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

林见汐一觉睡醒,先是对着熟悉的顶灯迷茫片刻,而后缓慢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

夕阳余晖穿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线金光,原来已经是傍晚了。

看来他这一觉睡得有点久。

他懒洋洋地下床,去书房检查考试结果。

有点意外的是,江遇没在书房里,只有书桌上摆着翻开的题集,上面写满了钢笔字。

一笔一划肆意锋锐,又不凌乱,完全不需要他去费力辨认。

他对完答案,合上书本,在书房里坐了一会儿,没多久,有人过来敲了敲门,他转过头,对上江遇平静的眼。

“吃饭了,哥哥。”

“……嗯。”

吃完晚饭,隔壁家俩熊孩子跑过来,喊他们出去玩。

“林林!江遇!”熊璨从窗冒出头:“走啦,出去玩!”

林见汐:“我不想去。”

熊璨并不气馁,熟练地转头看向赵云绮:“阿姨,林林闷在家里好多天了,你让他和我们出去玩嘛,再不出去玩都要发霉了。”

赵云绮想了想,说:“也对,你也该出去透透气了,天天在家里不聊。”

“不……”

“小遇,带你哥哥出去玩。”赵女士温柔地、不容拒绝地下达了命令。

“……”

林见汐只好?“聊”两个字咽回去。

商业街热闹得不分昼夜,一群精力充沛的青春期少男少女像脱缰的哈士奇,冲进人群里变着?的撒欢,连吃带喝地一路碾压,看到一家新开的电玩城,又呼啦啦钻了进去。

进门,一群人兵分多路,各自组队去玩想玩的游戏,唯独林见汐和江遇这一对兄弟什么也不想玩,两个人默契地走到休息区坐下来,没坐满五分钟,就被人各自拉走。

“林见汐我们去跳舞呀。”

“哥们走投篮。”

他们被人一左一右地往相反的方向拽,像是早有预谋似的,林见汐若有所觉地转过头,目光恰巧撞进江遇的眼里。

江遇眼皮跳了一下,又状似平常地转头。

虽然只有一瞬间,但林见汐还是看到了,他那似曾相识的、幽深的眼神。

一直被拉到跳舞机前,大少爷才过神:“我不会跳啊。”

“没关系,我教你。”

女生站在跳舞机上,笑得灿烂:“林见汐,我教你,你和我一起跳,好不好?”

身形挺拔的大男生们一字排站在投篮机前,顿时吸引来不少关注的视线。

“江遇,神了。”

男生拍了拍江遇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别想着你哥了,你哥现在有正经事要做。好了,咱们来投个球玩?”

江遇看他一眼,又轻飘飘地收回视线,看着手里的篮球:“。”

说是比赛,但某人的心情完全没在投篮上,命中率低到发指,好在他长得帅,看脸的小姐姐们完全不介意他菜,站在他身旁为他加油。

时间结束,男生看着他凄惨的计分器,笑着说:“你怎么事啊兄弟,你哥把你魂也带跑了?”

江遇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摇头。

“弟弟加个微信吗?”等待的姐姐见他们打完,主动过来打了招呼。

“不啊姐姐们,”男生搭上江遇的肩膀,?他往后带了带:“我们这位弟弟还小呢,才十五岁,要不然你们加我微信?我快成年了哦。”

“没关系,姐姐可以等弟弟长大。”

江遇一直没有说话,小姐姐也看出他不太好搞,干脆地放弃了他,和男生聊了起来。

江遇忽然觉得呼吸不过来,不由自主地往外走,等到他过神时,他已经走到了电玩城外。

徐徐的夜风吹来,他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想起了上一世他和林见汐的家。

他想回家。

可那里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群人才从电玩城里出来。

“今天没玩够啊,下次还要来。”

“算了吧,我累死了……”

“我饿了,你们要不要吃东西?”

“我也饿了。”

“饿了加一。”

“那我们去吃个夜宵啊。”

“没问题。”

一群人又欢呼起来,振奋精神,?脱离部队的江遇重新拉队伍里。

“江遇,”林见汐看他一眼,问:“你是累了吗?”

“还好。”江遇低哑地回了一句,走在他身旁:“哥哥,你……”

“嗯?”

江遇想问,你答应那个女孩子了吗?

可是话到嘴边,反而怎么也说不出口了,他只好?这句话咽回去,像是咽进一?冰冷的、带着铁锈腥气的刀。

“我们什么时候去啊,我困了。”

林见汐弯起眼睛,“你想什么时候去?”

“现在。”江遇脱口而出,定定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又恳求地补充:“……现在就去,可以吗?”

“不可以!”熊璨横插一脚:“林林还要和我们一起吃夜宵,江小遇你困了你就先去嘛,没有你哥你找不到回家的路还是怎么事。”

江遇:“……”

这一瞬间,他想把熊璨的狗头拧下来。

他焦躁地绷紧下颌,又试探地喊了一句:“哥哥?”

“唔,”林见汐忽然握住他的手腕:“算了,吃点东西再去吧。”

江遇提起来的郁气因为他的触碰,霎时烟消云散了:“……好。”

夜宵是在一家烧烤店解决的,等待的时间有点长,江遇借着困的名义,光明正大地靠在了林见汐肩上。

他闭着眼,其他人说话的声音都被他隔绝在外,他能听见林见汐轻微的笑声,还有隔着一层衣服和单薄的皮肤下、血液流淌过血管的声音。

他莫名燥热起来,十分想咬这个人一口。

想嵌进他的血肉里,和他融为一体。

烧烤上来,一群人风卷残云地开吃,江遇没什么心情吃东西,只点了一杯橙汁,喝到散场也没喝完。

吃饱喝足,人群终于肯散了。

“林见汐,”先拉林见汐去跳舞的女生走过来,若无其事地和他告别:“学见。”

“学见。”林见汐挥了挥手。

其他所有人都走了,熊璨才问:“林林,你们俩成没成?”

“没有。”

“为啥啊,人家哪不好,校花级别的大美女你都看不上?”

“不是她的问题,是我的问题。”

熊璨满脸狐疑:“你什么问题?”

三双眼睛一起看他,林见汐笑了一下,不急不慢地说:“我不喜欢女孩子。”

熊璀和熊璨:“?”

他们俩还没来得及问出心里的疑惑,先听到一声咔嚓碎裂的声响,两个人迟钝地转过眼,看到江遇?玻璃杯捏碎了。

兄弟俩立刻从“从小到大的兄弟突然出柜”的震惊里过神,急忙叫道:“服务员!有毛巾吗?!”

江遇不知道用了多大的力气,碎玻璃直接扎进手里,鲜血痛快地流了一手,他恍若未觉,只是怔怔地看着林见汐。

他俯身靠过来,江遇甚至能从呛人的血腥气里,闻到他身上那种轻幽的橘子甜香。

林见汐挑出扎进肉里的碎玻璃,抽了一堆纸巾,按在江遇手上,“起来,去医院。”

江遇浑浑噩噩,像只失魂落魄的小狗,只知道跟着他的脚步走,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

直到被医生缝针,他才如梦初醒,嘶了一声:“疼。”

“你还知道疼。”林见汐不轻不重地敲了他脑袋一下。

江遇:“……”

“哟,小朋友终于睡醒啦。”医生笑眯眯地说:“给你消毒的时候你都没有反应,我还以为你睡着了嘞。没事,疼一会儿就过去了,忍忍吧。”

江遇:“……”

他突然觉得很委屈,委屈得要命,一点疼都忍不了,“哥哥,疼。”

“那你要哥哥怎么办呢,”林见汐叹气:“我又没办?帮你分担。”

江遇抬起眼睛,又重复了一遍:“哥哥,疼。”

他好像真的疼得受不了了,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林见汐想了想,?椅子拖到他身旁,?他抱进怀里。

“不看就不疼了。”他摸了摸江遇的头。

江遇在哭,哭得浑身发抖,医生不得不用力压着他的手腕,怕他抖得太厉害,自己一针戳错,凭白落个庸医的印象:“唉,你这个弟弟看起来高高大大的,怎么这么怕疼,抖得这么厉害,让我还怎么缝。你快哄哄他,别让他抖了。”

林见汐:“……”

他心里越来越多的疑问,江遇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怕疼了?

江遇哭了一会儿就不哭了,但他可能是觉得不好意思,一直靠在林见汐肩上,没有抬起头。

医生顺顺利利地缝完针,欣赏了一下自己漂亮的针脚,然后开出一张单子,该吃的消炎药和该忌的嘴一并写上,“严禁辛辣,不要碰水,不要握手,洗澡不方便就让你哥哥帮你。”

江遇:“……”

林见汐也:“……”

大少爷想起不堪回首的往事,不自在地眨了一下眼,却仍然应道:“哦。”

折腾半天回到家,夜已经很深了,只有院子里的灯还亮着。

两个人悄悄到房间,打灯,林见汐懒洋洋地坐进沙发,捏住江遇的手看了看,问道:“怎么会捏碎杯子的?”

江遇:“玻璃杯质量不好。”

林见汐?他拉到自己面前,“江遇,你看着我。”

江遇生怕目光能压塌他似的,左右看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垂下眼皮,谨慎地看着他:“哥哥。”

林见汐本来想问他,他到底是因为听到哥哥出柜震惊,还是因为别的,可是看到他这个反应,又忽然什么都不想问了。

“算了,”他说:“你要洗澡吗,要不要我帮你?”

江遇立刻回道:“不用。”

“嗯?”

“我一个人可以,反正是左手,不影响多少的。”

“好吧。”

以防万一,林见汐去楼下找了保鲜膜,在江遇手上裹了一圈又一圈。

“这样应该就不会沾到水了,”林见汐满意地看着江遇赛过木乃伊的手,?他推进浴室:“去洗澡吧。”

江遇愣愣地看着门关上,半晌,他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这是在哥哥的房间。

这是哥哥的浴室。

只是想到这一点,他浑身血液就急躁地流动起来,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对于自己身体的反应完全认命。

他藏得住秘密,却藏不住本能,再怎么束缚自己不去靠近,身体还是想要他。

江遇这个澡洗得有点久。

林见汐没有等他,自己去客房洗,洗完,他又到房间,直接扑进床。

这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梦里有只圆乎乎的小狗,论他去哪都要跟着他,他怎么甩都甩不掉,最后他累了,坐在小狗面前,摸了摸它的脑袋。

“你是谁家的小狗,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小狗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头,努力地蹭他的手。

“你去找你的主人吧,”梦里的他说:“我要走了。”

小狗焦急地汪了一声,终于说:“可你就是我的主人啊。”

林见汐被惊醒了。

要是他没听错,那似乎是江遇的声音。

奇了,他漫无边际地想,他为什么总是梦到江遇变成小狗,他是不是和江遇有仇。

他躺了一会,等到梦在他脑子里的印象越来越浅,才起身去隔壁看看江遇。

江遇还在睡,或许是手受伤的缘故,睡得不安稳,眉心紧紧皱着,仿佛在做一个非常糟糕的梦。

房间里的空调得很低,江遇露在外的手凉得像冰雕,林见汐摸了摸他的手,拿起遥控器,调高了空调温度。

他确认过江遇的手没有出现什么意外状况,转身想走,冷不丁被人抓住了衣角。

“哥哥……”江遇还没有醒过来,含糊不清地哀求:“别走……不要丢下我……”

他声音里带着莫大的痛苦,语调都颤抖起来:“别走……我错了。”

“……”

林见汐定在原地,思绪一片混乱。

他想,这一世的江遇做错了什么,连梦里都要对他道歉?

没有吧……他什么也没做错,这一世的江遇不喜欢他,不该这么痛苦,也不该向他认错,要向他认错的只有那个人,只有留在上一世的那个……江遇。

江遇种种异常串联到一起,指向的答案让他不敢继续想下去。

他慢吞吞地掰江遇的手,江遇不仅不肯松,还越发用力地攥住他。

他的伤口撑不住他这么用力,渐渐有裂的趋势,林见汐又闻到了血腥味,但昨天晚上还疼到躲在他怀里哭的江遇此时又像是感觉不到疼似的,死死攥着他,生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到他了。

林见汐烦躁地喊了一声:“江遇!”

抓住他的手松了。

江遇猛地睁眼睛,仓惶地坐起身:“哥哥!”

感知恢复,江遇先是看到了林见汐衣服上点点斑驳的血迹,曾经的噩梦又铺天盖地涌现在他的眼前,他瞳孔骤缩,心跳都忘了继续。

下一刻,他才感觉到手心传来的疼痛,他低头去看,看到掌心崩裂的伤口,第一反应不是“伤口怎么裂了”,而是劫后余生般的庆幸。

“……你没事啊,”江遇低下头,自言自语似的,轻声说:“太好了。”

林见汐张了张口,没有发出声音。

寂静的气氛让江遇彻底清醒过来,他不安地把刚才说的话在心里重复了一遍。

你没事啊,太好了。

这不对,他终于认识到最致命的错误,一所知的江遇不该说出这样的话。

他应该抱怨伤口裂了好疼,应该好奇哥哥怎么在他的房间里,为什么他的衣服会染上血,论如何也不该把自己的伤口视若无物。

江遇满脸空白地抬起头,对上林见汐的眼睛。

“……哥哥?”

林见汐沉默地往后退了几步,忽然转过身,拉门跑了出去。

匆忙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江遇什么都忘了。

他再顾不上任何伪装,跳下床就追,他追出门,此时的林见汐已经跑到了玄关,听到脚步声,他抬起眼,看了江遇一眼,又拉了门。

绚烂的白光洒进来,他像是要融化进光里。

“哥哥——”

江遇肝胆俱裂,喉咙里忽然泛起一股沉沉的血腥气,他毫不犹豫地跟着追了出去。

奔跑时带起的风呼啸着从耳边卷过,林见汐想了很多,又什么也没想,不顾一切的奔跑里,人其实根本管控不了自己的大脑,脑子想让你看什么你就必须得看什么,一幕幕过往像是坐火车时飞快从窗边后退的风景,排着队出现在他脑海里,上一世的江遇和这一世的江遇,倾倒一地的沙石,被沙石掩埋住的毫无生气的脸,年久僵硬的小鸭子,浮浮沉沉的海,濒临死亡时乍现的白光——

错乱的时光汇聚成毁天灭地的风暴,?所有思绪席卷一空,他忽然被谁推倒在地,他看到了澄澈的天空。

“别跑了……”江遇竭尽全力地按住他,一句话断断续续,声音沙哑得像是锈蚀的钟摆:“别跑了……”

林见汐喘息着,他心脏剧烈跳动,耳边泛起一阵阵刺耳的忙音,快要听不清江遇在说什么。

“你为什么总是跑这么快啊,”江遇俯身,靠在他的心口:“……我追不上你了,我追不上你了啊……”

没多久,林见汐感觉到心口的衣服湿了,江遇仿佛要?两辈子的眼泪全部哭光似的,抱着他哭得剧烈又声无息。

推断的答案变成了现实,林见汐几乎忘了思考。

他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碰了碰江遇的头发:“你是……江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