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接到电话前,江遇再怎么委屈,也不至于哭出来,他早就在漫长的暗恋里学会怎么自我调节了,但是听到林见汐的声音,他突然失控了。
那是一种猝不及防的、强大到他根本没法控制的失控感,仿佛深夜行驶的火车不自觉偏离轨道,眼看悬崖近在咫尺、却无论如何也没办法拉下刹车装置。
当他置身一座陌生的城市,周遭都是形形色色来去匆匆的陌生人,他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认识到,他只有林见汐了。
别人在这个年纪,有父母有朋友,逢年过节还能在狐朋狗友群里吐槽似乎永远跟不上时代的亲戚,但他没有,他没有受了委屈就能躲起来的家,也没有朋友。
他从前不觉得没有朋友是件寂寞的事,他有哥哥,可是如果哥哥有一天也被抢走了,那他怎么办呢?
他到底该怎么办呢?
“唔……你现在在我学校附近?”林见汐有点哭笑不得的感觉:“可是我回来了啊。”
江遇怔了怔,心跳似乎暂停了一秒,而后又以更加急切的速度跳动起来,璀璨的霓虹灯尽数在眼前模糊,他看不清、也听不见,浑身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一部小小的手机里:“你为什么回去啊?”
是因为我吗?
他下意识屏住呼吸,近乎贪婪地等待着答案,想要听见,又害怕听见。
“因为你啊,”知道江遇在哪,林见汐也不着急回家了,悠哉悠哉地买了一罐饮料,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捏着易拉罐,修长的手指勾住拉环,轻轻一拉:“我直觉你在想我,所以特意赶回来了。我猜的对不对?”
他说话的声音含着笑意,是典型的哄孩子的语气。
所有的贪念尘埃落定,好了,江遇,你已经有这句话了,你已经得到足够多了,不要再幻想其他的了。
江遇喉结滚动几下,终于挤出了一个字:“……对。”
“那现在怎么办呢,”林见汐问:“小朋友,你是要在那里等我回去,还是我在家里等你回来?”
“你等我回去,”江遇轻声回:“行不行?”
我等了你那么多次,你也等我一次,行不行?
他听见对面传来一声温柔的叹息:“好啊。”
初夏的阳光还不至于晃眼,但是从出租车里出来的时候,江遇还是恍惚了一下。
他近乡情怯似的,在林家院子外看了半天,然后轻悄悄上楼,推开林见汐的房门,发现他没在自己房间里。
他又走回自己房前,手按在门把手上的那一瞬间,他想起什么,猛地睁大眼睛,匆忙推开门。
林见汐坐在椅子里,听到开门声,转过脸,对他笑了一下:“回来啦?”
他的神色很正常,语气也正常,看不出、也听不出一点异样。
江遇提心吊胆地走过去,“哥哥。”
他现在就像个作业没做可是老师已经随机检查到他前一位的倒霉学生,紧张到连头发丝都冒着心虚的气息,眼皮半垂,根本不敢直视林见汐的眼睛。
“欸,”林见汐应了一声:“你这是什么表情……唔……?”
江遇俯身,紧紧抱住了他。
从他发现自己的心思到现在,这还是他头一回这么用力地抱住林见汐,他把头埋在林见汐的肩窝,手臂竭尽全力地箍住这个人,生怕和他分离似的,小小声地、委屈地叫了一声:“哥哥。”
林见汐拍了拍他的头,压低了声音,轻而慢地哄他:“怎么啦?怕我骂你到处乱跑啊?别怕,我不说你。”
他被勒得有点呼吸不过来,不过考虑到某个人现在的心情,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大方地把自己借出去,让受伤的小鬼抱抱。
没多久,江遇松开一部分力道,他偏过头,视线落在随心所欲躺在桌子上的笔记本上,眼里的光一寸一寸沉了下去:“哥哥,我想……出国。”
是的,他认命了,他没办法控制沸腾的欲望,可他的爱意是洪水猛兽,靠近林见汐只会伤害到他。
他不想伤害他。
他不能再待在他身边了。
他要找个笼子,把自己关起来。
“怎么会突然想出国?”江遇从前从没有提过相关的话题,林见汐茫然地问:“是想出去玩,还是?”
“我想出去上学,”江遇慢吞吞地说:“也想……出去转转。”
“你一个人在外面,可能会受委屈的哦。”
“我不怕。”
“想家了怎么办?”
“我……”江遇顿了顿:“我会经常找你的。”
林见汐垂下眼,看着仍旧黏糊糊抱着他的小鬼,虽然他总是习惯地把他当成没长大的弟弟看,可他毕竟不是真的小孩子了。
江遇现在比他高,身形挺拔,露出来的一截小臂能看出流畅的肌肉线条,力气很大,偶尔两个人玩闹的时候,江遇认真地抓着他,他都挣脱不开。
半晌,他说:“真想出去的话,那就去吧。”
人总会长大的,他会,江遇也会,只是想到从前那个总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喊哥哥的小孩子一转眼都要离开家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了失落。
“好快啊,”林见汐用手比了比:“一转眼,你都比我高这么多了。”
江遇靠在他的腿上,抬起眼,模样看起来很乖巧:“是啊,好快。”
这天晚上,两个人在一起聊了半夜,直到林见汐再也坚持不住,闭上眼睡了过去。
第二天,江遇送他到机场。
江遇分不清自己是怎么回去的,脑子里空荡荡的,可能想了很多,也可能没想。
书桌上的书本试卷还是以同样的姿势躺在原地,林见汐从来不会随便碰他的东西,尤其是笔记本之类,作为“过来人”,他很清楚,这都是会藏着隐私的秘密空间,所以他轻易不去触碰,怕撞到小朋友隐藏起来的小秘密。
看他的表现就知道,他昨天绝对没有翻开过这本笔记本。
但只要他翻开哪怕一页,他都能知道江遇反常的原因,知道江遇藏起来的到底是什么,他会解开所有关于江遇的秘密。
这本笔记本里什么也没有,只有一页页写满他名字、画着他画像的纸。
记录着他秘密的笔记本,和他的秘密,相差最近的距离,不过举手之间。
不过一步之遥。
一步犹如天堑。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更快了。
江遇没有再去学校,备考雅思,考完,拿到成绩,出国,一切都似乎在一瞬间。
他没有去英美,而是去了澳大利亚。
林见汐想过要去看他,但他只发了一张图片,就把林见汐看他的想法钉死在原地。
那张图片是雨后的城市,模糊的蚯蚓在地上无拘无束地蠕动。
林见汐头皮一麻,把“我去看你”紧急改口成“我等你回来”。
但他到底还是不怎么放心,查了一下天气,选了个前后几天都是好天气的时间,飞了一趟,待了两天。
“你到底为什么要选这个鬼地方,”走之前,林见汐抱怨了一句:“要是换个地方,我就能经常过来找你玩了。”
江遇没有说话,只是揪住他的衣袖,像小时候那样晃了晃。
“我走啦,”林见汐抱了抱他:“照顾好自己,以后我就不来了。”
“……好。”江遇哑了声音。
他承认,他就是故意选的这个鬼地方,他知道林见汐怕虫子怕得深入骨髓,有这么一层原因,他不会再来看他。
这样很好,只要他不来,他就不会再生出多余的贪念。
他像一头作茧自缚的困兽,把自己关起来,却还担心会不会关得不够严实,会不会有光照进来,泄露他严防死守的秘密,于是他加了一层又一层枷锁,终于挡住了光。
光不会再来了,他心安理得地躲在密不透风的小黑屋里,放肆地想念那个人。
随着时间推移,他的生活也慢慢步入正轨,只不过一个人在国外终究还是寂寞,稳定下来后,他找了几份兼职,努力把自己的时间填得满满当当。
太想念那个人的时候,他会去看海。
傍晚,夕阳在天边竭尽全力地燃烧,点燃了所有云层,云被烧出斑斓的釉质,覆盖住低垂的天空。
光穿透过层层叠叠的海浪,撞碎一身轻若羽毛的骨头,融进海里,将潮汐染上短暂的颜色。
赵阿姨说过,哥哥的名字就是因为她怀孕的时候去海边散心,遇见潮汐卷着夕阳余晖,起起落落,连绵不绝,美不胜收。
她看得心情愉快,当即给孩子取了名字,就叫林见汐。
看见海,就仿佛看见了他。
回去时,江遇在广场看见了一个抱着吉他准备街头唱歌的男生,他看起来似乎很紧张,腿还在发抖,然而当他的同伴打开音响,音乐流出来之后,他又像是被安抚一般,慢慢打开了嗓音。
这样的场景随处可见,没什么值得驻足,江遇看了一眼,冷淡地收回视线,继续往回走。
但他没走几步,又停住了。
男生依旧在唱:“有人问我你究竟是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忘不了。”
“春风再美也比不上你的笑,
没见过你的人不会明了。”
他唱得渐入佳境,唱完了,睁开眼,才发现面前不知何时站着个人。
是个男的,个子很高,脸部轮廓明晰,看起来介于“男孩”和“男人”之间,只有眼神是超过年纪的沉郁。
“你唱得很好听。”江遇说。
“谢了,”男生笑了笑,了然地说:“兄弟,你看起来很不高兴啊,是失恋了吗?”
江遇摇摇头:“没有。”
“咦?”男生是表演系的学生,为了完成老师布置的作业才跑来街头卖艺唱歌,他自觉自己看人很准,尤其是这种失魂落魄一看就知道脸上写着“失恋”两个字的人,没想到他居然看走了眼:“那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江遇微微俯身,把身上所有现金放进他的琴盒里,而后才轻声回道:“我和他没有在一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