诡谲前事

江承光进牡丹阁前原不欲使人通报,只是既来了仙都宫,没有不去瞧一眼宜贵嫔的道理。因此待他再回转至牡丹阁,已见越荷出来迎了。

越荷着藤青缂丝荷花长裙,外搭一件鹅黄琵琶襟上衣,可谓清幽娴雅。云鬓盛美,探出珊瑚翡翠编织的一只小小蜻蜓,为她平添娇美之色。正是此前江承光赏赐之物。

江承光依然唤她做“阿越”。

“不必多礼了,起罢。”眉目舒朗的青年帝王,似温情又似无情,执了她的手步入阁中,微微一笑,“阿越今日甚美。朕没使人通传,可叫你这里匆忙了?”

小茶正捧了一盘水晶饺子来,仔细摆在桌上。越荷侧观他面容,并无不满之色,便含了笑道:“本就是哺食的时分,嫔妾自己也要用膳的。听闻圣上驾临添几道菜而已,虽然匆忙,倒还赶得上。”又见桑葚捧着最后一道通花软牛汤上桌,遂言:“这下齐全了。”

江承光见她神情自若,方要开口说些什么,忽而嗅到一股淡淡甜香,又扫了桌上菜样,奇道:“哪里来的奶香味儿?”

越荷一愣,小茶已清脆地答道:“主子方才用了些叫胡乳达、乌日莫呢,是姚黄姐姐的手艺。”童稚的声音念起胡名,还带着些别扭。

江承光说:“哦?是奶豆腐和奶皮子罢。”神色便看不出什么了。

越荷低声道:“是。嫔妾一时好奇,恰好姚黄会做,便尝了些。味道是极好的,有甜淡奶香,如圣上不嫌弃些许羊膻腥气,饭后倒可一尝,以代甜汤。”

从前,太子侧妃李月河,曾经钟爱于胡乳达、乌日莫这些胡食。

那还是她随太子出征、深入北疆的时候。游牧之地,殊无粮草,大军行过,免不得要就地取材。那段日子,营帐里天天吃的都是牛羊肉,喝的都是牛羊乳。

太子和侧妃吃得会精细些,像奶茶、奶酪、奶豆腐、奶皮子什么的,都有厨子做了来。

可惜太子厌恶羊膻味,离开草原后便再不肯用。倒是李侧妃很喜爱这些食物,带走一个胡厨,日后仍时不时品尝。

后经汉厨改良,这些胡食实际上已精细了许多,膻味更是减缩到了常人可忍的地步。只江承光在草原的几个月厌极了羊奶,后来怎么都不肯再吃。

此刻听越荷之言,他忽然又想起了草原上灰头土脸的那几个月来,想起那满嘴的羊膻味,还有极爱饮羊奶的那个女子。她并不美貌,但何以……

江承光道:“不必等饭后,取一盏胡乳达来朕吃。”又言:“你是江南水乡长大,也难得你爱吃这个。”帝王心性,不免有些生疑。然而转念一想——他仍是叹。

贤德贵妃虽死后尊荣,生前却遭九五之尊厌弃至极。越荷虽是初入宫,可这些事并不难打听到。且她身边的侍女又是对贤德贵妃忠心耿耿的牡丹双姝,绝不会助她以此事邀宠。

胡乳达已奉了上来,盛在青瓷小碗里。莹白滑腻的块儿,微微地颤动,极能引起人的食欲。江承光端起那青瓷碗,尽数饮了干净。

淡淡的甜味里杂着些羊奶的腥膻,他的味觉总是对于这物事格外灵敏,或许那本就是拔不去的味道,一如心头刺痛。

江承光又看向桌上菜式,是越荷自己的分例加上几道匆忙赶制的硬菜,丰盛热闹,有什锦鸡丝、迎霜麻辣兔、杨河春绿等。便让越荷一起坐下用膳。

越荷问:“是否要嫔妾为圣上布菜?”

江承光默然摇头,取一筷子小天酥,就着肉末烧饼和珍珠饭慢慢吃着。越荷亦无心强求。

她是先盛了小碗的软牛汤喝下,才开始用主食。拣了几个油焖草菇,又用过了翠绿玉镯,才开始夹肉菜。她是爱吃肉食的,所以按照母亲嘱咐先拿素菜和汤垫一垫,前世今生,都是如此。

迎霜麻辣兔是避寒的节气菜,辣得痛快淋漓。但越荷更偏爱的则是另一道暖寒花酿驴蒸,这道来自前朝宫廷的菜式是极美味的佳肴,酒气熏熏,驴肉软烂,又浸透着一股奇异的桂花香气,实为难得。此乃厨子花了一个下午才蒸出来的,倒不是临时赶制。

她吃些肉饭,又夹栗子红豆糕吃。江承光侧头看了,颇觉越嫔用箸取菜虽不失端雅,用饭时却隐隐有些痛快之意。又挺香的。

实不知她是何等情况下养出的这般举止,每每有出人意料之处,却又逼他紧按心脏,不愿去追问追查,深恐黄粱梦醒。

两人各自用膳,侍女亦是寂寂无言。江承光但觉这一室沉默并不叫人尴尬,反而很是舒服,使他下午以来的烦躁心绪渐被抚平。越嫔确不爱奉承,可他偏生喜爱她。

他夹了一筷子兔肉,放到她碗里:“吃罢,你也太瘦了些。”越荷似吓了一跳,讶然看他。又见他温和微笑,忙低下头匆匆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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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流泄,逶于腰间。越荷着一件月白流云纹立领中衣坐于镜前,任由魏紫为自己梳妆。

铜镜中的女子模样生得极好,微勾的凤眼此刻却晦涩不明。

江承光已上朝去了,然越荷的心再难平静。

她本以为前世长达数年的漠视,以及最后身死魂消的惨烈结局,早已断绝了她对江承光的情意。然而昨夜二人灯下闲聊,江承光那样温和地凝视于她时……他对她说,胡乳达虽有些羊膻味可厌,但他仍是念着的。

其间种种,竟有些动摇她的意志,恍惚间回到新婚之时。

只是,想起她如今的身份,想起江承光这样的温柔是给了貌美新鲜的少女,而非前世那个真正盼望着他的、绝望的月河。越荷的心,终归是渐渐地冷了下来。

可笑曾经十分情谊,被岁月命运逼杀,竟还残了一二分。尽管再不浓烈,却如斯固执,无可抹杀。越荷想,也罢,谄媚终归装不长久——情意若还残着一分,便装作七分给他看罢。

是时候认真思索自己在宫里的处境,及对未来的打算了。

昨日与仙儿一谈后,她与金聂二人已是半正式地结了盟。这是新人之间抱团求存的意思。

宽泛些的话,楚怀兰也能算在内,只她和慧婕妤太亲,又是胸无城府之辈,故无论越荷还是金仙儿,昨日都不曾真正提起她来。待日后慢慢商议才是——毕竟,就算是此前互相有些好感的越荷与金仙儿,也不可能因为一次结盟的约定便立时互相信任起来,这仍是要日久见人心的。

这番新人抱团结盟并不牵扯高位嫔妃在内,也不是为什么实质性的好处,而是所谓的“势”之一字。四人都是初初入宫,并无什么人脉,即便如今有些得宠苗头的越荷、金仙儿,也不敢说就稳了。若抱团结盟互为支应,要生存便容易了许多,旁人也不会轻来招惹。

但昨日确定盟约后,关于宫中局势的一番详谈则是真正让越荷感受到了仙儿的聪慧善思。

她道:“眼下宫中,后位虚悬。主位娘娘不过李贵妃、苏贵妃,外加才因怀孕晋封的宜贵嫔三人。越荷,你可瞧见了?在宜贵嫔晋封之前,自贵妃位以下,妃、昭仪、贵嫔等俱是空缺,宫中积年的有些脸面的妃嫔,多在从五品至从三品之间,而这下限也并不高——新人之中,顾家小姐初封便是从五品的芳媛。这些半高不低的争来争去,上游却多有高位空缺。越荷,你想……”

彼时越荷微微点头:“是,我亦有此念。”

仙儿便继续道:“本朝皇后是元年就薨了的,之后宫内一直是贤德贵妃专权。我打听过一些消息,早年宫里头的高位并不似如今空缺,如苏贵妃,一年前就是容妃。而昭仪、贵嫔等,亦各有人。只贤德贵妃病逝后的一年,宫里不知发生些什么事,连续折了三五人,又容妃高升,这才叫高低断层,中间不尴不尬地空出一截来,造成如今的局势。”

“你我乃景宣朝第二次选秀入宫。越荷你也知道,本朝不似前朝,凡官宦人家适龄女儿都要先经过宫选才可婚配,必要自愿应选才可。上一届选秀是景宣四年之事,亦是我夏朝的初次选秀。”

“那一届的秀女们大多来自民间,因规制初定,人多观望。且几个最亲善的勋贵官宦人家,又无适龄女儿。最后入选的五人中,家世最好的也只是个四品官之女,姓沈,如今封正四品贵姬。”

景宣四年选秀情况越荷又如何不知。彼时她仍是位高权重的贵妃,虽已失宠,到底不是一年后议立皇后又遭改名羞辱的时候。那次的选秀是她一手操办,情况自是了然于心。

但仙儿有一点说错:那些有意送女入宫的勋贵之家,并不是那一年没有适龄女儿。

从景宣二年开始,皇帝已陆续地点了一些议定的贵女入宫。那些有门路的,是早就在宫里了。这才造成那一年的选秀中,应选的世家之女寥寥无几。

而在李月河死去到越荷归来的这一年多的时光里,忽然间消失的也多是那些二、三年入宫的女子。她们都是极有家世,早些年在宫里晋封非常之快,已然占住了高位,甚至超过不少太子府旧人。如今似是有下封口令的缘故——现在她们已几乎不被提起。

这般波云诡谲、重重迷雾,越荷纵是身怀前世记忆,却更加觉得难以看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