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占鹊巢

“这人的际遇呢,也真是难说。楚美人要早生上十几年啊,便是堂堂正正的公主之女,也能过上金尊玉贵的日子。可谁想到偌大的陈朝一夕倾覆呢?”

霍妩拿眼角扫一眼越荷平静的面色,似笑非笑地问道:“越嫔,你说是吧?”

越荷垂首道:“贵嫔娘娘说的是。”

侍寝无封原不是什么太稀奇的事儿。只是之前侍寝的几位新人或多或少都得了晋位和赐封号的嘉许。而楚怀兰位分原本就偏低,皇帝招她后却毫无表示。

且此前皇帝点新人侍寝一直按位份高低顺延,独遇到楚怀兰之时跳过……

这些事迹都指向一个事实——皇帝并不喜欢楚怀兰。

楚怀兰之身份若以前朝论,是高于越荷的,现今却硬生生低了越荷一肩。这件事拿出来,对双方都是一种讽刺,也或许,正是皇帝的意思。

霍妩话里原先带了几分刺意,又见越荷的应对无趣规矩,便又悻悻地倚回了软垫上。

现今仙都宫的主殿和欢仍在收拾,要待她行过册封礼后再搬迁过去。然而,霍妩毕竟是已得了皇帝旨意的准宜贵嫔,执掌仙都一宫。因此越荷每日晨间的问安,也就成为了一种义务。

新封的宜贵嫔既不开口,气氛不免就冷了下来。薛修媛虽为清冷之人,然素与霍妩交好,又念及她怀着身孕,便淡笑接了话茬:

“际遇之事,本就难定。楚美人如今侍奉圣上,亦是天大的福气。便是娘娘幼时,也未必料到过今日之福气罢。”

霍妩幼时,霍氏一族尚未被今上起用,落魄乡野。彼时的他们绝不能想象,会有今日之荣华富贵。薛修媛这话极有水准,而霍妩亦有些得意。

她又横了越荷一眼,眼梢轻扬:“话是不错。”

“只怕是……”她声音忽而一厉,“有些人鸠占鹊巢,盗了自己不该有的福气。不知这又该如何论呢!”

薛修媛闻言不由微愕:霍妩这话说得极刻薄,实不像她素日脾气。座下不过她与越荷二人,这——这越嫔虽先头有过三日恩宠,到底入宫不久,哪里就值得霍妩如此针对?且此言实在伤人。

转眼要去看越荷,目光却不由一凝:只见金仙儿正白着一张脸儿,俏生生立在门槛外。

霍妩亦见着了金仙儿的身影,微微有些诧异却并没坐直身子:

“哟,这不是金嫔么?好好的,怎么来本宫这儿了?”

现今宫里没个地方让嫔妃天天去请安相见的,假如不是仙儿此前访过仙都宫,霍妩还认不得她。

却见金羽抿出笑容福身道:“给宜贵嫔请安,贵嫔娘娘玉安。”待霍妩叫起之后,又和薛修媛、越荷分别见了礼,道:“嫔妾来寻越嫔说话,不意越嫔还在娘娘处。”

她身量纤细,柔美的脸上自有一股韧性,此刻微笑应答亦是端庄得体:

“嫔妾想着也该来拜会贵嫔娘娘,祝贺娘娘晋封怀孕之喜。然娘娘的宫人们忙于迁宫事宜,领嫔妾进来的那位姑姑半路又突有要事。嫔妾原想自己先候着命当归进来通报,不意您先瞧见……”

霍妩点点头,既不是擅入,那也无甚可指摘的。原打算和金嫔说几句话,胃里忽然一阵翻涌,是愈来愈严重的孕吐又犯了。便不耐烦再支应下去,意兴阑珊地摆一摆手道:

“你的心意本宫已知晓,既没什么事,且与越嫔下去罢。”

金羽与越荷谢过恩,自是退下。

待二人的身影彻底消失,霍妩终于忍不住猛地起身,扶着额头,匆匆入内室干呕不至。薛修媛心下关切,正欲随去,脑中忽而闪出一个念头:

方才霍妩那番“鸠占鹊巢”之语,恐怕并不是对着越荷,而是想起了一贯与她敌对的小李贵妃玉河吧……李氏姐妹都封了贵妃,且李玉河入宫便狠压了所有人一头,难怪霍妩不乐……

只不知金嫔她有什么烦恼之处?脸色竟那般差劲。

念头越扯越远了。薛修媛摇了摇头,起身步入内室,暗自祈祷上天让宜贵嫔少遭些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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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儿是歇的不好么?怎么脸色这样差。”

越荷与仙儿相对而坐,见仙儿缓缓饮了一盏仙居碧绿,方问道。

仙儿含笑摇头:“哪有呢,只是吹了些风罢了。”又道:

“倒是轲姊没歇好。她昨儿晚上嚷着要喝茶,我实在拦不住。结果闹得半宿没睡着,现下还在补眠。好在永和宫没主位,最爱闹事的汪顺媛又在禁足中,也没人扰她,极清闲自在。”

“难怪仙儿是独身来了。”越荷笑道,“仙儿爱饮仙居碧绿——都占一个‘仙’字,实是巧了。”又想起皇帝因苏合真将苏合香改为清夏香的旧例,不由微微出神。

仙儿闻言,却是有些怔了,旋即笑道:“是了,是巧——我顶不耐烦大家管我叫金羽的,最好都如你一般,称金仙儿才好。”又言:“这‘羽’字本是——本是一个道士取的名儿,说此女命里终究与道家有缘。可叹我一个宫嫔,难不成还能修道去么?”

语罢,两人俱是一笑。只是金仙儿的笑中略含一丝苦涩。

听她又道:“今日我来,是想与姐姐说些体己话——楚美人之事已在宫中传开,虽你我都清楚非你之过,然她此时必然委屈,你若去见她,若气头上吵嘴,反而不美。”

“听闻慧婕妤是个极美丽剔透之人,必会好生宽慰堂妹。故以仙儿浅见,姐姐不妨晚些再去看楚美人,免得闹出什么来,彼此都难受,也不值得。”

越荷微微一笑:“难为你这样为我着想,我原也是这个意思。她们堂姐妹想必正在说话,去了也是干等着。仙儿,叫你费心了。”——且她并不觉得阿椒是此小肚鸡肠之人。

二人相交,贵在互信。虽她应了傅卿玉之请,日后必然和阿椒多有来往,但亦不至于每次出了一点小事便上赶着嘘寒问暖,那样才会使彼此的关系更脆弱不稳。不过这些却没必要摊开讲。

又听金仙儿盈盈道:“我自是愿为姐姐费心的。姐姐领情便好,否则仙儿就是枉做恶人了。若姐姐真心疼我,今后,也请姐姐为仙儿费心一二,可好?”言下之意,已极清楚。

金仙儿本非争强好胜之人,然她既代表镇国公府入宫,便撑着家族的脸面,绝不好任人揉捏。她外表虽柔弱,内里却是刚毅之人,自有主见。

现今宫中除了避世的苏贵妃、慧婕妤等,势大的无非便是李贵妃与宜贵嫔两派。原本,仙儿是欲靠向李贵妃的,然而……

入宫以来,金仙儿愈发感到,李、霍两家之间的仇怨背后,似有一只无形的手在掌控。考虑到霍家是当今天子亲手扶植,又急吼吼和李家在军中争权,一切就显得很可疑了。

尽管镇国公府素与成国公府交好,然而家中已无兵权,只是虚架子。金仙儿本能地判断出,镇国公府不适宜掺和进这趟浑水之中,但她亦不能直接投向李贵妃之外的山头。

所以,在新人中结盟,便成了唯一的选项。

众新人之中,聂轲与她交好。而怀兰粗莽,钟薇心深,韫玉唯诺,顾盼避宠。只有越荷是最合适的那个对象——以仙儿之聪慧,自然能够看出,越荷才是将会继承绝大多数陈朝政治遗产的那个人。

一个较为超脱的身份,加上持重平和的性情,没有更好的了。

此刻,金仙儿在等待越荷的答案。

而她等来的是越荷的欣然一笑:

“宫中岁月漫长,虽不知未来如何,但越荷愿与仙儿互相扶持,只盼不必相负。”

闻得此言,金仙儿婉丽的容颜亦露出了清浅却真心的笑意。她那对极柔美的狭长眸子中似有水光氤氲,却又很快隐去。衣绣团菊的女子温婉颔首道:“仙儿与姐姐同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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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忠福觑了觑皇帝自右相离去后便分外阴寒的面色,终是担心占了上风,乍着胆子出声道:

“圣上,今儿个在何处用哺食啊?”

江承光微微抬眉,便见自己的大太监满面惶恐地跪下:“奴婢死罪。”

遂摇了摇头道:“起吧,朕晓得你关怀朕的身子。”

这老奴不过是盼着借哺食的由头让他去哪个妃嫔那边歇着,别再头疼。只是沉甸甸的心头之患,哪里是妃嫔几句撒娇甜言能缓解的?

他沉思了片刻,问:“朕多久没去看大公主了?”

“回圣上话,半个月了。”

年轻的帝王顿了顿,又问:“苏贵妃身子还爽利?”话才出口,心却一灰。

赵忠福唯唯而应:“苏贵妃那边仍是秦太医看着——没来回报,想来也就是往日那般了。”

往日那般,也不过是越病越重罢了。江承光沉默许久,道:“朕就不去看她们了。”

又言:“吩咐尚食局,做一道公主爱吃的蟹粉豆腐羹送去未央宫。苏贵妃那边,仍拿上等血燕将养着。她宫内但有什么缺的,都即刻补足,不许耽搁。”

赵忠福答:“是,奴婢这便叫人去传话。只是圣上今儿个去哪位主子处歇呢?”

哪位主子处?听到这个问题,江承光竟一时茫然出神。他微微摇头,眼前不意竟闪过一道安静沉默的身影。心中忽然生出慌乱的迫切来,夹杂着不该的期待:

“朕——朕去越嫔处罢。不叫人通传,你直接随朕去便是。”

说罢撂开手边折子,甩了袍角径自出门,赵忠福忙是跟上:

“圣上您先等等,奴婢还得叫人备辇哪圣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