。
那又如何?
最难的不是外人如何说,而是从业人自己如何看。
在自己眼中,他们也皆认为,黄金时代已逝,夕阳已至,如今是夹缝求生,苟延残喘。
或有一日,大限及至。
温知著眸光微黯,心底涌动股不明的情绪。
有点心酸、难受。
一个夕阳迟暮,一个朝阳未升。
这里,与她的时代,截然相反。
人生处处是意外,意外何处不相逢。
一时间,温知著心里五味杂陈。
本就慢人一步的反应,这下更慢了。
温知婷本已拿了书,瞥见温知著呆愣的模样,唇角微勾,心下一动。她把书搁在桌上,走到温知著身旁。
温知婷:“三妹,你头回来昭文馆,应是不清楚情况,也怪二姐我没提前知会你。你得了第一,可借三本藏书回去,而今日你在馆中,选本想看的,抄下来,回去慢慢看便是,机会难得,莫要白白浪费。”
“你若是不知该挑什么……罢了,二姐我带你去挑便是了,只要你往后改邪归正,二姐就欣慰了。”
温知著回过神,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接道:“谢谢二姐,我下回小考努力再拿第一,也好不辜负二姐的一番心意。”
“……”
谁想让你拿第一?
温知婷深吸一口气:“三妹尽力即可,学业上顺其自然就好,太过急功近利,有失做学问的初衷。”
“哎,好不容易咸鱼翻身,也得连着打几个挺不是。”
“……”
三妹怎这般牙尖嘴利了?!
温知婷接连没讨到好,咬牙又道:“三妹,眼下还是快些选书,你平白比旁人有优势,切莫大意了。你若不知,我……”
“温同学。”
温知著回头,看见她的同桌抱着一摞书,表情严肃。
“请问我打扰你们了?我就来告诉你下,书选好了,你忙完来找我就好。”
说完,她就走了,理也没理温知婷。
温知婷脸色微变,听见温知著说:“二姐,时间紧,任务重,我先去了,不可白白浪费机会。”
“……好。”
留在原地的温知婷,望着离开的两道身影,温柔娇弱的脸上一抹恼恨闪现,飞快即逝。
区区卫国公的嫡孙女,也敢不将她放在眼里。
很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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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怡选了个临窗的地方。窗户打开细缝,习习微风拂过,暖意融身。
身后,缕缕阳光而过,满地碎金光芒随风摇曳,星星点点,明亮又不晃眼。而一抬头,还能看见明黄的迎春花、泛青的垂柳,惬意感倍生。
温知著:“这地方蛮诗情画意。”
赵婉怡:“?”
“这里亮堂些,不累眼。”
赵婉怡解释。
“我们快些开始吧。”
她把取好的书一字排开,哪本是带回去的抄的,哪本是在这里抄的,挨个做好分类。
介绍完,她不确定问:“温同学,你确定选这三本带回去吗?确定不再考虑一下吗?”
这三本是她想看的,这样一来,温知著可能并未选自己需要的书,她着实有些不好意思。
“不用了,你不是想看吗?正好可以借给你看。”
赵婉怡意外抬头,定定看着她,良久方回:“谢谢温同学。”
“不客气。”温知著微微笑,瞥了眼桌上的笔墨纸砚,手蓦地就酸疼了。
“那个……我第一次来昭文馆,我想去四处看看。”
“……好吧,你去吧。”
沾了对方的大光,赵婉怡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算了,她写快些,替温同学多抄一些。
如释重负的温知著在昭文馆逛了起来。
说是逛,其实不一会儿,她就把整个馆看了一遍。
因为,昭文馆只有一层,一排排书架立着,前面几排摆满了书籍,她一眼扫过去,全是令她头疼的书。待转到后面,书架越来越空,零星地摆着几个孤本,缺张少页,很是可怜的模样。
一番浏览下来,温知著只有一个感受。
这个最大的藏书中心,未免太惨了些。
她有点无法想象,其他地方该是怎样的一种惨状了。
肯定不忍目睹。
心中正腹诽无数,那一个个抄书的身影跃入眼帘。
艰难如斯,仍不舍热爱。
温知著一阵无言。
那道难受又心酸的情绪,复又冒了出来。
也许……
她摇摇头,回到座位上,恰好看清赵婉怡的模样——鼻尖冒着层细密汗珠,眼睛却分秒没离开书本,手下动作飞快,留下一道道清晰笔墨。
之前被她甩出脑海的想法,再度探了头。
温知著张张嘴,终是问道:“为何……大印的书这么少?”
赵婉怡听到问题,暂时停笔,歪头思忖,困惑反问:“书……少吗?”
温知著:“难道不少吗?”昭文馆里最多的也是四书五经,没别的啊!
赵婉怡:“不少了,我小时候,四书五经都不全,多亏了当今圣上,我长至今日才能看到这般多的书。”
然后,温知著这个外来户,从旁人口中听到了他们温家的建国史。
大印朝初立七十年,截至目前为止,共有五位帝王。其他四任帝王,说是穷兵黩武也不为过,因而朝堂内外重武轻文,文官地位低下。
也是她爹登基后,朝廷大趋势向文,文官地位开始提高,科举制度再度恢复。而且,大印经过十多年的休养生息,百姓温饱没有问题。生活富有余力的时候,自然追求些旁的,那么,读书成了大多数的人选择。
对百姓来说,读书可以改变命运;
对勋贵而言,读书亦可改变命运。
这会子,谁要是没读过几本书,姑娘公子说亲也会被歧视。
“……有个王家公子不爱读书,本来定好的亲事,就给退了。”
“……”
温知著无言,她倒真没想到。
赵婉怡讲完故事,提醒道:“温同学,这本书只有昭文馆有,若是这回错过,怕得再等半年。”
“哦,好。”
温知著答应着,但她觑了眼书名,脑袋又痛了。
《中庸十解》……她宁愿再等半年。
何况,她现在也静不下来。
有一个事情,突然迫切地想搞清楚。
她问:“除了这些四书五经,你没想过看别的书吗?”
赵婉怡:“想过,前几日的《离骚》就很好,我已看过两遍,准备再看第三遍。”
温知著脸色颇有几分一言难尽:“……不是,就是别的,不是《离骚》这样的。”
赵婉怡不解:“那是什么样的?”
“嗯……可能就是,一些不像是考试的书,比如打妖怪、圣贤人物小传、地方游记啊之类的。”
温知著斟酌着给出回答,边观察着对方的反应,怕万一接受不了的话,她就打住不提了。
谁知,她报一个,对方的眼睛亮一分,待她说完三种,赵婉怡眼底的渴望已是想忽视都难了。
“温同学,请问你有这些书?可以借我看看吗?”
赵婉怡语气迫切。
“我一定会好好爱惜的!决不弄脏弄破!”
温知著:“……”这个话似曾相识。
“你愿意看这些书?”温知著不确定,“你会不会觉得这些不像四书五经那般正经……”
她有过怀疑,一个朝代只有这几种书,可能是朝廷限制,不许百姓看;也可能是本身文化的贫瘠。她听完温家的建国史,以及温宏毅的举措,觉得文化贫瘠的可能性大些。
“当然不会。”
赵婉怡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这些书听着就很有趣,我从未听说过,迫不及待想一览而尽。所以,温同学,你有这些书吗?可以借我看看吗?”
未待温知著回答,有一个脑袋从赵婉怡身后探出来,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说:“请问二位刚说的那个书,可以……借我也看看吗?我不都看,只借我看打妖怪就行。”
“哎,还有我,我想看看圣贤人物小传。”
“我倒是好奇地方游记,不知同学可否借我一览?”
“不行不行,得排队!”
“就是,先来后到,讲规矩!”
“你们爱惜点,这位同学的书一听就很了不得。”
“是啊,所以可以借我看看吗?同学你日后有什么问题,皆可问我。”
“问你不如问我,哪怕同学先不借书都可问。不过,若是能借我更好。”
……
突然冒出一堆人,一言一语,讲着自己的优势,只求温知著能将书借给他们。
“你们会不会有了越来越多的书,将来就弃之如敝履?”
“不会!”
“必定不会!”
她一问一出,方才争执的众人,立马异口同声答道。
“请问同学愿意借书给我等看一看吗?”
有人再次把话题转了回去。
于是,尴尬的人又变成了温知著。她观察了下,这些人殷切的目光,倘若直接说没有,怕是会犯众怒。
故而,她有些不甚肯定道:“诸位同学,容我回去后问一下长辈可好?”
她料想,书籍来之不易又甚少的时候,长辈应是也十分看重的。那么,请示长辈,应不会出错。
果然,众人立即纷纷答:“那是自然,有劳有劳。”
温知著又言:“不如你们写下名讳,日后如果可以借书,我好知会于你们?”
“再好不过,先提前谢过同学。”
温知著撕下几页纸,请他们写下名字和就读书院,方便日后联系。搞定这些,大家表示不宜错过这次良机,纷纷再回去抄书。
周围安静下来。
温知著只手托腮,望着窗外愣神。
时间过得很快,眨眼已近黄昏。她枯坐一日,脑中思绪纷飞,一个声音无法说服另一个声音,而另一个也不愿轻易放弃,就这样僵持不下,手中书只抄了几个字。
蓦地,她被眼前的落日盛景吸引。
硕大的橙黄圆球缀在天际,一眼望去,毫无保留的暖黄铺满天际,明媚、绚烂又默然无声,遥远的云彩也镀上一道道碎金光辉。
须臾,漫天的温暖明媚,逐渐丧失神采。
黑影层层叠上,一点点吞没落日余晖的暖色。然而,如油画般的橙黄,不急不缓地化为油画系橘红。在这刻,它选择绽放更美、更深厚的色彩。半边天幕,因其变了颜色,渲染的赤金边久久凝结于一处。
哪怕,黑夜即将来临。
它却是——任黑夜欲来,它亦无畏。
好像,也无所可畏。
绽放过,绚烂过,无憾收场。
乃生之幸事。
温知著凝神望着那抹释放到极致的暖橘,眼角悄然滑落晶莹。
初春的傍晚,清风蕴着丝丝凉意落在身上,心间却被其内含的暖意包裹,无声浸润。
那粒早已埋在心间的种子,在残存的余晖中,亦在暖融的春风中,破土而出。
这刻,她蓦地明白,上天派她来此间的目的。
原来,她圆的不只是原主的一生。
亦是,自己的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