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蝶恋花 -- 托孤

这一夜,对林离和穆予来说,都漫长得过分。

穆予并未如预想那般在子夜前赶回望舒楼,而是彻夜未归。

翌日的清晨,天边刚翻出鱼肚白,人们也都还在梦乡之中安睡,穆予拖着沉重却坚定的脚步,独自穿过大半个淞吴城回到了望舒楼。

今日,他想,是时候做个了结了。

推开房间门,竟空无一人。他扫眼床榻之上,被褥整整齐齐叠在一旁,木衣架子上原本悬挂着的林离的外衣和寝服,也都不见了踪影。这屋子突然之间空落落的,就像从来只有他自己在这儿住过一样。

“主公,您回来了。”

苏二虎不知何时已经立在了他身后。

穆予挪到木桌旁坐下,语气恍惚:“可有纸笔?”

“有。”

苏二虎寻来笔墨纸砚,纸是淞吴特产的罄竹宣,墨也是江南独有的春台墨,穆予提笔,于首行正中写下三个字:和离书。

“和离书??主公,您从进门到现在甚至都没问过林大人去哪儿了,怎生就要写这和离书了?”

穆予摇摇头:“不用问也知道,她应是气我整夜未归,独自搬去衙门住了。”

“可林大人等了您一整个晚上啊!她就坐在您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一夜未合过眼。还有就是...属下被她发现了,但她未责怪属下悄悄跟来,还嘱托说她这几日公务繁忙,要属下好好照料您呢。主公,您可得想好了!”

二虎说的话,穆予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眸色依旧深而沉。

“我见到公孙越了。”

**

穆予走到赌桌前,打算赶在亥时之前连输掉这十局,如此,便能赶在子时前回到房间不被林离发觉。

问仙阁的彩选规矩很简单,就是单纯的选点数大小。骰子手的骰筒里共三枚骰子,九以上为大,九及以下为小,输赢概率五五开。但若想连输十局,概率简直可以说低的离谱了,再倒霉的人,想要连续十次完美避开正确答案也是相当困难的。

但,穆予可以,因为他靠的不是运气,而是完美避开所有正确答案的实力。

“小。” —— “开!大!”

“大。” —— “开!小!”

“大。” —— “开!小!”

“小。” —— “开!大!”

...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已经连输九局。

一个青衣男子埋首疾步,转进了三层最角落的房间:“禀老爷,有人于一刻钟之内连输了九局。”

“何人如此猖狂啊?”

“是...是之前跟您提过的,那刑庭司掌司林离的相公,穆予。”

“哦?”

“属下这就去把他处理了?”

“不急,若他连输了十局,便将他请上来吧,”

“是。”

青衣男子刚走出房门,一个赌场管事儿的男子急匆匆上前:“还请帮忙禀告老爷 ,那人已经连输了十局。”

穆予被带上了问仙阁三层。

刚迈进房间,扫眼一看,四面墙上都张贴着字画,这时,机案边一幅拿金边裱好的对弈图吸引了他的目光。

“这位便是问仙阁的主人,桓檀公。”

青衣男子正要向他引荐,怎知穆予根本没听见他的话,双脚不听使唤似的,直直走到了那幅对弈图面前,注目良久。

“无妨,想来这位公子应该也喜爱研究字画吧!”

画中栩栩如生的面孔,加上这记忆中的声音一响起,恍惚之间,他感觉自己穿越了十七年的时光,再次来到了画纸上的那个瞬间。

公孙越和李玄宗乃一同长大的情分,公孙越的父亲曾官至宰相,李玄宗还是太子之时便与公孙越交好,闲来就爱凑到一起饮茶对弈,还偏都互相不承认对方的棋艺比自己好。

李玄宗继位后,公孙越官至户部尚书,两人互相嫌弃又互相离不得对方,就这样走过了三十余载岁月。待到李虞出生,私下都叫他公孙世伯,公孙越也常去中殿教他下棋,还说啊,等李虞长大一定要帮自己赢过那李老头一回。

穆予侧头看向声音的来源,霎时间两行热泪潸然而下。

是啊,那个小时候曾教他下棋,陪他嬉闹的公孙世伯已经老了,经年的岁月在他的脸颊上、发丝上都留下了深重的痕迹。他的声线并未有变化,却已然喑哑,笑起来也似从前般温和,却溢着苦涩,双眸更像是覆了一层薄膜,清亮已去,浑浊渐生。

十七年了,归巢的候鸟往返了十七趟,春去冬来也轮回了十七次,人间和尚在人间之人都已经换了面貌。但那记忆竟怎生没有丝毫褪色?无论是画纸上,还是睡梦中,上面的人就像是留在了时光的缝隙里,永远那么鲜活。

“公孙世伯...”

穆予开口,声音很低很低,低得就像是生怕叫错了人,若不是这幅对弈图,他今日恐真没有勇气喊出这四个字。

虽然声音很低,老人还是听清了,他脸上礼貌性的笑容也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过了几秒,下齿连着嘴唇开始颤抖,最后伴随着一滴泪珠的滚落,那笑容彻底崩溃,老人低头掩面,泣不成声。

青衣男子见状,悄悄退出了房间。

片刻,公孙越镇静了下来,大步迈到穆予身前,压着嗓音道:“可是虞儿?”

穆予点点头。

“你真的还活着!?真的?!”

公孙越一下将穆予拥到怀中,久久不曾撒手。

“长大了,真的长大了,老夫竟真没有认出你来。”他紧紧搂着穆予的肩膀,细细打量着他,“好孩子,你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当年我托人四方打听你的消息,却只收到你目盲的讯息,不久,你和程堇的死讯也传了过来。没想到,在这年老体衰之时竟还能再次与你相见啊...”

就这两三句话的时间,他几度不能自持,一边哽咽一边问着,“既然你还活着,那程堇应该也活着吧?”

听到此处,穆予不禁低下头,两颗豆子一般大的泪珠“啪”“啪”滴到了他的布靴之上。

“程爷爷,他死了,十七年前就死了。”

程堇是从小伺候李玄宗长大的公公,后来赐封内务总管。虽说他官至内务总管,待到李虞出生后,他却把大部分时间都用来照顾这个小太子了。李虞是程堇一手带大的,这句话没有任何毛病。

“死了!?他真的死了......”

公孙越神情恍惚,一个重心不稳差点跌倒在地,穆予见状赶紧扶他到一旁的木椅上坐下,他连忙又问,“那,这些年你又是和谁一起长大的?”

“薛兰。”

**

与公孙越不同,薛兰与李玄宗是忘年之交。

这一年,皇城司正使薛兰刚过完三十岁生辰,便领了李玄宗之命带着五千精兵,押着三百个朝廷钦犯到岭南服刑。

岭南的冬天从来不像信阳城一般天寒地冻,白日这里的人们皆是粗布短打,稻草芒鞋,夜间于卧榻上躺着竟也还会渗出热汗。

薛兰到岭南已经一月有余,闲来无事时最好一口酸甜的荔枝。眼看着回信阳城的日子越来越近,他命人摘了好几竹篓的荔枝悉数装上马车,准备带回信阳给李玄宗和苏贵妃尝尝鲜。

这日,他将这一个月来针对这三百个刑犯的安排和计划整理完毕,回到平日宿的那间稻草房时,已经快接近子夜。进门前,突见北边方向的夜空赤红如火,心里莫名溢出一阵惊悸。

果不其然,他前脚刚迈进房门,后脚便有下属来报。

“薛掌使不好了!”

“何事如此惊慌?!”

“信阳城兵变!官家他,他被人杀了!!”

“咚”的一声,手里还未吃完的半颗荔枝已经滚落在地。

“你说什么??你跟我说清楚!”

这时,一声悲鸣般的马嘶响彻了夜空,一个头戴竹笠、斗篷加身之人快马而来。

下马后他几近摔到薛兰跟前,掏出腰间信筒:“薛掌使,官家口谕!”

薛兰接过他手里的信筒,眸中映出火红的烈焰。

「皇城使薛兰,不得率兵回城,立即赶去断魂崖处接应程堇。吾儿李虞,托孤与卿!」

拿着信纸的手颤抖不止,悲至极处,薛兰仰头长啸,顿时引得天地共颤,百鸟共鸣!

“臣薛兰,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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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孙越已经再次红了眼眶:“薛兰既已赶去,程堇又为何会死啊!”

“因为程爷爷说。”穆予极力抑制几近崩溃的情绪,“他说,他想让我无忧无惧地活下去。”

**

刚下过一场大雪,信阳城外的抚青河水早已结冰,从信阳城到断魂崖的官道也被厚厚的白雪封得严严实实。程堇带着小李虞一路跋山涉水,抄着小道朝一百里之外的断魂崖赶去。

去断魂崖的路程堇可太熟了,他进宫当太监以前就是老君坳一采药童,经常会爬到断魂崖采些草药换钱。一老一小沿路食野草,喝雪水,宿山洞,程堇腿脚不便,李虞又太小,两人用了将近二十日,才赶到了断魂崖。

另一边,薛兰一路快马加鞭彻夜未歇,用时十五日便从岭南赶至断魂崖。两人赶到时,薛兰已经等了他们五日了。

“太子殿下,程公公。”

薛兰下跪朝拜,却被程堇立即阻止:“往后啊,可没有什么太子殿下了,你千万要记得。”

“是,薛兰必当谨记!那我们便立即启程吧!”

“等等。”薛兰刚把李虞抱上马,接着要去托程堇之时,却被程堇挡了下来,“容老朽问一句,薛掌使手中共多少兵马?打算去往何地呢?”

“臣手里尚有五千精兵,已经安排他们分散在了去蜀地的路上接应我们,臣会带着二位去蜀地寻一处地方安身。”

“蜀地...蜀地好啊!”程堇突然大笑起来,“那老朽便不与你们二位同行了。”

“程爷爷,您为何不同我们一路?我舍不得您,求您不要丢下虞儿!!”

小李虞一听他要走,便哭闹了起来,本已经结痂的眼睛又被撕裂开来,流下血水。

“虞儿!”程堇走上前握住他冻得通红的小手,“你听程爷爷说,程爷爷老了,赶不动路了。但程爷爷希望你能平安快乐,无忧无惧地长大,你能答应程爷爷吗?”

“我能!我答应您!那您能同我们一起吗?”

“薛掌使,借一步说话。”

程堇将薛兰叫到一边,言道:“此去蜀地,路远途艰,我这把老骨头是经不住这番折腾了。再者,晁贼若找不到我和虞儿的尸首也必定不会善罢甘休,故此老朽也就不和你们同行了。还望薛掌使一路珍重!”

“程爷爷!!!”

断魂崖边人断魂。那是李虞最后一次见到程堇的背影,稀疏花白的长发隐入风雪,佝偻着的腰身却像磐石般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