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温知著得?到了温宏毅的传召,来御书房与人掰头。
她站在那儿,听着彭鸿朗长篇大论,句句皆为家国、朝廷考虑,冠冕堂皇,别无私心,她不由嘲弄地牵了牵唇角。
这?场关于“是否禁止民间书坊刻印书籍”的争论,已?经从?中?午吵到傍晚,她和对方各执一词,谁也不愿妥协。
温知著偷瞥了眼上首的温宏毅,对方面无表情。她知道,因为可?以加强集权、巩固统治,所以她的父皇同意禁止民间刻印。
否则,根本?不会有这?场争论。
温知著一颗心惴惴。
此时,彭鸿朗气定神闲,挑衅似的与她对视,一字一顿开口道:“还望三公主理解,此次微臣建议禁止民间刻印,绝无私心,而全因其优势。”
“这?同学在官府一样,刻印由朝廷掌管,下?可?控制言论,约束百姓;上可?统一集权,巩固朝廷统治,且利于朝廷树立权威,增强威信。微臣的拳拳之心,皆为朝廷考虑啊。”
“三公主觉得?呢?三公主该不会觉得?,微臣提出此事,是针对您一家书局吧?”
因着温宏毅坐在上面看着,他不敢表现得?太过明?显,神色之间隐有得?色。
“若三公主这?样想,微臣可?是大大的冤枉。不过,印经院自成立以来,便?被民间刻坊挤压,生存艰难,确实有损朝廷颜面,这?是其一;长此以往,印经院边缘化,不利于建立官府的威信力,这?是其二?;现在管理混乱,人人皆可?插一脚,官方机构无法作为,这?是其三。所以,希望三公主能理解,您不过一家书局而已?,但需要的是这?个行业的统一管理。”
温知著眼见着,温宏毅的眸光一动。
“哼。”
她冷哼一声,彭鸿朗脸色一变。
他当即要辩驳,温宏毅轻咳一声,他只好悻悻住嘴。
温宏毅掀掀眼皮,随口问道:“著儿,你可?是有什么话要说?”
“回禀父皇,儿臣有话要对彭大人说。”
她坦坦荡荡迎上前,嘴角含笑,眸光清亮有力,看向最上首的温宏毅,他才是能一锤定音的人。
温宏毅淡淡道:“准了。”
她不卑不亢开口,声音平和,似未有任何不满或怨怼:“方才彭大人所言,儿臣实不敢全然认同。凡事皆有两面性,正如此事亦是一把?双刃剑,禁止或能达到彭大人所言,但儿臣以为,弊大于利,不宜推行。”
“怎么就?不宜推行了?”
彭鸿朗急赤白?脸道。
“嗯?”
温宏毅发出一声质疑。
彭鸿朗猛地住了嘴,脸色变了又变,忙跪在地上向温宏毅道歉:“微臣一时情急,情难自控,请皇上赎罪。”
温宏毅声音没有温度:“行了,起来吧。”
温知著等御书房内又恢复安静,方才再度开口:“彭大人无需着急,等我说完,您有何不满,皆可?反驳。现在,还望彭大人勿扰了父皇的兴致。”
说完彭鸿朗,温知著注视着温宏毅,说出自己的理由。
“官府之威信树立,不在剥夺百姓生存之机,而在公平公正合理。如果因印经院而禁止民间刻印,一来算以权谋私,损民利官,有损公平公正的合理性。百姓一时敢怒不敢言,那以后呢?量变引起质变,迟早有一日,百姓会怒而愤之。这?是其一。”
“学在官府,可?控制言论。相反,若学术下?移,则可?广开言路。自父皇登基以来,推科举、建私学、兴族学,这?皆是学术下?移的表现,那么儿臣认为,民间刻印亦是一种学术下?移,不同于之前的教书育人,这?是以另一种形式呈现。”
“书在四夷,利于百姓发声;书籍私印,是学术自由,亦是思想自由;学在四野,这?符合父皇治国□□之理念,也契合大印安稳百姓之良策。这?是其二?。”
“并且,言论一事,亦如大禹治水,从?来都是堵不如疏,堵可?解一时之忧,却不断积患。而疏则可?导万民、利万民,益于国家日后选贤举能。这?是其三。”
“再者,彭大人提及印经院备受民间书坊排挤,实是儿臣不敢苟同。印经院流程臃肿繁杂,人员混乱散漫,这?非是民间书坊之力,而是其本?身如此。若是就?此取缔民间书坊,儿臣不敢想象,印经院会是一番怎样状况。”
“因为儿臣始终秉承一句话,如果自己没做好,最先做的不是怨怪别人,而是要从?自身找问题。若自己做不好,有他人之力敦促尚好,若无他人之力从?旁刺激,反而会更?一塌糊涂,这?是其四。儿臣阐述完毕,请父皇明?鉴。”
待温知著话音一落,彭鸿朗急不可?耐道:“皇上不可?,禁止民间刻印可?以做到政学合一,从?而保持政权稳定,统一中?央集权啊。”
高坐上首的温宏毅蹙了下?眉头,很?轻很?微小,一闪即逝。
彭鸿朗还在言辞切切,一副为国为民无私模样。温知著别开脸,不愿看他这?副作态。
若是之前还有所怀疑,现在已?是板上钉钉,多半就?是在彭家在背后捣鬼,口口声声不是针对她,而是为了印经院,为了大印。
哼,笑话。
这?就?是无能之辈,自认为旁人不做而自己就?是天纵之才了。
而且,他这?番还真不是针对她一人,而是针对整个大印的民间刻坊。
只不过……
温知著觑了眼温宏毅的反应,一颗心渐渐沉了下?来。
她不知道自己的这?番话有没有起作用?,因为真正的决定权并不在她手上。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即便?她拥有无上身份,也要向皇权低头。
但此刻,她站直身子,直视着所有人,认真道:“儿臣所言所行,皆是因父皇过往之言行所得?,儿臣始终相信,父皇是一届明?君,定会有其判断。儿臣也相信,父皇不会让百姓失望。”
温宏毅稍稍颔首,辨不出神色。
彭鸿朗似有急切,但被温宏毅暂时喝止,只好闭上嘴。
良久,室内响起温宏毅蕴满歉疚的声音:“著儿,你先回去吧,容朕思量一下?。”
他话音一落,温知著余光瞥见对手露出志得?意满的浅笑。
她抬眸,轻动了下?嘴角,露出一个浅浅的笑意,“父皇,儿臣先行告退。”
她挺直了脊背,一步一步走得?踏实且不含糊,没有犹豫,也没有乞求。
众人听着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望着那直挺坚韧的脊背,心头竟生了一丝迟疑:他们真的会赢吗?
—
直到走出很?远,远到旁人再看不见,温知著那向来挺直的脊背,瞬时微松下?来。
温烨霖等在外面,焦急不已?。
一见她出来,立即迎上来,急切问:“三姐,怎么样?父皇认同你说的了吗?”
“还没。”温知著同他简单说了下?当时的情形。
“一派胡言!”温烨霖脱口而出:“说到底,他们就?是自己不行,就?想着我们不做了,是不是就?以为他们能行了?我们做不做,他们不行还是不行,拿这?些理由搪塞,以为糊弄三岁小孩呢!”
温知著轻拉了下?温烨霖的衣角,低声道:“三弟,莫急。”
温烨霖还是少年模样,略带青涩的眉眼此刻染上急色,不可?置信问她:“三姐,他们都这?样了,咱们还要退让吗?他们说不让咱们做,咱们就?真的不做吗?”
“当然不是。”
温知著轻轻抬手,按了下?他的眉心,似要将那双眉间的褶皱,温声解释:“剩下?的交给我,既然当初是我拉你上了这?条船,我就?会负责到底,放心吧。”
温烨霖眸中?跳跃着愤怒的火焰,语气又急又快:“三姐,我好担心,他们怎么可?以这?样?这?样无耻!这?是我们的心血,我们为何要轻易拱手让人?这?不合理!”
“是啊,谁能想到呢!人能这?样无耻呢?”
温知著淡淡道,语气充满嘲弄。
“不过别急,我请的外援,我们的外祖父,还有京兆尹的陈大人,南山、青文书院的院长夫子等下?便?会进宫了,鹿死谁手还不一定,所以也算不得?上拱手让人。你这?个急脾气得?改一改。”
温烨霖小声嘟囔道:“我这?不是怕你被欺负了?你自己去辩论,也不带上我。我光听你说的那些,我就?拳头硬了,恨不得?直接挥拳。”
温知著白?了他一眼:“你要是直接挥拳,咱们这?个事也别说了,才真是让给对方了。对了,你的老师也会来对吧?”
“对,老师一会就?到。”
“那我们去接你的老师吧。”
温知著接到尤言夫子,将他带往御书房。而内里,正在激烈地讨论此事。当尤言一出现,房间内顺势安静下?来。
而温知著办完这?件事,没有多停留,反而选择了离开。
事到如今,她已?尽了努力,至于最后如何,她真的无法决定走向,正如她无法决定人心。
温烨霖还有不放心,问:“三姐,我们这?算放弃吗?”
温知著望着远处,声音带着点飘渺之意,幽幽道:“应该不算吧。”
再搏一搏,或是随遇而安。
温知著自觉,早在御书房里她已?做出了选择。
现在,她虽然远离了争论的中?心,但是她只是站在了后面,命运还是握在自己手上的。
甚至,她已?想好了退路,大不了让出一分,让对方尝尝甜头。
只是,现在不行。
她不愿意重?蹈覆辙。
是以,她轻轻拍拍温烨霖的胳膊,语含鼓励:“霖弟,没关系的。无论结果如何,我们并非这?一条路不是吗?”
她看着对方眼里的挣扎道:“回去休息吧,今日你也累了。父皇那边有结果,我会告诉你的。”
她劝说温烨霖回去休息,而她自己望向远处斑驳的晚霞,眯了眯眼,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晚霞过后,谁知道明?日是阴是晴呢?
作者有话要说:注:学在官府,巩固政权,统一中央集权;学术下移,广开言路等话根据网络和高中历史教材改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