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身孤女

正愣神间,楚怀兰已叫停了马车,翻身而下。英姿飒爽,好似女侠。

她径直走到少女跟前,蹲下身,一点儿不嫌弃尸体的脏腐臭热,柔声问道:“妹妹,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家中出了什么事?”

少女的目光浸透了泪水,希望与求恳交错,话语断续不成句:

“我……小女子小茶,今年十一岁。父亲被强盗刺死,家中佃田也被收回。只我一人,实在无力安葬父亲。还请这位小姐……这位公子垂怜,小女子愿卖身为奴,生生世世伺候公子。”

她这一番话说得泣不成声,十分可怜。楚怀兰轻易被触动情肠,急忙上前将她扶起,安慰道:“好啦,好啦。小茶!我答应你,别再哭了。”又扬声道:“连锦、楚翘,拿上碎银,雇几个人来帮忙。”一面安慰小茶。

正柔声细语间,楚翘轻声道:“小姐,咱们这一趟是要去……这个丫头就算买下来,又怎么安置呢?”

楚怀兰经她提醒,不由为难。此地已距京城不远,离家中何止千里之遥。即便买下小茶,也没人能把她送去江南楚家。可要是带在身边,这一趟偏偏是要入宫……忽见越荷的婢女桑葚挑开帘子和人打听事情,楚怀兰眼睛一亮,忙爬上车坐到越荷身边。

“越姐姐。”纵然楚怀兰心胸坦荡,此刻也有些不好意思了,“不若,你把小茶留在身边吧?她看着是干净能干的,人又孝顺伶俐,准没错。”

越荷上京时带了两个婢女,分别叫枸杞和桑葚。枸杞染病身亡,如今只剩一个桑葚孤零零的,是要带进宫的。楚怀兰正是瞧上了枸杞空出来的那个位置。

按说秀女选秀入宫,是万没有带着贴身侍女陪嫁的道理。天家规矩森严,宫女每年都是精心选拔,确保身家清白。若秀女直接便可大喇喇给婢女入了宫籍,那是既不成体统,又担着出事的风险了。

前世李月河的姚黄、魏紫能够陪嫁,盖因她嫁予江承光时对方还是太子并非皇帝,太子府的规矩没那么严。等到做了皇帝,两人是拿了太子府的名额编入宫女名册的。后来皇帝选进来的秀女,除非特别开恩,一律不许带家中人手。

而楚怀兰和越荷恰在特别开恩之列,因为她们的身份是要被拉拢的前朝遗民。越荷熟悉江承光的性格,知道这正是他的处事方法:大处不让,小节安抚。

纵然前朝公主之女和将军孙女又如何,照样要走程序参加选秀,任昔日如何煊赫,现下也是大夏子民。此为大处。允许携婢女入宫,这是在小节给予温暖关怀,也是安抚那些自尊心奇强的前朝老人,以示格外亲厚。毕竟千里迢迢上京不易,家眷们又多半被圈在江南不许出来、无法陪同。若无特意开恩,带与不带侍女实是两难。

越荷暗忖,江承光是极苛求完美之人,即便小事也要做得面面俱到。陪嫁侍女既是恩宠,也可能是把柄。聪明谨慎的或许懂得藏拙,但出个心怀怨怼的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无论是否有江承光的算计在,楚怀兰此事终归做得不妥。相赠婢女如不是上对下、长对幼,那必然得是双方极为亲密互信的,否则难免惹人猜忌。而她和楚怀兰相识一月有余,远没有到那个地步。她这样贸然开口,实在莽撞。

楚怀兰见越荷神色淡淡,本就心中忐忑,自忖是否要出言补救。不料下一刻,对方便微一颔首,起身掀了帘子,大大方方下了车,却是一言不发。

“小姐!您何苦为此事坏了和越姑娘的交情?”楚翘压着嗓子,急得跺脚,又不时探头看向越荷走下车的背影,神态里带了几分不确定,“越姑娘这……”

越荷神色不定地看着眼前那个稚嫩单薄的少女身影。

“你叫小茶是么?”

小茶只听到一个冷静而温和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抬起头来。直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双垂下的凤眸,冷清而黑沉。她慌乱间根本没记住那匆匆一瞥的模样,只记住了那双眼睛,还有对面女子那股浑然天成的贵气。

“……是的,我、小女子小茶。”

或许这是更好的安排。

越荷望着她清秀的容颜,想起的却是另一张脸,属于年少的苏合真。她想起两人一起吃包在一张手帕子里的绿豆糕,黏糊糊的,手心全是汗。想起合真丧母那日的悲痛欲绝,她陪着她在灵堂守了整夜,用热帕反复擦拭她苍白的脸。

“你很好。”她敛了情绪,淡淡道,“暂且跟着我罢,旁的日后再说。”

留下小茶不过是忽然的起念,其实她只是有几分少女合真的影子,和越荷记忆中的容妃已没有半分相似。但她想留下她,也许为了提醒自己什么,也许只是不想再一次失去。

楚怀兰气喘吁吁从后头赶上来,饱含感激望了她一眼,对地上的小茶道:“傻着做什么!快给越姐姐做个礼,从此你就跟着她了,我是再不管的。”末一句兴许是楚翘的叮嘱。

小茶忙磕头感激不提。

越荷却没再理楚怀兰带些讨好的话头,只轻声道:“天家的事不比外头,须得处处谨慎。暂且留下,若她自己愿意,看着也还过得去,到时候再提。”

楚怀兰一愣,愈愧愈惭,也深服越荷细心。

两日多的光景,小茶父亲的丧事操办完成,一行人再度出发,只捎上了个胆怯瘦弱的小姑娘。楚翘和连锦都似不大喜欢她,生怕将来她做了什么不对的叫越荷迁怒楚怀兰。但桑葚和她相处倒好,而小茶手脚也勤快利索,磕磕绊绊过了月余,总算抵京。

无论楚家还是越家,被拘在江南已久,都不可能在京城有自家住宅。兴许是体谅这一点,两人才刚入京便被宫中来人截住,之后住宅饮食都已料理妥当,无一处不显细致关怀。楚怀兰初到京城,极是好奇,见天儿偷摸着往外面的街上逛。越荷虽对回京稍有感慨,却是足不出户,借练字整理思绪,也尽量和前世宫中不少人见过的那笔字写出差别来。

而初选的日子也很快到了。

——————

本朝初选是在温室殿内,数名老宫女为待选秀女检查身体。看其是否身有瑕疵、创伤、异味,是否仪态端庄、步伐沉稳,以此黜落一批。但家世好提前打点过的或是上面有交代的,只要不是自身问题太大,过这一关倒并不难。

前朝连出了几位荒淫帝王,随意掳掠宠幸民间女子,致使百姓不能安心婚嫁。于是大夏便新立了极为严格的选秀制度,其中第一条便是自愿报名、不得强制。初选时要黜落的,便是报名进来却条件不合适的。因凡报上名的必然是女子或家族选择的,故名册中如有功勋权贵、高官世家的女儿参选,只要品貌过得去,皇帝一般都会点进宫,否则就是刻意落面子。两代下来,已形成默认的规矩。

在此桎梏之下,平民女子想要出头自然不易,但真能选上的却必有过人之处,所以也没什么反对的声音。而因着夏朝后宫的贵女们个个都是怀着家族目的明确送进来的,在干政一事上也限制极死。皇帝或许会因为表彰家族而厚赏嫔妃,却绝不至于因此恩宠。

此外本朝的宫女亦是年二十许可出宫,皇帝不得随意临幸,用一大堆繁复的条件流程,来最大程度上制约宫女们加入后宫的可能,也对皇帝加以限制。这些都是吸取了前朝的教训。

越荷记得当初江承光看中一个姓汪的宫女,便很是废了一番周章。足足惊动了宫里数个司、署确认检验,还差点把风声传到前朝去。经此一事,江承光大感失了颜面,无论宫女何等娇媚可人都再不肯收用,那汪氏也就成了宫女中唯一飞上枝头的喜鹊儿。

想起汪氏,越荷不禁蹙了蹙眉。她并不是很喜欢这个女人,然而想到两人可以说是同病相怜的遭遇……口唇里溢出一声叹息。孩子,后宫中总有那么多双眼睛容不下一个无辜的稚子,无论是宫女所出抑或贵妃所出,都是一样。

心绪翻涌,越荷晓得场合不对,强行按住了那些急欲涌出的记忆,用深深的呼吸吐纳来平复心情。无论如何,她已回来了,她绝不情愿让自己的孩儿枉死。即便这需要她忍辱负重,需要她重新面对那些故人的面容,但是在得知选秀的消息之后,她根本不曾想过其它的可能。

很久之后她才偶尔生出疑惑,为何当初的自己一心认定了归来,而没有想过另外的可能。多半是淡淡的,在心头一掠就过了。可后来她想这个念头越来越多,终于不得不承认:当初的自己,的确曾经有过另外一种可能。

——去过截然不同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