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其实是一本难解的书。理解这本书的关键词有两个:一个是“道”,一个是“圣人”。老子所说的“圣人”和儒家的“圣人”不同。儒家的圣人强调的是德行修养达到最高的境界,最后展现出伟大的效果,所谓“化民成俗”,“大而化之之谓圣”;他们的圣人往往是古代的圣王或是一些重要的大臣,是身先天下,为百姓谋福利者。道家则不同,圣人在《老子》里,指的是悟“道”的统治者。成为圣人有前提:第一、他必须悟“道”,悟“道”之后才能成为道家的圣人;第二,他必须是统治者,非统治者的话,效果表现不出来。道家的圣人智慧都特别高,所表现出来的作为也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
《老子》一书八十一章,有二十四章提到“圣人”,另外还有“我”、“吾”、“有道者”这些类似的概念,合计起来,共占了四十章——全书的一半,可知它的分量了。圣人有什么样的秘诀呢?首先就是要自我反省。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圣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老子·七十一章》)
知道而不自以为知道,最好;不知道而自以为知道,就是缺点。圣人没有缺点,因为他把缺点当做成缺点。正因为他把缺点当做缺点,所以他没有缺点。
这段话有二十六个字,出现七个“病”字。“病”指缺点,不是生病的意思。生病是身体发生了状况,缺点是指人的言行。为什么“病病”可以“不病”?有一句俗话“久病成良医”,许多人身体健康,没生过病,一生病就一命归西了,因为他们太大意了;反之,把病当作病,才会小心对付它。圣人之所以没有缺点,因为他把缺点当成缺点,自然会设法避开或加以改善缺点。一般人缺点为什么多呢?因为他不把缺点当缺点,甚至找了各种借口理由来掩饰,到最后缺点愈来愈严重,一辈子也改不了。
缺点是什么呢?“不知知”,不知道而自以为知道,我们一般人都容易犯这个毛病,太过主观、带有成见,不容易认可别人的想法。譬如我打开电视看见某些人在谈话时,我马上转换频道,因为觉得他讲的话很没道理;事实上多听几次就会发现,他也有他的理由。不过,我也有我的立场,对我有利的话我才苟同。同样一件事,往往只看到对自己有利的一面,然后专从负面去批评别人,而别人也采取同样的方式来对付你,搞到最后大家都很辛苦,天下也难免混乱了。
圣人却是“知不知”,知道了却不自以为知道。因为我所知道的恐怕只是事物的某一部分、某一侧面、某一阶段而已,不自以为知道,就会不断上进。莎士比亚说:“愚者总以为自己聪明,智者却知道自己愚昧。”真正有智慧的人会觉得自己无知,这样他才会不断学习,获得新的知识。苏格拉底说过一句话:“我只知道一件事,就是我一无所知。”此话一出,整个雅典黯然失色,进而震撼古今。这件事的缘由是苏格拉底的学生去求问阿波罗神:雅典谁最聪明?得到的答案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认为一定是神弄错了,所以他带着学生去访问各界名人,包括政治领袖、文艺界的诗人、科学界的专家等。最后他明白了,他说:“为什么神认为我最聪明呢?因为所有的人里面,只有我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一无所知。”换句话说,所有的人连自己不知道都不知道,只有苏格拉底知道自己不知道,所以他最聪明。这是苏格拉底的自知之明。
因此,真正的知识来自“我知道自己不知道”,然后才会开始有真正的了解。像孔子说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最后那个“知”是明智的意思;知道就是知道,不知道就承认不知道,实事求是才是明智的。所以,圣人如果有什么秘诀,第一个秘诀就是能够自我反省,把“不知道而自以为知道”当作缺点,避免犯这种错误。
圣人的另一个特点是:“被褐怀玉”,外表穿着粗布衣裳,内里却怀揣美玉。这个词可以代表老子的“圣人”在大众心目中的形象。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
天下莫能知,莫能行。
言有宗,事有君。
夫唯无知,是以不我知。
知我者希,则我者贵。
是以圣人被褐怀玉。(《老子·七十章》)
我的言论很容易了解,也很容易实践。天下人却没办法了解,也没办法实践。言论有宗旨,行事有根据。正是因为无知,所以不了解我。能了解我的很少见,能效法我的很可贵。因此,圣人外面穿着粗衣,怀里揣着美玉。
老子说我的言论很容易了解,也很容易实践。什么样的言论呢?减少欲望。不要有过度的欲望,知足知止,一切顺着本性和禀赋去发展,一切回归到自己如此的状态;你做所的,只是“无心而为”与“无所作为”,由此延伸出柔弱、顺从、不争的表现,确实可以说是易知,易行。可惜,“减少欲望”很少有人能做到,许多人一辈子都陷于欲望的追逐之中,但得到之后会快乐吗?不一定。譬如我们经常有一些执著,看到好东西就想据为己有,得到之后却弃之如敝屣毫不在乎;隔一段时间又会出现更想要的东西,心态一直处于变化之中,饱受不安定之苦。反之,如果能与根源结合的话,世界就没有非要不可的东西,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就好像《庄子》寓言里提及的“如观雀、蚊虻相过乎前也”,看着鸟雀、蚊子从眼前飞过,根本就不放在心上。
现代人对“道”太陌生了,不仅遗忘了“道”,连“德”(本性与天赋)也一并迷失了。社会上许多人以“德”为工具去换取外在短暂的利益,即使他成功了,也是不可替代的失败,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完全背离了“道”。所以老子感叹说,天下没有人可以了解,也没有人可以实践。当然这句话说得过于夸张了,至少老子之后,庄子就做到了。像孔子说:“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其实他的学生颜渊就能做到。颜渊怎么可能喜欢美色超过美德呢?不可能。所以,老子和孔子这么说,是为了强调它的重要性,而不在于它合不合逻辑。
接着,“言有宗,事有君”,说话要有宗旨,做事要有根据,这六个字可以当成座右铭。人年轻的时候,经常意气用事,说话时常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往往对人对己造成伤害。说话有宗旨,也指言简意赅,不要说废话,和别人相处才不会产生太多困扰。“事有君”,做任何事都有根据,有原则。人做一件事必定有其道理,而不是非这样做不可。如果可以选择这样做或不这样做,就表示没有理由非这样做不可,那么他人也不妨有他人的做法。
老子的言论宗旨在于为世人展示“道”,而他的行事原则是保存天赋之“德”。“道”是“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搏之不得”的,当然很难理解。不理解“道”,就容易忘记万物的起源及归宿,困陷于人间相对的价值观中,做徒然无谓的挣扎,并在最后留下各种遗憾。所以老子说,能了解我的很少见,能效法我的很可贵。最后,他说出四个字“被褐怀玉”,圣人的外表和平常人一样,好像很平凡,没什么特别,但他的内在不同凡响,怀揣着一块美玉——智慧,只是不轻易显露出来,免得被不识货的人糟蹋了。
这句话很深刻,耶稣在《圣经》里说:“你们不要把圣物给狗,也不要把你们的珠宝投在猪前,怕它们用脚践踏了珠宝,而又转过来咬伤你们。”什么意思呢?宗教里的教义是很珍贵的,不要轻易对别人说;如果轻易地说了,可能会引来别人嘲笑或侮辱。任何宗教都一样,向没有准备好的人宣传教义,往往会招来一些轻慢的话。所以“圣人被褐怀玉”,亦即我们有什么珍宝或心得的时候,不要急着让他人知道,否则他人不懂得欣赏,反过头来说一些轻蔑的话,那就很可惜了。
我们生活在一个快速变化的时代,注意力大多被分散到外面的花花世界,常因为外在的诱惑而引发自己的困扰。圣人会从自身着手来化解这些问题,自己先“去甚、去奢、去泰”,采取防御措施,避免被外物所役。
将欲取天下而为之,吾见其不得已。天下神器,不可为也,不可执也。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夫物或行或随;或嘘或吹;或强或羸;或载或隳。是以圣人去甚,去奢,去泰。(《老子·二十九章》)
想要治理天下而有所作为,我看他是不能达到目的了。天下是个神妙之物,对它不可以有为,不可以控制。有为就会落败,控制就会失去。所以,一切事物有的前行,有的后随;有的性缓,有的性急;有的强壮,有的瘦弱;有的成功,有的失败。因此圣人要去除极端,去除奢侈,去除过度。
“天下”指天下万物,也包括人在内,但是谈到圣人,由于他是统治者,所以这里的天下是指人间所构成的整体。如果统治者有心治理,那么结局一定难以周全,不是顾此失彼,就是无法久安。譬如现在是要保存农业,还是发展工商业?发展工商业不但得牺牲农业,甚至还得牺牲环保,很难全面兼顾。为政者虽然看得长远,百姓图的却是眼前的利益。历代以来多少帝王将相、政治领袖,没有人可以面面俱到,一定是某些阶级满意,另外一些阶级就抱怨,因为资源是有限的,不可能满足每一面的要求。所以最好是无心而为,顺其自然。
“夫物或行或随”的“物”是一切事物,在此特别指涉“人”的世界。世间一切各有其特色,在参差不齐中保持了整体的均衡,这就是“神器”的妙用。前行、后随;性缓、性急;强壮、瘦弱;成功、失败——这八种状况两个一组,合而观之就是一种均衡的状态。有些人生下来适合当领袖,那就当领袖,何必跟他争?有些人生下来就适合在别人后面善后,又何必跑到前面去呢?有些生下来个性缓慢,反应慢半拍;有些人个性很急,事情还没发生,就跑到前头去了。这一切没有对错,只要能够互相配合,人活在世界上就是一个搭配的问题。
老子说,圣人因为明白了这一点,所以去除极端,去除奢侈,去除过度,只是想要回复自然如此的状态。因为极端、奢侈、过度,必定会有后遗症,乐极生悲、纵欲伤身,自古即有名训。这个道理可以联想一般人对古董的态度,如果没有占有欲,欣赏过后赞赏一番,放在一旁再给其他人看;一旦起了占有的心思就麻烦了,不知又有谁家的祖墓要遭殃了。
有个故事,古时候有个有钱人,家里有好几座仓库都堆满各种金银珠宝。他的穷朋友对他说:“你的金银珠宝能不能借我一看?”他说:“当然可以,不过你不能拿。”穷朋友答应绝不拿,这个人就带他的朋友进仓库看。出来之后,穷朋友对他说:“我现在跟你一样有钱了。”他吓了一跳:“怎么会呢?你什么都没拿呀,怎么会跟我一样有钱呢?”穷朋友说:“你这些财宝是用来看的,我进去看了一遍之后,不就跟你一样有钱了吗?”这话很有道理,我们想一想,当初这个有钱人的财宝,现在在哪里呢?当然早已落在别人的手上,或许由他的子女继承了;或许子孙不孝,富不过三代,家产被变卖;又或者打仗时,全被人抢走了;或是陪葬后惨遭掘墓而遗失各处了。那么,为什么还一定要去追求呢?
人的一生经常被外在的刺激引发热情,清醒的时候,已经人过中年。譬如为了看世界杯足球赛,可以彻夜不眠;事过境迁之后会发现这只是一种热情的发散。社会上也有很多事情,让大家跟着起舞。真正自由的社会应该维护一个人基本的生命尊严,让人有更多时间善度自己的生活,可惜现在不是,反而放任各种传播媒体,让每个人都忘记内心的需求。几年前报纸刊载,台湾每三个小时就有一个人自杀,为什么自杀问题这么严重?因为大家注意的往往是外在的成就,而忽略了对自己内心的了解、反省、训练和培养,于是一碰到挫折就无法承受。这时候,如果我们能够回归内心,想得远一点,考虑老子所说的“去甚、去奢、去泰”,减少外界的干扰,不让心灵被外物所困,人的生命才有可能达到一种智慧的解脱。
“不出户,知天下”这句话,在今天看来不是难事。打开报纸、电视,或者上网就知道了嘛。甚至有些人被叫做“宅男宅女”,很少出门,照样知道全世界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在两千多年前没有报纸、电视、互联网,信息交流很不发达的年代,老子说出这样的话,不是很奇怪吗?
不出户,知天下;不窥牖,见天道。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是以圣人不行而知,不见而明,不为而成。(《老子·四十七章》)
不出大门可以知道天下事理,天下的事情跟道理;不望窗外可以看见自然规律,走出户外愈远,领悟道理愈少;因此圣人不必经历就知道,不必亲自见到就明白,不必去做就成功。
“不出户,知天下”是针对人间而言。古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以知道天下的事理?答案很简单,人与人相处的困难从家庭开始,家庭的人际关系是最复杂的。以前的大家庭常见三四代同堂,如何与众多亲人和谐相处,是一大挑战。因此,只要留意自己与家人相处的情况,推到天下去看也是大同小异。换句话说,天下人怎么过日子,其实你从一家人里就可以知道了,整个国家社会的缩影就是一个小家庭。老子的观念是整体的,宇宙叫做大宇宙,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小宇宙。譬如我怎么了解别人呢?先真正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喜怒哀乐,自己有什么样的欲望,自己这一生的奋斗目标,就会知道我自己这样想,别人也大同小异,所以要能够体谅和理解别人。而一个家庭里人与人的相处,推到社会上去也差不多,每个人都希望受到尊重、肯定,希望找到合适的机会发展自己,所以可以由近观远,不必到外头,即使关在屋里,也能通过观察和内省,来通晓天下的事理。
第二句话“不窥牖,见天道”是针对自然界而言。“牖”是窗户,我不用看窗外就知道宇宙的运行规则。就好像西方哲学家史宾诺莎说的,你给我一片小小的木头,我就可以知道整个宇宙。为什么呢?因为一块木头是从一棵树来的,木头上的年轮和印迹,可以反应出这棵树的生长过程;而一棵树反映出一座山;一座山又反映出一个地球;一个地球反映的是全宇宙。换句话说,你把一片小小的木头了解透彻了,整个宇宙的情况都知道了。“一粒细沙看世界”绝不是诗人的想象,而是事实。老子在两千多年前,能有这样一种思想境界,真是让人佩服。他说的道理跟我们现代人用高科技研究出来的一样。从一个小分子里就能知道宇宙万物的结构。你把小事情研究透了,大事情的规律也就掌握了。所以,身边的任何事情,留心就是学问。
老子接着说,走出户外愈远,领悟到的愈少。我经常拿这句话当借口,很多朋友问我要不要去旅游,去参观某个景点,我就用“其出弥远,其知弥少”来回避。为什么?一方面我的时间紧凑,总觉得有许多工作要做,很难轻松地去旅游;另一方面如果我去旅游,会先做准备,把当地的历史背景、地理环境、人文特色全部了解之后,再去看一看,就懂了。否则旅游的时候只是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回来之后问你看到了什么?不知道,留下几张照片而已。相反,我在家里查查百科全书,认真搜集资料,说不定比去当地旅游还能了解的更多。当然,很多人说“百闻不如一见”“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都没意见,只不过要记得老子的提醒,不管怎么做,人的“知”一定要以自我内省为前提,从内在去把握自己看到听到的东西,了解事物深刻的部分;若是没有“自知”,其他一切实在是可有可无。
最后老子还是把圣人提出来了。他说圣人不必经历就知道,不必亲见就明白,不必去做就成功了。而我们一般人一定要自己亲自经历、看到、实践,才能了解事情是怎么一回事,事非经过不知难。圣人为什么跟我们不一样呢?因为他可以从自己身边的事情,从微小的事物当中去推演、了解和深入观察,从而想见人间社会和自然的各种运作规律。
这就是道家跟儒家思想的差别。儒家重视德行的修养,追求从真诚到行善;道家重视智慧的觉悟,做不做善事是另一回事,先觉悟什么是善,一旦觉悟,行为自然会改变了。所以道家是把焦点从外面拉到内在,先求内在觉悟,从身边许多小事情、小地方了解透彻之后,再推扩到整个天下宇宙万物,因为在“道”的层面,一切都是相通的。
在老子看来,人的社会是一个群体,人与人之间要分工合作,有人当领导,有人被领导。圣人就是悟“道”的领导者。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老子·六十六章》)
江海所以能成为百川归往之处,是因为它善于处于低下的位置,这样才能够让百川归往。因此,圣人想要居于人民之上,一定要言语谦下;想要居于人民之前,一定要退让于后。如此,圣人居于上位而人民不觉得有负担;站到前列而人民不觉得有妨碍。于是天下人乐于拥戴他而不会嫌弃。因为他不与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能够与他争。
老子很喜欢水的品质,“水善利万物而不争”,万物需要它,水就设法去配合。在这里老子先用江海做比喻,江为什么源远流长呢?海为什么广大无边呢?因为它们的位置最低。位置低,别的支流才能够流进去。圣人要学习江海的品质,如果想居于人民之上,就要说话谦虚,愈谦虚百姓愈喜欢。《易经》里有一个“谦卦”,六爻“非吉则利”,卦象上面是地,下面是山,亦即高山深藏于大地之下。山本来非常高耸,需别人仰望,现在到地底下去了,表现出跟大地一样的特色,柔和而顺从。人也是一样,一个人越是自视卑下,别人越尊重他;一个人地位愈高,言语愈要谦和。因为你已经处在很高的位置了,何必还要那么狂妄嚣张呢?
另一方面,圣人居于人民之前,站到最前面的位置,就要退让于后,请别人先走,有福大家先享,不与民争利,这才是高明的统治。《论语》里孔子和四个学生谈志向,子路第一个说话,他说如果让他治国,一定可以让国家在几年之内富强安乐。孔子听完,笑了一下,其实是笑他太天真了。孔子说治理国家要以“礼”,“礼”的本质是“让”。你既然要治国,自己就先要礼让;那你现在说话一点都不谦虚,岂不是违背了这个原则?《孟子》里提到心有四端:恻隐之心、羞恶之心、辞让之心、是非之心。“辞让之心”就代表“礼”,你光是行礼如仪还不够,必须心中有所辞让,能够恭敬,才是“礼”的内涵。
圣人是悟道的统治者。他觉悟了什么是“道”,然后按照“道”的启示来统治老百姓,这种统治就是“无为而治”,老百姓自己就改变了,自己就走上正路了。所以老子说,圣人站在上位,人民不觉得有负担,不会觉得他一来,我们就有压力了;圣人站在最前面,人民不会觉得有妨碍,还是照样过自己的生活,做自己的事。
《庄子》里讲到有一个人请教老子该怎么修养。老子说,我看你这一路上,到了旅馆,别人看到你都让座,对你很尊敬,旅馆老板还送毛巾让你擦脸,这说明你外表跟别人差别太大,一定要装出好像一个大官的样子,或者富贵人家的派头儿,这样是不对的。因为你修养到最后,应该让别人觉得你跟大家完全没有分别。这个人听了很受用,就开始修炼。后来他去住旅馆,别人和他抢位置坐,因为没有把他看成大人物,不会觉得在这个人面前,我要特别谨慎小心。老子认为,这个时候你的修养就成功了。你在任何地方都可以跟别人打成一片,大家跟你在一起好像没有什么压力,也不需要特别的警惕或戒备,这样一来,当然皆大欢喜。因为人本来就在一个宇宙里面,大家都一样,只是扮演不同的角色,有不一样的功能而已。
老子最后说,这样的人,天下人乐于拥戴他而不会嫌弃,因为他不与人争,所以天下没有人可以跟他争。《庄子》里有“让王”的故事。国君要把王位让给别人,结果很多人逃都来不及,为什么?因为他不要当王,他喜欢当老百姓。真正的领袖不会让老百姓觉得他在统治大家,真正的领袖一定让自己处在最低的位置上,这样才能够海纳百川,无所不容。所谓“宰相肚里可以撑船”,宰相尚且如此,何况是真正的领导者。其实不见得当领导才这样,我们每一个人都一样。
《老子》最后一章也提到圣人:
圣人不积,既以为人己愈有,既以与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圣人之道,为而不争。(《老子·八十一章》)
圣人没有任何保留,尽量帮助别人,自己反而更充足;尽量给予别人,自己反而更丰富。自然的法则,是有利万物而不加以损害;圣人的作风,是完成任务,而不与人竞争。
这段话读来很令人很感动。请问什么样的东西是尽量帮助别人,自己反而更充足的?尽量给予别人,自己反而更丰富的?如果是物质,假设我有十块钱,给你五块,我剩五块,怎么可能给了之后更多呢?所以一定不是物质,而是精神。譬如爱心,一个人愈关怀别人,他的爱心就愈丰富,助人的能量就愈大,这个能量不是从外面得来的,而是从内在开发出来的;相反,一个人如果从来不去关心别人,他的爱心就根本没有能力涌现出来,当他看到别人有困难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帮忙。西方有一句话说得好:“物质有时而穷,精神愈用愈出”。衣服穿久了,旧了;东西用久了,坏了,这叫“物质有时而穷”;精神愈用愈出,很多人读书都有这种体会,刚开始看不懂,后来越看越懂,越喜欢读书越不觉得劳累,读书也是一种精神作用。再譬如特蕾莎修女,她在印度帮助穷人时,每天付出那么多关怀,虽然身体疲惫,但是精神的力量源源不绝。愈关怀别人,愈知道怎么关怀是对的,从关怀少数人,到关怀每一个人,都觉得绰绰有余,因为这本身变成了灵性生命的展现。
由此可知,老子对“道”的理解,也是从灵性方面来考虑的。“道”等于是超越界,灵性就是人类身、心之上超越的部分。这个超越的部分并不排斥身、心,而是完全让身、心适当地运作。身、心都会有劳累和限制,但是灵可以完成它们的目的,让它们永远不觉得劳累。圣人既然领悟了“道”,就不会吝于与人分享心灵方面的资源,就会尽量关怀和给予别人,这样一来,自己反而更充足。
接下来,老子说圣人效法的是“天”,“天”代表整个自然界的法则,“天之道,利而不害”,只帮助人,不损害人。因此圣人的作风是做该做的事,完成任务而不与人竞争。《庄子·天道》说:“天道运而无所积,故万物成;帝道运而无所积,故天下归;圣道运而无所积,故海内平。”其含义就是不要积存,不要保留,不要停滞,一切都在活动之中。譬如现在拥有的事物,以前可能没有,将来也可能消失;有多就有少,有得就有失,有来就有去。所以,要让万物不断的运作、活动,就不必想要积存什么。类似的意思,《老子》里也有一段话: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孰能有余以奉天下?唯有道者。是以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其不欲见贤。《老子·七十七章》自然的法则,是减去有余的并且补上不足的。人世的作风就不是如此,是减损不足的,用来供给有余的。谁能够把有余的拿来供给天下人呢?只有悟“道”的人能够如此。因此,圣人有所作为而不仗恃己力,有所成就而不自居有功,他不愿意表现自己的过人之处。
天之道,是损有余而补不足,要保持自然生态的平衡。春夏秋冬就是最明显的例子;热,热到头了,秋天来了;冷,冷到底了,春天来了。人的世界正好相反,是“损不足,以奉有余”,“西瓜偎大边”,愈穷困愈没人理会,愈富有愈有人捧着,到最后贫富差距越拉越大,人世间不公平的状况愈来愈严重。圣人的作为是效法“天之道”,可以把多余或用不完的财产分给天下人。“天之道”为什么接近“道”呢?因为自然界没有经过人为的污染。一旦进入人的世界,用人的标准来衡量,一切都走样了,到最后变成“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人间多数的困扰都是人类自己造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