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意之绵绵(二)

郭芙睡得并不安稳,脑袋疼得仿佛被炸开一样,耳边有匆匆的脚步声、焦急的询问声和低低的雕鸣声,却像是与自己相隔千山之远,听得并不真切。郭芙长眉紧蹙,挣扎着从睡梦中醒来,浑身一层的冷汗,脑袋去兀自木着,不知今夕何夕。

过了半晌,郭芙才使劲地咳嗽几声,艰难地道:“妈,我想喝水……”话音刚落,从洞口挤进来一人一雕,齐齐地看着她。郭芙呆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人一雕,才回想起自己不在桃花岛,而是伴着杨过在这荒谷中养伤。

杨过见她醒来,喜道:“你觉得怎么样?我和雕兄做了甜汤和肉汤,你想先喝哪个?”神雕在边上也咕咕大叫,伸出翅膀轻拂郭芙的肩膀,神色甚为喜悦。郭芙低头认真地想了半天道:“想喝水。”杨过轻笑一声,转身到洞外拿水。

郭芙冲神雕皱皱鼻子,伸手虚扯了一下它的翅膀,娇声娇气道:“雕儿,你去哪里了?我和杨过差点死到这山洞里……要不是我胆子大,你今天回来,什么也不用干了,把我们埋在独孤前辈的身边得了……”神雕用嘴轻轻地啄几下郭芙的掌心,低低的叫了几声,神色甚为无奈。

郭芙忽想起独孤求败亦是神雕所埋。独孤求败既是百余年前的高人前辈,那神雕当时年龄必稚,它孤零零地埋了独孤求败,孤零零地在这里过了几十年,委实可怜。郭芙扁一扁嘴巴,伸出双臂搂住神雕道:“雕儿,你别难过。我不该怨你的,独孤前辈是不是在大雪的晚上去世的……你别伤心,你和我们一道出谷好么?我以后再不嫌你不会飞啦……”神雕亦伸出双翅拍拍她后背,圆圆的眼睛眨了几眨,露出好笑又好气的神气来,又将郭芙负在身上,两步来到石桌边上。

杨过忙把甜汤挪到郭芙跟前,自己和神雕也坐下,两人一雕慢慢地用起饭来。郭芙低头慢慢地喝了一口汤,觉得杨过做得着实不错,刚想张口夸他两句,又想起杨过幼年时便父母双亡,独自一人在嘉兴过活,自然是自己照顾自己,无人可靠了。郭芙想到此处,不禁替他心酸难过:当年他妈妈死了,他也像雕儿那样,孤零零的一个人哭,一个人埋葬,连个说话撒娇的人都没有……这般想着,剩下的半碗甜汤委实咽不下去了。

杨过见她脸上一会是要哭的神情,一会又撅噘嘴巴像是在撒娇,着实叹了一口气,心道:“这姑娘当真又娇气又憨得很,我不过情花毒发作了一次,她便吓成那样,又拿自己的血喂我,又要陪我天涯海角地找解药,也就是我了,若是遇到心怀不轨的歹人呢,怕是死了都不是个明白鬼……真让人替她悬心得紧。”

杨过抬头就着火光打量了下郭芙,见她不知想什么心事,泪光点点,娇喘微微,如料峭春风里的单薄桃花,令人心疼得想捧在手心上。杨过忙伸手过些内力给她,心里不免又开始乱想:“她呆成这样,以后受人欺负了怎么办?嗯,她以后会碰到谁呢?”想到这里,忙在脑海里把郭芙认识的人细细地回想一遍:“武家兄弟,她是不喜欢的;大胜关陆家庄的少庄主人倒是长得挺俊的,但和芙妹同门,有师姑师侄的名分,也不行;剩下的都是些丐帮武功稍微好的弟子,更配不上她……嗯,还有谁呢?”

杨过此时偷眼瞧了瞧郭芙,见她面色转为红润,略略放下心来,忽忆起长大后同郭芙重逢时,她便是一身红衣一匹红马,宛如带着天地间所有的艳色自顾自地攻占了自己的双眼……那时在场的还有谁?杨过英眉微蹙,险些叫出声来,当时还有耶律齐!杨过心中不觉有些焦急:“那耶律齐贵为相府公子,武功既高,人又英挺秀拔,这本不足为虑,偏偏这耶律齐沉稳仁义,颇有郭伯父风采,这点我是万万及不上的。芙妹最是敬爱父亲,难保不对耶律齐动心……但,但耶律齐是个蒙古宰相公子,此时蒙古正同我大宋对峙……”杨过缓缓地收回内力,见郭芙精神微振,才放下心继续寻思道:“不,不对!当日我听忽必烈言到,郭伯父年轻时在蒙古要娶什么公主,做蒙古的金刀驸马……说不定,她们郭家就喜欢蒙古人呢?”想到这里,杨过又凝神细想了一下当时郭芙看到耶律齐的言谈,不禁满腹酸水:“哼,当时看到耶律齐便抱拳称大哥……我这个从小时便陪着她玩的世家哥哥半点没看在眼里……哼,她待我好没良心……”

郭芙见杨过脸上一会满脸疑惑,又一会变为急躁,再一阵转为恼怒,委实古怪,她几次张嘴想询问,但想到杨过平日里最爱生气着恼,现在他刚刚从情花毒里抢得命来,若他再生一场气,怕是神仙也难保他性命了……耳边听得杨过清了几下嗓音,问道:“芙妹,你从桃花岛到襄阳有快一年了吧?你认得许多朋友么?”

郭芙一呆,偏着脑袋想了想,扳着手指慢慢地数给杨过听:“……送英雄帖的时候,我还识得了几个朋友,有一个穿青衣戴面具的姐姐,她还带着她妹妹……嗯,还有耶律大哥、耶律姐姐和完颜姐姐……”杨过忙伸手把代表耶律齐的那根手指握住,捏在手中轻轻晃了两下,面上装出疑惑的样子问道:“这位耶律大哥可是名唤耶律齐?我也凑巧识得他呢。”

郭芙点点头,笑道:“对啦,你怎么识得他的?”杨过一转眼珠,笑道:“那时,我刚出古墓,正巧在耶律相府碰到了这位耶律公子正在和一位美貌少女动手……”当下便把自己如何教完颜萍三招,完颜萍如何向耶律齐寻仇,耶律齐又如何舍己命搭救完颜萍等事说了出来。

郭芙听罢,拍手赞道:“这位耶律大哥真是有情有义,有胆有识,让人佩服得紧!”又向杨过嘟嘟嘴,软声埋怨道:“你这人真坏,想出那么促狭的主意,要不是耶律大哥和完颜姐姐都是侠义之人,两人中必有一死,你又能得什么好处了?”

一语激起杨过心中万层浪,杨过不禁满腹酸水:“刚见人家一面就耶律大哥耶律大哥的叫个不停,我与你从小相识,又在你家住过,前两天还只叫我师兄……哼!”他面上仍是不动声色,笑道:“芙妹,你这可冤死我了,我委实是为了他两人好……”

郭芙奇道:“这话怎么说?”杨过狡黠一笑,伸出手指在她额上一点,笑道:“用你的脑袋瓜儿好好想想,若你是那耶律齐,完颜萍五次三番地来刺杀你爹爹,纵你再宽宏大量,你能绕过她?”郭芙连连点头,干脆地赞成道:“必然不能呀!”神雕在一旁附和地鸣叫一声,表示赞同。

杨过心中得意更甚,嘴角高高扬起,接着问道:“若你是那完颜萍,耶律齐一家害你父母双亡,你苦练武功数载,终于可以报得大仇,你当此时会下不去手?”郭芙觉得他的话更是有礼,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肯定要报仇的呀!”

杨过左手一滩,故作神秘状,笑道:“事情就奇在这里,他两人完全没有伤害对方,你说这是为什么?”瞧着眼前一人一雕四只眼睛齐齐地望着自己,杨过乐得当真眼开眉展,嘴里轻轻地哼唱着江南俚曲,修长的手指敲在石桌上,一下一下地为自己打着拍子。

郭芙见他如此,心知如果继续追问下去,杨过肯定会更加得意洋洋,可不问个究竟,自己的心里又好奇得很。她压低声音问边上的神雕道:“雕儿,你知道为什么吗?”神雕虽精通武功,可于世间情爱半分不懂,摇摇头权作回答。

郭芙怕杨过笑自己笨,低头装出一副绞尽脑汁的样子,可杨过欢欢喜喜的歌声一字不差地飘到她的耳朵里,什么“大小姐的脑瓜想不出,耶律公子真奇怪,完颜姑娘更奇怪,不杀仇人杀自个……”简直是魔音入耳,郭芙认命道:“好吧,为什么呀?”

杨过装模作样地叹道:“我今日想来,还是桃花岛上的芙妹比较可爱……”郭芙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又想说什么?”杨过笑道:“桃花岛上的芙妹,每次请教我时,总会杨哥哥杨哥哥的喊个不停,谁料出了岛……唉!”

郭芙冲他撇撇嘴,本不想问他,奈何心中好奇得紧,便冷着俏脸,从嘴里一个字一个字地问:“杨哥哥,这是为何呀?”杨过笑吟吟地回道:“咳!耶律齐和完颜萍他二人一个是郎有情,一个是妾有意,你看不出来吗?”

郭芙低头想了想,诚实地摇摇头。杨过伸手在她额上弹了一下,笑道:“你仔细想想,若一个人宁愿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一个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人,除了他心悦人家,还能因为什么?”

郭芙揉揉脑袋,冲杨过警告似的瞪了瞪眼睛,心中暗暗把父母做了比较:“我爹娘两人虽然没有仇恨,但大难来临,他们必然宁愿自己性命不保也不愿对方受伤,嗯,杨过说的挺有道理。”郭芙道:“好吧,算你做了件好事,下次我再碰到耶律大哥和完颜姐姐,可要好好的笑一笑闹一闹他俩……”

杨过忙道:“这可使不得!”郭芙奇道:“怎么不行,我真心把完颜姐姐当朋友的,我就嘴上笑一笑也不行么?”杨过道:“你想想那完颜姑娘最是害羞不过,被你一笑,还能同耶律齐一道出门么?你可不害苦他二人了?”郭芙忙捂上嘴巴,说道:“那我不说不笑就是了。”

杨过此时简直心花怒放,他看了郭芙一眼,装模作样地叹道:“其实耶律兄人品武功着实不错,可惜他是蒙古丞相的公子,注定是和你我为敌……”郭芙想了一想,说道:“你又不通了,外族人就要和我们为敌么?往近者说朱子柳伯伯和武家父子可都是大理人,他们不是帮咱们的么?往远处说,丐帮第十三代萧峰萧帮主,他可是契丹人,宁愿死在雁门关也不愿犯我大宋!”

杨过听她反驳自己,心中暗暗恚怒:“好啊,我便说她郭家定是喜欢蒙古人了,我都告知她耶律齐完颜萍两人有情了,她还强自替耶律齐辩解!”杨过于是凛然道:“你说我不通,那我且问你,萧峰萧帮主做丐帮帮主的时候,他是宋人呢还是契丹人?”

郭芙想想道:“他做了帮主好些年,大家才知道他是契丹人,他便不做丐帮帮主了。”杨过嗯了一声,继续道:“那他不做帮主了以后,是留在我大宋了呢还是回了契丹?”郭芙道:“自然是回了契丹,还做了辽国的南院大王……”杨过低低地笑了一声道:“好,当年在雁门关,萧峰定然没有杀过一个汉人,他杀过契丹人没有?”郭芙道:“我娘说,萧峰帮主情愿牺牲自己,也要保全宋辽两国,想来也没有杀过契丹人了。”

杨过叹道:“你还不明白么?芙妹,假如萧峰他是咱们汉人,契丹人来犯时,定然是杀得敌人越多越好……可一旦他成了契丹人,纵使本族人有错,他也只是以命相阻,并不能杀害本族人对不对?”郭芙一呆,问道:“你的意思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杨过见她肯听自己的,脸上闪过喜色,语重心长地拍拍郭芙的肩膀,叹道:“所以呢,那些大武小武耶律完颜的,归根到底都和咱们不是一个心,你可别拿错了主意,轻易相信了别人……”见郭芙犹自疑惑,忙加重了语气道:“芙妹,你是郭伯伯的爱女,平日里心肠最好,但郭伯伯现在正紧守襄阳城,要是你拿不定主意,误与歹人结交,襄阳失守不说,我郭杨两家的先祖都要在地下痛心疾首了……”

郭芙一听,神色不禁凝重起来,郑重道:“我听你的就是,不会错信别人的!”杨过心中大乐,笑吟吟地说道:“你也不必紧张,我在边上提醒你,总不至让你犯错的……”

郭芙正要道谢,但眼看杨过此时神情,活像一只偷吃了肥鸡的狐狸一般,她咬咬手指,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杨过不待她想明白,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道:“天都快亮了,你去休息吧,我去洞外守着。”

郭芙抛下方才的疑惑,向洞外看看,此时朔风正紧,滴水成冰,杨过刚刚侥幸逃出命来,如何能让他在洞外受尽苦寒?郭芙犹豫道:“外面要冻死人的,你如何出去?左右我也不困,不如我们都在这洞中陪雕儿聊上一夜,我舍不得它得紧……”神雕寂寞,自是无有不允。杨过呆了呆,暗道出了这山谷,不知还有没有命能在和神雕彻夜相谈,忙答应着又将篝火烧的旺旺的。两人一雕自围着火说笑。

未过一个时辰,郭芙捱不住困意,偏头靠在神雕的肩头睡熟了。却说杨过一夜畅谈,心潮澎湃,神采奕奕,丝毫没有困倦,他朝郭芙看了看,暗暗地将自己今夜的话又回想了一遍,心中得意非常。电光火石间,想起自己那句“你仔细想想,若一个人宁愿豁出自己的性命,也要救一个与自己有深仇大恨的人,除了他心悦人家,还能因为什么?”

轰隆隆的,杨过只觉脑袋里如滚滚一声春雷般惊心动魄:“我与她的爹爹有杀父之仇,她又斩下我一只手臂,可我……可我豁出性命,也不能眼看她受到一点伤害,难道……难道……我对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