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的美学思想,基本上有两个主张,第一是人文之美,第二是人格之美。主张人文之美的是孔子,主张人格之美的是孟子,两者不一样。在《论语》可以发现很多地方表现人文之美。简单来说,人文修养所表现的美,就是人文之美。这种修养不仅仅是读书、求知,也包括诗教和乐教;在今天这个时代,则包括了对音乐、绘画、电影、戏剧、小说等各种艺术的爱好和欣赏能力。以孔子为例,他强调“《诗》《书》《礼》《乐》《易》”五经,《诗》是中国古代的文学,乐是中国古代的艺术或音乐,两者是中国古代最典型的艺术陶冶或人文修养。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一个人要成为真正的人,必须有诗、礼、乐三方面的修养。诗教启发人的原始情感,抒发出来可以发现人我的相通性,自然而然就会关怀别人、同情别人。乐教可以使人与人互相唱和,人与人之间不但沟通,而且进一步形成和谐。孔子教育弟子,重视诗教。他说:“不学诗,无以言”,不学诗,就无法和别人交谈,因为古人说话,喜欢使用比喻或典故,以适当的方式表达情感。子曰:“入其国,其教可知也。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到一个国家,看到老百姓温柔敦厚,就知道这是诗的教育所成就的,足见孔子对诗教的重视。
至于乐教,孔子本人有相当高的音乐修养,精通琴、瑟、磬这些乐器。在周游列国的过程中,照样弦歌不辍,曾经在齐国听过韶乐之后,“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弟子们记录他的生活起居,“子于是日哭,则不歌”,只要那一天不哭,孔子就可能会唱歌,足见他对音乐的爱好和痴迷。如此深厚的艺术修养,使他本身成为人文之美的体现和结晶。弟子说他“温、良、恭、俭、让”,“望之俨然,即之也温”,“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他进退有节、中规中矩、举止优美、恰到好处。《论语》记载孔子在朝廷负责送宾客出去,走路“翼如也”,像鸟的飞翔一样;连走路的姿态、手摆动的姿势,都经过特别的训练。这样的人,你一看到,就觉得是宇宙大自然一个精彩的结果,在任何地方都是“发而皆中节谓之和”,非常和谐。子贡形容孔子像“宗庙之美,百官之富”,实在非常恰当。但是,这种“人文之美”的达成,需要很多条件,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譬如,一个人如果没有受教育的机会,大概很难具备诗、乐这些艺术修养。如果他还是要求一种美,只有走上人格之美一途,这正是孟子所走的路线。
孟子强调人本身具有的条件,不必过于依赖传统或靠别人教育,而要由自己的人格通过某种修养,达成人格之美。也就是说,要达成人格之美,是不需要外在条件的,不管有没有受教育,即使是文盲,也可以企求人格之美。人格之美的基础是什么?人性向善论。美并不是与生俱来的品质,而是经由长期努力,实践内心向善的要求,达到完美无瑕的地步所表现的境界。这种境界表现出来,就是善、信、美、大、圣、神人格六境。
曰:“可欲之谓善,有诸己之谓信。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大而化之之谓圣,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孟子·尽心下》)
孟子说:“值得喜爱的行为,叫做善;自己确实做到善,叫做真;完完全全做到善,叫做美;完完全全做到善,并且发出光辉照耀别人,叫做大;发出光辉并且产生感化群众的力量,叫做圣;圣到人们无法理解的程度,叫做神。”
这几句话听起来很简单,但容易引起误解。有位美国学者翻成英文,说可欲之谓善,所以牛排是善的。我们听了都觉得奇怪,怎么孟子忽然讲到吃牛排呢?所以这里的“欲”不是指形体所对的感官世界,如食与色这些可欲之物。孟子以形体为人之“小体”,而以心灵为人之“大体”。可欲是指心灵之对象,如孝、悌、忠、信这些道德行为。譬如我坐车,看到一个年轻人把座位让给老太太,会觉得很喜欢,虽然我不认识他,但是他行善,我看到就觉得心中喜悦。这说明人性向善,任何一种善的行为,不用别人讲,你自己就觉得很喜欢。
第二,有诸己之谓信,“信”代表“真”,“有诸己”就是在我自己身上,我做到了,叫做真。说明我本来只是向善,但是如果真的行善,我就是一个真正的人。换句话说,一般我们跟别人来往,只是在社会上互动而已,不见得真诚,也不见得真的做到那些善的行为。我喜欢善与我行善是两回事。孟子强调你自己真的做到这些善的行为,才是真正的人。说来有趣,儒家强调真正的人要行善。道家的庄子也发明一个词叫“真人”。他对真人的有许多描述:何谓真人?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谋事。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慄,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假于道者也若此。(《庄子·大宗师》)你一看就知道做不到。而儒家讲到真人相对来说容易做到,它是以善做基础,我去行善就代表我是一个真正的人。
第三步叫“充实之谓美”,这是明白人格之美的关键一句话。“充实”是指在任何时候、任何地方、对任何人都可以做到善,没有任何缺漏或遗憾。譬如在家孝敬父母、友爱兄弟,在校尊敬师长、友爱同学,在外遇到陌生人有困难,可以伸出援手。如果你在一切行为上都做到了善,那你的人格就没有缺陷了,就可以称做“美”了。
但是,这还不够,你只是自己受用而已,还需做到第四步“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你自己做到善之后,并且发出光辉照耀别人,使人看到之后,都想跟你学习,这就是“大”了。我们看到有很多伟大人物,尤其宗教人物的画像出现时,头上都有光圈,代表他能够发出光辉。这是各个民族不约而同的做法,好像一个人因为理性产生智慧,又有德行和良好的修养,整个人出现的时候,就可以发出光辉来照耀别人。孟子说过一句话叫“居仁由义,大人之事备矣。”“大人”是德行完备的人,大人要做什么事呢?四个字:居仁由义;存心处心都以仁德为主,做事处事都顺着义去做。儒家的思想说穿了,是从仁义一路走下去,到最后一个平凡人成为一个大人。成为大人之后,孟子还有很多描述,譬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像小孩子一样,心灵非常纯真。但小孩子心灵纯真,为什么不是大人?因为你可能天真幼稚,而大人是在了解所有事物变化的道理之后,依然能保持一颗纯真之心,这才叫大人。
第五种境界“大而化之之谓圣”,圣人能产生一种力量,感化群众,“大而化之”。我们今天讲“大而化之”是不同的说法,好像这个人不拘小节,很多事情无所谓。但孟子的原意是能够产生感化百姓的力量,化民成俗。圣人在上实施仁政,下面风动草偃,闻风景从,整个时代、整个人群都改变了,都可以行善避恶,这就是圣人的功绩。庄子有一句话叫做“内圣外王”,我里面是圣人,外面是帝王,才能产生力量。否则你光是圣人,没有帝位,有光辉也不能照耀百姓,有力量也不能感动百姓。
最后一重境界最奇妙,“圣而不可知之,之谓神”。什么叫做神秘难测呢?什么叫“不可知之”呢?人生的很多境界,不要先去画下界线,境界是无法去限制的。一个人的修养到达一定程度的时候,表面上看起来似乎和大家一样,但他内心达到的层次,你是无法了解的,因为你没有体验。佛教里谈到最高境界常用一个词叫“不可思议”。基督教中世纪后期也谈到,最高的神是一个无法去了解的神,是一个理性所不能知道的、隐藏起来的神。不管是佛教、基督宗教或是儒家,都认为人生的最高境界不是人的理性可以去了解的。人对自己的人格修养,一定要保留这种无限上升的空间,修养到最后恐怕是让我们觉得,人可以变得跟神很接近,可以牺牲奉献,可以死而后已,可以完全不在乎个人的利害得失,这样的人可能吗?可能。在任何时代、任何社会都有人朝这个方向努力。
善、信、美、大、圣、神,是人格之美的六种境界。能做到吗?不容易。孟子有一个很好的学生叫乐正子,孟子说他只做到信与大之间,“四之下,二之中”,连充实之美,都没有完全做到。一般人大都如此,有时挂一漏万,有时力不从心。但人格之美在孟子来说,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并且应该做到的。
小时候读文天祥的《正气歌》: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第一句话就是“天地有正气”。后来我到美国,看到美国人把这句话翻译成:天地之间有“正确的空气”,真觉得太离谱了。因为中国人所谓的“气”,不光指空气,也指精神力量。“天地有正气”指的就是一种正义的精神力量,而这个思想来自孟子。
孟子有很多学生,学生请教他,老师,您胜过别人的地方在哪儿呢?孟子说,我有两点跟别人不一样的地方,第一“我知言”,能辨识言论,逻辑思维能力很强,知道怎么判断别人说话的用意;第二“我善养吾浩然之气”。学生进一步问,什么是浩然之气呢?
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其为气也,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矣。”(《孟子·公孙丑上》)
孟子说:“很难说清楚的。那一种气,最盛大也最刚强,以正直去培养而不加妨碍,就会充满在天地之间。那一种气,要和义行与正道配合,没有这些,它就会萎缩。它是不断集结义行而产生的,不是偶然的义行就能装扮成的。如果行为让内心不满意,它就萎缩了。”
古人认为,“气”原是一种实质的东西,为有形质的宇宙万物的共同因素,也为人的形体所具。由于人是身心合一的整体,所以可以凭借心志的修养而凝结形气,再突破形体的局限,达到与天地相通的境界。孟子曰:“夫君子所过者化,所存者神,上下与天地同流。”真正的君子经过之处都会感化百姓,心中所存则是神秘难测,造化之功与天地一起运转。很多人看到这样的话觉得很难理解。什么叫做上下与天地同流呢?人是一个个体,天地这么大,我怎么跟他同流呢?这就是孟子所讲的浩然之气,浩然之气就是把人的生命力发挥到极限,与万物相通,塞于天地之间。要培养此气,有三个条件:第一是用“直”来培养,“直”包含两个意思,一是真诚,二是正直;第二用“义”来培养;义者,宜也,代表在各种情况下,你说话做事的正当性,也即你随时要用理性做判断;第三用“道”来培养,“道”代表人生的光明大道,譬如行善避恶,孝顺守信等。因此,培养浩然之气说穿了就是一种道德实践。一个人如果做任何事都能够真诚而正直,所做的事都是正当的,所走的路是人类应该走的路,那么他就是在培养浩然之气。这种内外合一、身心一致的作为,久而久之使人感受到整体的生命之力,动静自得,人我相应,甚至于万物亦可相摩相荡,以至于可以通于天地,亦即发生可大可久的影响了。
孟子提醒我们,“浩然之气”的培养要“集义所生”,必须循序渐进、由小到大、由远及近,终年累月慢慢做,每天做,长期连续做下去,才能自然有成。如果只是一暴十寒,做几次休个假,或者有人在的时候做一做,只做表面功夫,是不会有效果的。儒家思想特别强调“慎独”,一个人独处时要能耐住寂寞,面对完整的自己,认清自己的真正意向,人生所有修养的工夫都从“慎独”开始。更重要的是,“集义”必须发自内心,有原有本,绝不能由外在的角度去衡量得失,更不能由外在的力量去帮助它达成。因为这种气,“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也”,一定要在行事上努力,但不可预期成效;内心不能忘记它,但不可主动助长。孟子举了一个例子,说宋国有个人,老是担心自己的禾苗长得太慢了,就每天去把它拔高一点,结果使禾苗都枯萎了。孟子说,天下不帮助禾苗的人很少啊,以为养气没有用处而放弃的,是不为禾苗锄草的人;主动助长的,是揠苗助长的人,不但没有好处,反而伤害了它。因为在道义方面的成就,绝对没有侥幸的余地。我们唯有自己发心立志,集义养气,才能体会到这种令人向往的境界。
儒家对“气”的看法,从孔子到孟子经历了一个变化。孔子认为人有“血气”,血气会带来问题。所谓“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血气“未定、方刚、既衰”都不好。孟子进一步说明,气有两个层次,第一种气和身体有关,代表各种可能出现的欲望,亦即孔子所说的血气。血气不代表人的本质,如果把血气排除,人性可能是本善的。第二种气则和心志、志向有关,一个人如果能以心志为主导,以身体、行动来配合,坚持下去,就可以排除杂念,内心充满浩然之气,而这种浩然之气是可以跟天地的各种力量相结合的。怎样结合呢?说起来有点神秘。谈到人生修养,许多话是没有办法说清楚的,你必须自己去体验才行。譬如从现在开始,每天认真地去做一点好事,不要求立刻有效果,不要求立刻变成不一样的人,但是只要你长期坚持去做,时时惕勉,不可松懈,一定会体会到那股“浩然之气”到底是什么。
“仁、智、勇”是儒家的“三达德”。孔子说:“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论语·宪问》)行仁的人一定有勇气,勇敢的人却不一定能行仁。什么意思呢?勇是从仁的实践而来,一个人如果立志行仁,就会表现出诸如勇敢、正义、诚实、孝顺等这些美好的品格。反之,就不一定了,勇敢的人未必可以称得上仁。但什么是勇敢呢?这是一个问题。说到勇敢,很多人会联想起司马迁写的《史记·刺客列传》。他笔下的刺客,个个勇猛异常,视死如归,令人敬畏。孟子也曾谈到三种勇敢,第一种勇敢就跟刺客类似。
北宫黝之养勇也,不肤挠,不目逃。思以一豪挫于人,若挞之于市朝;不受于褐宽博,亦不受于万乘之君;视刺万乘之君,若刺褐夫;无严诸候,恶声至,必反之。(《孟子·公孙丑上》)
北宫黝这样培养勇气:肌肤被刺不退缩,眼睛被戳不逃避;他觉得受到一点小挫折,就像在公共场所被人鞭打一样;既不受平凡小民的羞辱,也不受大国君主的羞辱;把刺杀大国君主看成刺杀平凡小民一样;毫不畏惧诸侯,听到斥骂的声音一定反击。
北宫黝是古代的勇士,他培养勇气的方式很残忍,不怕疼,不怕苦,“不肤挠,不目逃”,一般人很难做到。而且“恶声至,必反之”,听到有人斥骂他,必定要反击。这样的人确实很强悍,一个人如果连死都不怕,你就对他毫无办法了。像老子说的“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老百姓被逼得走投无路,连死都不怕了,你再用死来吓他是没有用的。但是这种勇敢,一听就好像要同归于尽了,而且需要的条件太多,武功要过人,身体要强壮。这不是每个人都可以做到的。这属于一种向外发散的勇气。第二种勇敢,孟子以另一个勇士孟施舍为例:孟施舍之所养勇也,曰:“视不胜犹胜也;量敌而后进,虑胜而后会,是畏三军者也。舍岂能为必胜哉?能无惧而已矣!”(《孟子·公孙丑上》)
孟施舍这样培养勇气,他说:“对待不能战胜的,就像对待足以战胜的一样;如果衡量敌得过才前进,考虑可以胜才交战,那是畏惧众多军队的人。我怎能做到必胜呢?不过是无所畏惧罢了。”
孟施舍培养勇气的方式是一种心理建设,自我鞭策,自我激励,心里认为我一定可以胜。就像现在很多做直销的人,推销东西之前,会先跟自己说:“我一定可以成功,别人能做到,我也能做到。”这种心理建设有时候会产生一种积极的效果。相对北宫黝的勇敢,孟施舍的勇敢比较内敛,是一种自我要求的勇敢。但是这两种勇敢都不是孟子欣赏的。他欣赏的是第三种,也就是孔子所说的勇敢。孔子的话经由曾参传下来,孟子引用曾子的话说:昔者曾子谓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尝闻大勇于夫子矣:自反而不缩,虽褐宽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缩,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公孙丑上》)
从前曾参对子襄(曾子的学生)说:“你爱好勇敢吗?我曾经听孔子谈过大勇的作风:反省自己觉得理屈,即使面对平凡小民,我怎能不害怕呢?反省自己觉得理直,即使面对千人万人,我也向前走去。”
原来勇敢并不只是外在的行为表现,而是有其内在的基础。“虽千万人,吾往矣”是多么动人的气魄啊。这种气魄在两军对阵、沙场激战之时,最为明显;但是在坚持理想、拒绝妥协之时,体认才真正深刻。然而,我凭什么认为“千万人”是错的,而我所坚持的就是对的呢?所凭的只是“自反而缩”四个字。“缩”是“直”,指正直有理。当我反省自己,发现自己正直有理,行为合乎正义,那么就不必惧怕外力的压迫。即使为了正义而牺牲生命,也是死得其所。这句话对于今天的政治领袖很有启发。因为许多领导人一看到群众意见,就觉得我应该尊重,但不要忘记群众意见也像流水一样,经常变化,如果你本身没有原则,只是看外在的人多人少,最后恐怕会应接不暇,失去了道义。
不过,我们也不能忽略这句话的前半段,就是当我们“自反而不缩”时,怎么办?总不能所有的道理、每一次的正义都站在我们这一边啊!我们也可能由于认识不清、判断错误,或动机不良、意志不坚,而偏离了正义之途。这个时候,不必考虑是否有“千万人”,而只要对方是一个人,即使是像“褐宽博”这种没有任何地位、权势、财富的贩夫走卒,我们照样会觉得内心惴惴不安。
换言之,真正的勇敢是以内在的自我判断为标准的。天下人都说我有理,我未必真的有理。反之,天下人起来反对我,我也未必是错的。然而,在此必须避免陷入“自我中心主义”的诱惑,就是以自我作为万事万物的唯一权衡标准;却必须以开放的心胸与谦虚的态度,真诚地反省。“自反”二字提醒我们严格的自我检讨,时常设想自己可能犯了故意或无意的错误。通过这一关考验,才能产生自信和勇气。
孟子所说的三种勇敢:第一种向外发散,我反正一条命,拼了算了;这种勇敢有时会太过莽撞,有点像匹夫之勇,虽然可以当刺客,但是下场不会好。第二种勇敢是心理建设,认为自己一定可以成功,比较有自信,有自我要求。第三种勇敢是孔子的思想,是真正值得我们学习的。因为真正的勇敢就是不问对方人多人少,弱势还是强势,只问自己有没有道理,如果我是凭良心,有道理,做该做的事,说该说的话,就不要在乎别人;如果我做错了,道义上输给别人,就要勇于认错,向别人道歉,这才是真正的勇敢。真正的勇敢是以道义作为依归的,是由内心对自己的期许开始,求其表里如一,知过能改,并且对一切人以平等之心互相尊重。
人格的修养,必须做到“知行合一”。否则光学习,不实践,只是多一些知识而已,对自己的生命没有什么改善。一方面学习道理,一方面加以实践,最后达到儒家所标举的圣人理想,算是人格修养达到了完美境界。不过,说到圣人,很多年轻人开玩笑说是“剩下的人”,好像圣人很难做到,做到就变成一种很奇怪的状态。圣人是否每一个人都能做得到呢?孔子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做到成圣和成仁,我是不敢当的,只是努力去做而已。这并不是孔子谦虚,因为他所谓的圣人,指的是古代的圣王。到了孟子,他把“圣人”的观念改了,扩大范围,把古代的大臣和一般的读书人如孔子,也列入圣人的范围,并且认为原则上人人皆可成圣。他提到四位圣人,各有各的特点。第一位伯夷,非常清高:伯夷,非其君不事,非其友不友。不立于恶人之朝,不与恶人言。立于恶人之朝,与恶人言,如以朝衣朝冠坐于涂炭。推恶恶之心,思与乡人立,其冠不正,望望然去之,若将浼焉。是故诸侯虽有善其辞命而至者,不受也。不受也者,是亦不屑就已。(《孟子·公孙丑上》)
伯夷,不是理想的君主不去服侍,不是理想的朋友不去结交。不在恶人的朝廷做官,不与恶人交谈。在恶人的朝廷做官,与恶人交谈,就像穿戴礼服礼帽坐在泥土炭灰上一样。把这种讨厌恶人的心情推广出去,他会想,如果与一个乡下人站在一起,而那人帽子戴得不正,他就会生气地走开,像是被玷污一样。因此,诸侯即使有好言好语来相请的,他也不会接受。不接受,也就是不屑于接近罢了。
伯夷和其弟叔齐,为孤竹君之子,互相让位而逃离本国。伯夷后来逃到“周”这个地方,当时周还是诸侯。他看到周武王起来革命,就劝阻说,你最好不要革命,这是造反的事情。但周武王说,不行,天下百姓在受苦。周武王革命成功之后,伯夷就不再食“周粟”,认为从商朝变周朝之后,连食物也改变了朝代。结果兄弟两人饿死在首阳山上。像这样一种作为,对人对事的要求都非常高,绝不妥协,在孟子看来可以达到圣人的标准,叫做清高。
第二位圣人非常负责任,叫做伊尹。伊尹是商汤的宰相,他辅佐商汤王推翻暴君夏桀,创建了商朝。伊尹的作风跟伯夷不一样。“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进,乱亦进:伊尹也。”(《孟子·公孙丑上》)对于任何君主都可以服侍,对于任何百姓都可以使唤,天下安定出来做官,天下动乱也出来做官,这是伊尹的作风。伊尹为什么这么做,因为他强调:天之生此民也,使先知觉后知,使先觉觉后觉也。予,天民之先觉者也;予将以斯道觉斯民也,非予觉之,而谁也?(《孟子·万章下》)
天生育了这些百姓,就是要使先知道的去开导后知道的,使先觉悟的去启发后觉悟的。我是天生育的百姓中,先觉悟的人,我将用尧、舜的这种理想来使百姓觉悟。不是我使他们觉悟,又有谁呢?
“先知觉后知,先觉觉后觉”,伊尹这句话,我们到现在还朗朗上口。这个世界上的人,有些就是比较聪明,对于人生该做什么,人性往哪里发展,很容易就觉悟了;也有人只顾自己的生活,没时间也没兴趣想这些问题。所以人才需要接受教育,由前面那些先知先觉之士,教育后知后觉之辈。我们一般人都属于后知后觉,要有老师来教我们。我们懂了之后也去设法实践所学的东西,这样整个社会就慢慢改善了。伊尹曾经好几次出来做官,别人不要他,他就退下来;别人需要他,他就出来做官,非常有责任感,总觉得我一个人得到尧舜之道的好处,也要让天下人都得到,只要有一个老百姓没有受到这样的照顾,我就应该出来做事,帮大家的忙。这种行为,涉及知识分子的使命感。第三位圣人非常随和,叫做柳下惠。
柳下惠不羞污君,不辞小官。进不隐贤,必以其道。遗佚而不怨,厄穷而不悯。与乡人处,由然不忍去也。“尔为尔,我为我,虽袒裼裸裎于我侧,尔焉能浼我哉?”故闻柳下惠之风者,鄙夫宽,薄夫敦。(《孟子·万章下》)
柳下惠不以坏君主为羞耻,也不以官职低为卑下。入朝做官,不隐藏才干,但一定要遵循自己的原则。丢官去职而不抱怨,倒楣穷困而不忧愁。与没有教养的乡下人相处,他态度随和不忍心离开。“你是你,我是我,你即使在我旁边赤身裸体,又怎么能够玷污我呢?”所以,听说了柳下惠作风的人,狭隘的变得开朗了,刻薄的变得敦厚了。
柳下惠和伯夷正好是对照。伯夷清高,稍微有一点看不顺眼,就不愿妥协。柳下惠随和,完全不拘小节。两个人在孟子心中都达到圣人的要求。说明什么?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性格和作风,只要坚持真诚善意,努力做下去,都可以成为圣人。孟子这样说了以后,许多知识分子都有希望了,圣人不再是只有少数帝王像尧舜禹汤这些,一般念书人只要能够为百姓服务,坚持某种理想,都可以成为儒家的圣人。儒家思想的演变从这里可以看出来。
这三种圣人,第一位非常清高,清者;第二位非常负责任,任者;第三位非常随和,和者。第四种圣人,孟子认为是孔子,“圣之时者也”,是圣人中最合时宜的。这里要分辨一下“时”这个字。古代讲“时”是时机、适当的时候。也就是你要判断在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怎么去做,该清高时清高,该负责时负责,该随和时随和,这需要判断。孟子这样描写孔子:孔子之去齐,接淅而行。去鲁,曰:“迟迟吾行也,去父母国之道也。”可以速而速,可以久而久,可以处而处,可以仕而仕,孔子也。(《孟子·万章下》)
孔子离开齐国时,捞起正在淘洗的米就上路;离开鲁国时,却说:“我们慢慢走吧,这是离开祖国的态度。”应该速去就速去,应该久留就久留,应该闲居就闲居,应该做官就做官,这是孔子的作风。
离开一个国家,代表孔子没有受到重用。离开齐国时,孔子把正在洗的米捞起来就走,等不及吃一顿饭。因为齐国不是孔子的祖国,离开时毫不留恋。但他离开鲁国的时候,他说各位同学,慢慢走吧,这是离开我们父母之国的态度,表明孔子希望鲁国的国君再把他请回去。所以什么时候应该快走,什么时候可以留下来,什么时候可以做官,什么时候应该隐居起来,孔子对这些都有智慧的判断。孟子接下来讲了两个比喻,说孔子是集圣人的大成。所谓集大成就像古代演奏音乐,开始时先敲钟,结束时击玉磬;开始奏出旋律节奏,要靠智能,最后奏出旋律节奏,要靠圣德。智慧有如技巧,圣德有如力气。像射箭,一百步之外,把箭射到目标区域,这不简单,代表这个人力量很够,但要射中靶心,靠的就不只是力气了,还需要智慧。儒家思想的特色就在这里。很多人学儒家,常常讲修德行善,但不能是一种单纯或单调的拼命做好事,很多时候你没有判断,不能够分辨,好事也变成坏事。所以西方人强调,你要做对的事情,还要把事情做对。方法上要重视。儒家思想强调“守经达权”,你有原则,但是你做的时候要配合各种情况来选择。孔子在孟子心目中就是这样的圣人。
孔子曾经说过他跟别人不太一样,他是五个字“无可无不可”。意思是,他没有一定要怎么样,也没有一定不要怎么样。有人说,这样不是很滑头吗?好像墙头草,随风倒。错了!这是让我们从智慧方面去设法因应各种外在的情况,如果你只是抱残守缺,胶柱鼓瑟,到最后恐怕就窒碍难行了,再好的理想也不能实现。儒家提醒我们,要让心非常敏锐,注意到在什么时机怎么做才是恰当的。宋朝学者说,一个人修养要跟猫学习,猫捉老鼠,眼睛看着,耳朵听着,全身都警戒着;人也一样,待人接物,为人处世,要随时注意察言观色,保持一颗敏感的心,看看别人对你有什么样的要求,看看自己怎么做才比较恰当。所以孔子作为圣人中的“时者”,最为孟子所推崇。孟子说过,如果让我选择,我要向孔子学习。很可惜,孔子过世一百多年,才有孟子。孟子只能够自己找些材料,努力加以学习,学习得也非常好。他把圣人分为四种,而以孔子作为集大成,就是一个很好的证据,也延续了并建构了儒家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