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穆国东宫。

时近寅半,一夜冷雪掩盖了白日殿宇辉煌的气势,令这深宫将明的天色始终沉陷在一片黑暗之中,唯有冰冷的石质宫灯在雪花翻飞的广殿前投下绰绰光影,白的雪,黑的夜,仿佛有着分明的界限,却又永远无法分辨清晰。

破风声打破黑暗,两名黑衣秘卫穿过飞雪向太子所居的承澜殿匆匆掠去,在禁宫之内随意施展轻功,显然是事情紧急。两人进至回廊,对殿前侍卫亮出一对白虎令牌,越是入内越见灯火增多,待到左殿书房之前,室内重重人影和外面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明显倍于往日的白虎侍卫更加透露出一种不同寻常的气氛。

殿中空气凝重,唯见灯火不住跳动。金座之上,太子御阴沉的脸色在光影深处显得明暗不定,卫垣、颜菁、应不负等东宫重臣皆尽在侧,却无一人开口说话,更加少了太子御倚为左膀右臂的首座连相与禁卫统领虞峥。

两名秘卫在殿外无声跪下,抬头看见当中白布覆盖的两副担架,一时谁也不敢当先开口。忽然间,只听“咣啷”一声,卧虎金案旁一尊翡玉摆饰在太子盛怒之下震作粉碎,溅得一地朱红若血。

“废物!统统一群废物!你白虎军和统卫府是干什么吃的?非但捉不到叛党,反让自在堂众目睽睽之下杀我重臣!一个女人!竟把你们玩得团团乱转,竟然还有脸回来!”

卫垣本便一直跪在殿中,自是太子御怒斥的目标,颜菁在其震怒之中亦转身跪下,“是臣等失职,请殿下暂且息怒,眼下当是商讨如何处理后事之时。”

太子御怒哼一声,目光扫向殿中已然冰冷的两具尸体。

今晚数个时辰之前,东宫首座连相在朱堰坊红颜阁设宴,邀上将军卫垣与禁卫统领虞峥共赏来自楚地的歌女。宴中连相召阁中美姬如情侍酒,其后更是携美入室,共赴巫山,不料却在云雨正浓之时被如情趁机刺杀,惨亡美人帐下。

红颜阁中同时埋伏了自在堂精英高手,对虞峥、卫垣猝然发难。两人遭阁中毒烟所困,功力受制,虞峥当场被杀,卫垣负伤逃脱,如此情报报入东宫,太子御深夜惊闻凶讯,自是怒不可遏。

颜菁最先抵达东宫,刚刚正在查看两人尸身,应不负比他稍晚一步,只是袖手在旁,待太子御发作完毕,方才不疾不徐开口问道:“颜将军可从尸体上看出什么端倪?”

颜菁目光轻微一侧,随即道:“连首座身上致命之伤乃是脑后玉枕穴中淬毒的暗器,当是有人趁其不备,自身后偷袭所致,而后复受重掌袭击,这种情况下,纵以连首座的武功,亦难有生路。虞统领身上数处伤痕,深浅不一,显然是力战而亡,对方想必人数不少,且下手十分狠辣。”

应不负道:“如此说来,卫将军所言皆是事实,自在堂策划的暗杀乃是针对连首座而来,恰巧遇上三人同席,临时改变计划。此前我们还曾怀疑过虞峥对殿下的忠心,现在看倒是多虑了。”

“想来的确如此。”颜菁一言之后,垂目不语,俊秀的眉峰却隐隐微蹙。

他能得东帝信任,多年来身入穆国中枢负责冥衣楼部署,自是思虑缜密,心智过人。此次暗杀连相的行动虽说成功,但虞峥意外身亡,不免令人生疑,方才他特地遣开侍卫,亲自验看尸首,仅从表面的伤痕一时却看不出究竟,思及此处,目光在卫垣身上停了一停,回头命令侍卫:“将人先抬出吧。”

两具尸体,数处伤痕,道出似是而非真假谜团,当时唯一在场的卫垣肩上之伤看去不轻,面对太子御勃然之怒,回答亦是毫无破绽。这世上最高明的谎言本便是九假一真,关键之处一隙隐瞒,便足以令真相去之千里。

“此事实乃臣等大意,不想那白姝儿竟能化身如情模样,令得连首座戒心全无,反还连累了虞统领,以至二人丧命敌手,请殿下降罪。”

“死有余辜!”太子御眼中冷芒一闪,灯火暗璨,映得那张寒戾的面容越发森冷,回头之间,看见外面已跪了多时的秘卫,阴沉着脸问道:“又是什么事?”

众人目光皆落向门口,秘卫在灯外低下头去,其中一人迟疑禀道:“回禀殿下,刚刚接到消息,苍云峰天宗总舵深夜遭袭,渠弥国师……国师不慎,为夜玄殇所杀。”

“你说什么!”太子御霍然转身,东宫内外顿时死寂一片。

冷雪漫覆黑夜。

“渠弥老儿死翘翘,这下天宗群龙无首,被二公子收拾得服服帖帖,好消息不断,就连那连相也挂在了美人堂主手中,只可惜虞峥死得有些冤枉。横看竖看,太子御此番当真气数已尽,现在便是你不想做穆王,恐怕也难逃此劫。奇怪,想当初认识你时,我怎也没看出你像是会自讨苦吃的人,不过话说回来,太子御整日阴魂不散,着实比魔云教那群大小道姑更加烦人,如此解决也好。”

雪落重檐,彦翎悬空坐在回廊栏杆之上,一边往嘴里丢着胡豆,一边看着这已下了整整一日的雪。

今年穆国的雪似乎来得分外早些,不过一夜之间,天地尽染银装,纷扬无止,倒像是这时节域外漠北广阔之地,冰雪万里,似有鹰击长空,展翼翱翔的痕迹。在他身后,那人懒洋洋静卧席间,不言不语,似已入睡一般,对身边之人滔滔不绝的存在显然早就习以为常。

“喂!”彦翎终于结束对情报的分析,眯起眼睛,呼地向外吹了口气,一缕飞雪打了个旋,飘回廊前,“下雪了啊,这时候漠北的酒最是好饮,逐快马金雕,更加痛快。”

屋中那人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唇畔淡淡笑意,显出十分闲散,十分疏懒,浑不似昨夜刚刚翻覆穆国,当下将临大敌应有的模样,片刻之后,信口问道:“王兄他们回来了吗?”

“稍晚美人堂主一步,早便回来了,一日寻你不见,个个心下奇怪呢。”彦翎斜眼睨去,看那样子颇有几分想要拎人起身的想法,“天宗的去向对穆国关系重大,你倒半点也不操心,当真好没道理,我说,事到如今,你这个便宜储君到底打算怎么处理你那没情没义的大哥?”

夜玄殇并未答话,只是目光无意往廊外扫过,穿过重重飞雪,落向对面隔湖而建的一栋小楼。

昨夜苍云峰固然天翻地覆,邯璋王宫惊流迭变,但玉真观中,婠夫人暗算旧识,岄息动手杀人,渠弥国师当场横死,非但牵出帝都昔年秘事、巫族幸存之人,更令子娆身世一夕成谜。

生身之母,刻骨之仇,纵然事后冷静思索,可知婠夫人为杀人而惑言,对渠弥国师所说不尽如实,但岄息临走前那一句模棱两可的低语,却又显示出事情背后某些不可告人的隐秘。

真情假相,牵连万千,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回到统卫府后,子娆一言不发,一人不见,夜玄殇知道她现在最需要的便是独处的冷静,而他自己,亦同样需要仔细的思考来理顺渐趋复杂的事态,更需要一段时间安静调息,以压制每次动武后便有发作之势,并且日益严重的血蛊。

所以这一整日他都不曾露面,直到彦翎按捺不住找上门来,也不管人要不要听,将眼下情况不由分说道个清楚,同时毫不客气丟来一堆问题。

面对彦翎不以为然的态度,夜玄殇收回目光,也不过就是淡淡道了一句,“天宗有二哥亲自出马,操心岂不多余。”

一提夜玄涧,彦翎刚刚结束的话兴顿时死灰复燃,将最后一颗胡豆往嘴里一丢,身子一轻,闪进室中,“哎呀呀,说起你这二哥,昨夜可叫人大开眼界,千云枪名列九域上品高手榜,与血鸾、逐日齐名天下,果真名不虚传。昨晚你算是错过好戏一场,苍云峰总舵二公子橫枪立威,独对无风殿十八大弟子锁神剑阵,飞雪之中,前前后后仅出九枪,九枪过后阵中再无一人剑仍在手,亦无一人胆敢拦路,单人单枪兵不血刃,慑得天宗上下近千弟子鸦雀无声,啧啧,那等场面,那等气度……”

他这里眉飞色舞将昨夜战况说书般讲来,夜玄殇忍不住便叹了口气,直到彦翎将千云枪如何威震天宗,妙手神机如何破狱救人,跃马帮又是如何转手之间,便令数百天宗弟子化身贩夫走卒藏踪匿迹痛快说完,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几乎快要倒背如流的人才颇有耐心,更带笑谑地道:“我现在突然觉得,你这‘金媒’的外号应该改成‘金嘴’才更合适。”

彦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想要反驳的话却被他截在了口边,“前几日托你打听的事,可有结果?” “切,这又想起来问我。”彦翎端着茶盏翘起二郎腿,大大咧咧地道,“最近整个穆国都被你搞得风声鹤唳,多费我不少力气,不过那人确实有点来历,而且消息非常蹊跷。”

“如何?”

彦翎道:“你要查的人很可能是当年重华宫中的头号宠臣,早应被帝都处死的长襄侯岄息,且如你所料,他的确出身巫族,不但与九公主的生母婠夫人,更与当年的巫医岐师关系匪浅。” “是他?”夜玄殇剑眉略扬,这答案意料之中,却亦是意料之外,“难怪他对巫族之事如此了解。” 彦翎继续道:“而且根据传回的消息,我还十分怀疑一件事,此人现在十有八九藏身王宫之中,最可能与一个人有关,就是害我们上次被太子御整得很惨,对兰音夫人施展九针极刑的应不负。” 夜玄殇仍是保持着仰卧的姿势,目中却有一缕轻光闪过,心头亦忽有不少疑问得解。彦翎平日看去不务正业,实际却是万中挑一的精灵人物,金媒之称自非虚名,消息既然是从他这里得来,岂会不知其人其事非同寻常,兼且对夜玄殇与子娆目前的关系十分好奇,说完情报,忍不住凑前问道:“昨晚是否发生了什么事,这该死未死的岄息可与你那美人公主颇有些瓜葛,怎样,要不要我帮你继续查下去?”

夜玄殇漫然扫他一眼,回答简短干脆,“开罪帝都,莫寻我来保命。”

彦翎顿时黑着脸叫道:“真真没道理,我金媒彦翎一条消息价值千金,如今白手奉送,有人竟还不领情!”

夜玄殇任他跳脚,看了看暮色将临的天色,终于坐起身来,抬手在彦翎肩头一拍,只道一句:“莫再深查。”说着玄衣一飘,离席而去。

帝都之中的那个人,虽然素未谋面,但却心知意会,手掌九域的君王,绝不会吝啬些许手段,令不该曝露的秘密埋葬,让不该存在之人彻底消失。

一天雪净,晴夜月升,彦翎被他掌下温暖的力度按得跌回席间,微微一怔,跟着朝他沿湖而去的背影大大丢了个白眼,咬牙嚷道:“过河拆桥啊!”一边说着人便向后一躺,双眼一闭,片刻之后,唇角却有一丝笑意渐渐渲开。

夜玄殇离开静室后先去见过颜菁,问过些许彦翎并未提及,而他欲知的情况,复又叮嘱他格外留意应不负此人,待到诸事妥当,已是雪月当空,站在窗前思量片刻,便独自往湖苑而去。

清池之畔,梅枝枯影,月痕初上东山,冷雪在略已封冻的湖面之上轻覆晶莹的微芒,白日喧嚣红尘,一夕琉璃世界。

一人身影,逆了月光,轻染雪色,独倚阑干。

湖上霰雪轻飘,与玄袂深处点点淡金色的清芒交织浮漾,勾勒出女子半幅侧颜,一泓乌发,地上几壶酒空,墨睫之后星目半阖,看不清眸光心绪。

“闷酒难喝,独饮易醉,喝酒也不请人吗?”夜玄殇自灯下光明步入暗影,挺拔的身影遮住了月光,落上伊人红唇。

子娆轻轻抬眼掠去,那目光似是醉意,却清透得令人心头一动,“夜三公子想要喝酒,何需人请?”

夜玄殇一笑,伸手取了她袖底残酒,在一旁坐下,“听颜菁说,你今日将离司、宿英等人通通打发回了帝都。”

随着他身影移开,一抹月光映落眉梢,子娆慵懒倚栏,淡侧玉容,目光深处风飘雪落,流过暗夜的清影。

不久之前,卫垣特地避开耳目,亲至统卫府送来一道密旨。一裁龙纹冰笺,十字朱红行书,金印之下是她再熟悉不过的字迹,九华殿中那人御笔亲书。

一纸生死,一笔杀伐,商容乃是影奴之首,禁宫中枢,多少年来忠心伴驾,可谓他之左膀右臂,但他予卫垣这样一道密旨,亦令雪战千里传书带来一笺轻言,要她彻底控制冥衣楼所有势力,务必留身穆国。

思及念及,推之想之,仿佛有些事情千丝万缕纷杂浮现,像张开一面遍布危险的网,网在他的手心,而她,却在网心,寸步难移。

“此间事了,太子御已非你对手,留他们何用。”

子娆的声音妩媚如旧,更似酒后慵然,月光漂浮其中,雪中天地一片清幽,似是一幅莹净素白的画卷。夜玄殇静看画中人儿,清朗的眉目别样分明,稍后他突然笑道:“残酒无味,带你去个地方如何?”

说话时他已伸手将她带起,由不得她同意或是拒绝,轻而易举避开所有人,借着雪光月色施展轻功潜出城外,跟着共骑西去。

124、第十七章

一出邯璋城,不见华楼玉宇,亦无人川灯流,雪中天地顿觉空旷,一片茫茫清净无尽,白色的山野不断向纯粹的黑夜遥遥延伸出去,因寂静而觉苍凉,更因空茫而觉无限自由。

微雪之光,暗夜之下,他将她拥在马前,冷风阻于宽阔的胸膛之外,前方道路无期,飞雪漫漫,不知去向何方,不知通往何处。

子娆性情本便乖张,对夜玄殇于此非常之时任意离城毫不在意,至于万一情势生变,或是东宫再行诡计,两人似乎都也无所谓。便这样一人提缰纵马,一人懒倚马前,也不问一声,也不说一句,一任快马疾驰向西,离邯璋城越来越远,渐渐进入茫茫起伏的山峰雪林。

待到峰谷深处,山势渐趋陡峭,冷雪遍覆,马儿再行一时便难立足。夜玄殇带了子娆弃马登山,于冰雪之中施展轻功,一路遍踏月光循崖而上,以两人武功修为,高峰深潭亦如平地,纵行雪中只见从容。

直至山岭尽处,子娆微微驻足,忽觉眼前一亮,但见这山峰之下一片微光雪影,晶莹熠熠,天月星辉无声相照,映得四处冰柔雪灿,几若琉璃世界,域外仙地。峰谷当中依稀似一处冰封已久的湖面,此时轻覆了夜华雪色,却不掩波光冰流之美,默对天地,纯净如斯。

“怎样,可敢与我踏湖一游?”

峰顶月下,身旁男子负手笑立,雪峰天地为幕,万丈尘俗放手。

眼前峰谷,四面绝岭无路,唯有纵身可入。

子娆微微挑眉,看向他的目光渐渐带出三分恣意,三分畅快,于是忽然之间,她牵他的手,纵身跃出山峰,飘摇的袖光如一片幽云浮风,直往那晶莹广阔的湖面扑去。

耳边破风之声,衣衫急遽振扬,自高峰坠下时惊人的速度,令人心脏猛烈收缩,继而生出畅游天地生死无间的快感。

张开手臂,任凭身体极速跌落,风与雾疾旋,夜与光迅逝,放弃任何借力,却没有松开相握的双手。

二十丈……十丈……五丈……三丈……

劲风中传来低沉的笑声。

即将坠落粉身碎骨的瞬间,夜玄殇身形奇迹般一转,掌间真气,忽然将子娆身子向上送去,子娆亦飞袖而出,借他真力腾空的同时扬袂一带,两人原本疾坠的势子顿变斜飘,便那样携手轻掠,飘然踏雪,落至光影剔透的湖面。

笑声随之传出,是毫不掩饰的肆意与畅快,笑意流过眉梢的刹那,飞扬之姿灿若流光,仿佛整个天地都为之一亮,一人注视之中,微风过境,点点雪光漂浮夜空,一片绝色空灵。

足踏冰湖,子娆心中极是痛快,抬手挥袖舞雪,看向夜色之下含笑而立的男子,“这是什么地方?”

夜玄殇眼底倒映她轻舞的身影,深邃清澈如同夜光之下的星海,“喝酒的地方。”

他笑着回答,在她诧异的注视下随手拔剑,随手一扬,真气贯处,归离剑破冰而入,直透雪湖。随着“喀喇”数声轻响,湖面裂痕四现,被他雄浑的内力震透冰层,自雪下延伸出去。两人立足之处顿时浮浮摇摇,裂冰之间现出柔软的湖水,仿佛随时便会轻涌上来。

子娆自不在意失足入湖的危险,不过略提真气,轻盈立于冰面之上,却只见归离剑破冰之处,已是出现一股清澈水流,深泉一般不断涌起,如碎明月,如溅珠玉,而一丝奇异的酒香亦随之若隐若现地融入了冷月风光,也不知是雪漫山空的气息,或是云去月开的晴意,似极香美,又不尽然,只叫人捉摸不着,分辨不清。

子娆尚自愣愕,夜玄殇已是俯身痛饮一口,目露畅快之意,跟着抬头笑道:“这雪岭之酒绝不比云湖玉髓差些,不尝尝吗?”

子娆这才回过神来,知这雪岭深处定有酒泉,却也唯有这人寻得到此处,更只有这般武功修为,方能破冰引酒,如此一饮。当即足下一点,身形略飘,俯身之时墨发随雪,伸手浅掬。掌心清流,若雪微融,入口一瞬,似是冰纹乍破,月光忽现,却只一瞬,那酒意冷意,清意寒意,倏然无踪无痕,却又在下一刻直彻肺腑,似将五脏六腑化了水晶琉璃,冰雪质地,通透得可见可知。

子娆轻呼一声:“好酒!”这等快意,惊云冽泉较之过烈,云湖玉髓较之太醇,如此自然之气,无需酿造亦无法酿造,纵使泱泱湖水亦难冲淡分毫。

一口酒下,仿佛仗剑江湖,纵马风尘。一口酒下,仿佛袖拂惊峰,登山乘雾。一口酒下,仿佛长歌破空,秋水浩波,仿佛身边之人抬眸一笑,山风流泉,月明青松。

子娆双眸渐渐被笑意染透,如玉魅颜亦似酒色风流,透出冰清玉洁净丽的妩媚。清风碎雪,夜色万丈,却此一人,喜怒颦笑,夺了星姿月色。夜玄殇抬头看她,目光亮处似极柔和,只是唇畔慢慢挑开一个戏谑的轻弧。

忽然间,他掌下悄悄发力,那深湖酒泉被他内力激发,蓦地向上溅出,散开一天晶莹冰流。两人此时距离极近,子娆始料不及,就这样被他溅个满脸满身,轻呼一声向后闪去。

“夜玄殇!”被偷袭之人修眉一剔,挥袖击向冰湖,那酒泉与冽冰心法相融,化作万千晶丝穿挟飞雪,向着夜玄殇迎面扬去。

夜玄殇一招出手,自然早有防备,放声大笑,掌间一道光华闪过,归离剑绽开清芒,美酒冰泉于剑尖飞散,剑气一扬,又是一道流光溅出。

步移,人趋,袖飞,身旋,曾经无数次交手,剑出招至心意相通,雪华冰影,星辰湖光,仿似在两人之间穿流飞荡,一人振剑如水,电驰星飞,一人转舞若云,步步风华。两人皆是趁醉而战,放手而搏,斗至酣畅,剑若游龙破苍穹,兴致极时,舞作清影穿云霄。

如此长夜,如此风光,如此一战!

一时心中畅快,彼此眼底笑意,想喝酒时有人作陪,想打架时有一对手,无论何时都是人生一大快事。

酒入喉,剑逐风,月影沉,飞雪落。

直到饮得醉了,打得累了,两人方才罢手,也不知谁先躺下,在微雪冰晶之上,浮浮沉沉,看那星月满天。

散雪落上长睫,星光轻覆眉梢,没有人说话,只有冰湖轻流的微响,酒泉的清香,千峰静籁,万谷空寂,无风亦无浪,宁静得好似红尘梦幻。

不知过了多久,子娆清魅的声音在微雪中轻轻响起,“换作你,会追查下去吗?”

身边之人头枕手臂,沉稳的呼吸声随着微微起伏的湖波不时传来,面对这莫名所以的问话,也无需再多解释,只是闭目说道:“会。”

只一个字,极简单的答案,便如他的人,他的剑,剑出心坚,则诸难辟易,无需迟疑,更无犹豫。

夜玄殇就这样躺在星光之间,话语淡淡,似若清风,好像所有发生过的事情都根本微不足道,她的身份,她背后的风浪,她的荣华与风光,“人在穆国,只要你愿意,此事必定水落石出。”

只要你愿意。

若你选择追查身世,天涯海角,真相必定大白于天下,若你不想节外生枝,这份秘密从此掩埋穆国,归离剑下不会有一人一字泄露。

子娆睫毛微微一动,“你不在意?”

夜玄殇懒懒答道:“赌输给我的是子娆,不是王族九公主,何况若你不愿,这赌注也一样可以作罢,这些并不影响我们喝酒,也不影响我们聊天过招,穆王又或是九公主,又有什么关系?”

“你也不在意穆国?”

“那只是我的责任。”夜玄殇笑笑,漫不经心,但却没有人会怀疑他可以在下一刻成为杀伐无间的王者。

一天风浪如许,一心清湛无波,一人身系九域兴亡,却可挥手将一切掷作尘埃。

一切皆可为执念,一切皆尽如清风。

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是谁,他便是他,进退从心,无需缘由。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直指本心的勇气。

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得友如此的幸运。

红尘安宁,冰雪如画,子娆张开眼睛,看向浩瀚夜空,漫天星光倒映,漫天月华无尽,微雪如絮,轻轻落下,无声无息,覆上了红唇柔美的笑痕。

过了片刻,她突然轻声说道:“夜玄殇,谢谢你。”

“不觉多余?”男子疏朗的笑语响起。远近山峰环绕无声,冰雪在月华之下闪动着清烁的光芒,子娆倏然一笑,轻身而起,挥袖之间将归离剑卷入手中,剑出,光灿人间。

空谷明月,飞雪寒霜,人似乘风,剑欲飘飞,一十八招归离剑法,便在她袖底指端,月下湖心,化作淋漓尽致一舞。那样的光华,那样的剑气,似将冰雪风云尽融其中,仿佛九域山河,因此一舞而动,九霄天地,因此一剑而倾。

夜玄殇蓦然击掌,长啸而歌,歌声直震云霄,直上青冥,与那飞舞的魅影相融无间。

千古明月,照此天地,万载冰华,一影成双。

这一夜两人痛快醉饮,直到天色将晓,酒足兴尽,方才离谷而去,湖面上重新恢复平静,月光依旧轻洒山谷,冰峰晶莹,默对雪夜烟霞,唯其高处,绝壁之上,多出龙飞凤舞的字迹,冰雪之中惊破尘梦。

雪域银倏。

坚石上剑锋的痕迹,张扬飞纵,肆意如风,似见女子绝艳身姿,无论何时,都难掩风华夺目,仿若飞凰展翼,扶摇九霄。

黎明降临大地,邯璋城上彻夜明亮的火把一一熄灭,白日守城的将士按职轮岗,等候入城的商旅经过哨岗,陆续开始进入这诸国瞩目的雄伟王都,揭开一天繁华的序曲。

时近正午,前来都城的客商多数都已进入城中,通衢大道之上,一匹飞驰而来的快马突然出现在阳光之下,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远远看去,那奔驰的快马仿若雪中天地风云飞扬,只是一瞬便到眼前,城头守兵居高临下,看得最是清楚,只见那纵马之人一袭墨色长衣,雪日金辉似若流水,随那深沉的色泽迎风飘扬,倾洒在他峻冷的神容之上,眼前散漫不羁的笑意便带出三分从容霸气,令人自然而然不敢正视,但是偏偏,他身前女子却叫人一时之间移不开目光。

晴日映照雪色,那女子容色之美已是罕见,一身广袖玄裳宛若夜色流风,那样肃杀的颜色,在她身上却只见风流妩媚,那般清华之姿,纵连天光也要退避三分。

双人一马,向着城门疾驰而至,关卡之前丝毫没有停留的意思,四周众人为二人风姿所慑,不由纷纷让开道路,不敢阻碍分毫。直到这时,守城士兵方才回过神来,长戟当前一架,纷纷喝道:“什么人,下马!”

骏马收势,说停便停,马上之人却身形不动,那黑衣男子不过略略抬眼,越过一众明枪金戟,只往那为首的军将身上扫去。

淡淡一眼,那军将禁不住便是一个寒颤,心头叫苦不迭,不知这位爷何时出了邯璋城,这时候回来又何必如此明目张胆,不避东宫眼目,那女子不必猜也知道是谁,怎么就容他如此胡闹。想归想,手底却不敢耽误,匆匆急挥,低声道:“放行,快放行。”只恨不得这两位赶紧平安消失,千万别出什么错漏。

那马上男子挑唇一笑,话也没说一句,携美扬长而去,只留下那军将汗透衣背,连旁边士兵好奇的问话也充耳不闻。

夜玄殇和子娆纵马入城,却不回统卫府去,径至城中最是热闹的燕子楼,一口气点了一汤八菜,外加邯璋城极负盛名的漱玉龙峰茶。两人也不避身份,也不入雅间,毫不客气地要了大堂当中席位,坐享名菜佳肴。

此时正当中午,燕子楼人来客往,当中不乏穆国朝臣贵胄,从左君侯府到白虎军将领,不少人认出夜玄殇,皆是惊愕不已,更加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若走,眼前这位乃是未来国君,自己正牌的主子,谁也得罪不起;若留,三公子现在无论如何也还是满城通缉的重犯,若引来不知死活的东宫禁卫喊打喊杀,岂不是天大的麻烦。

眼前这燕子楼有多少达官贵人,夜玄殇自然心知肚明,却是视若无睹,我行我素。在他与子娆招人点菜时,二楼一间雅室里一个白衣劲装的年轻将军忽地起身,灼灼目视这边,桌案对面,颜菁放下手中茶盏,淡淡说了一句,“肖儿,泰山崩于面前而色不变,身为将帅,方有纵横沙场的资本。”

那白衣将军手指在剑柄上一握,又盯了正在大堂悠闲落座的人一眼,转回身道:“世叔教训得是,是我冲动了。”

颜菁顺着他的目光向下瞥了一眼,心中正自苦笑,这两人如此一现身,便是表明对太子御公开挑衅,若非现在整条街都是他统卫府的人,兼之连相一死,太子御身边耳目已失,恐怕早便掀起轩然大波,这两位主子,昨日莫名其妙没了人影,一天一夜不见,现在招呼也不打一个便公然现身闹市,如此行事作风,还真是叫人有些头疼。

他身边的白衣将军正是虞峥长子虞肖,颜菁身在穆国,同虞峥交情向来不错,日前虞峥意外身亡,他恐怕虞肖惹出事端,不得不私下交代一番。虞肖方才向下看去之时,夜玄殇目光亦有意无意向上一瞟,自颜菁身前轻轻一掠,闪过一丝似有似无的笑容。

就在此时,喧哗热闹的酒楼之前忽然出现一个碧衣男子,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江畔晴空万里,一天雪融随风,那男子出现的一刻,整个酒楼似乎静了一静,极短的一刻,他已闲步而入,不见如何,便到了正中桌前,微微摇头,轻轻一叹。

冬日拂过春光,流水漫过暖玉。

夜玄殇正自大尝燕子楼的招牌名菜,就那么抬头一笑,扬声招呼,“小二,添碗添筷!”

那人拂袖落座席前,含笑的目光扫过眼前无比招摇的场所,顺便和正忍不住往这边看来的熟人们微笑致意,方道:“你倒是会选地方,免我四处寻人了。”

夜玄殇指了指盘中,“二哥先尝尝这道冰凌鱼,味道十分鲜美,凉了便欠鲜味。”

“这燕子楼最值得一尝的乃是一品素笋,清新别致,入口难忘。”夜玄涧悠然举箸,兄弟二人便在这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若无其事地闲聊起来。

“今日清晨东宫传出消息,外城戍卫兵权暂由卫垣和大将廖邺接替,至于内宫禁卫统领一职,颜菁认为若由虞峥长子虞肖继任,既可安抚虞家,也对局势最为有利,已经说服东宫颁下令旨。”

夜玄殇点头道:“虞肖虽然年轻,但虎父无犬子。”子娆托腮品茶,漫不经心地听着,眼角向着楼上微微掠去,心忖颜菁动手不慢,那廖邺表面属于东宫派系,实际同左君侯府关系亲密,如今虞肖子袭父任,兵权三分,相互制衡,局面不偏不颇。

夜玄涧不慌不忙饮茶品菜,继续道,“天宗之事全部安排妥当,所有弟子暂时隐入跃马帮,不虞暴露身份。还有,殷帮主秘密调遣了七艘战船,眼下正在堰江三里之外。”

夜玄涧性情洒脱,待同门师兄弟素来亲厚,如今渠弥国师一死,天宗多数弟子皆愿跟随大师兄,少数顽抗者不足为患,跃马帮战船入楚,进可攻退可守,更令众人全无后顾之忧。夜玄殇轻松笑说:“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夜玄涧徐徐饮了一口清茶,“在此之前,让我与他一谈。”

夜玄殇道:“二哥若要留他一命,除非莫再让我二人相见。”

夜玄涧笑了笑道:“我只是担心父王,若他肯保证父王平安,望你略念兄弟情分。”

夜玄殇剑眉略扬,也不十分在意地道:“二哥随意,我回统卫府醒酒睡觉,二哥进宫,大家谈得拢,便还算一母同胞,若谈不拢,二哥便替我下个战书。”说着归离剑随手一转,一样东西落向对面。

代表穆国王权传承的玄龙玉玦,便这么被他抬抬手扔给了他人。

他这最后几句话并未刻意压低声音,亦未收敛锋芒毕露的杀意,四周始终留神注意这边的人无不心头一凛。他二人不避人耳目出现在燕子楼已有多时,往日遍布城中的东宫禁军却直到现在动静全无,这已充分说明一件事情,那便是太子御如今已全然失去对穆国的控制,表面风光依旧,实际山穷水尽。

此时此刻,自然也不会有人甘冒开罪三公子的风险前去东宫通风报信,相反却有人站了起来,最先领头的乃是与他们隔了一张桌台的白虎军少将扶风,取酒行至三人桌前,只道一句,“三公子请!”

酒中话意,不言而喻。

夜玄殇哈哈一笑,接过酒来一饮而尽,目光一挑,将碗一倾。

扶风扬眉道了声“好”,身在燕子楼的十余名军将臣僚跟着上前,先后举酒相敬,人心背向,立时分明。夜玄殇来者不拒,接连十余盏烈酒下肚,面不改色,双目神采更甚,几是飞扬逼人。

男儿豪饮,江山定局,子娆在旁看着痛快,眼梢微微扬起修魅的弧度,宛若流光生姿,一时绝艳。如此神容相衬,龙章凤姿,更令得众人倾慕倾心,原本热闹的酒楼中静作一片,随即又响起轰然叫好之声。

夜玄涧心下微叹,亡东宫者非是他人,太子御数年来荒淫国政,以至众臣离心,自取灭亡,如今大势所趋,明日之穆国再非昔时,必将在一只强有力的手腕之下,成为逐战天下耀目之光。

最后一人退开,最后一盏酒尽,夜玄殇长笑而起,在众人惊羡的目光下,携了王族公主,便这样上马而去,但在他们离开之时,邯璋城中突然响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

燕子楼里,夜玄涧霍然起身,神色惊变。

长街之上快马倏停,马上男子回头望向掩盖在茫茫白雪之下的穆国王宫,目中光阴稍纵即逝。

钟声哀沉,声声传遍都城内外,直达天际,直透人心。

九哀之声,昭王之丧,举国,齐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