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过低声道:“一个多月以前,我也问过郭伯伯,能不能守住襄阳城。”郭芙一怔,慢慢道:“我爹爹怎么说?他乃当世英雄,当然可以守住对不对?”杨过笑道:“这可知我们昨夜身处何地?是隆中。”郭芙点点头道:“诸葛亮曾在隆中耕读,我前一段时间也老听爹爹妈妈说他的一句话,便是‘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这八个字。”杨过道:“郭伯伯最后的答案也是这句话……”两人一面说,一面走过萧萧的夜风回到营帐之中。
回到帐中,郭芙仍双手托腮,伴着桌上明明灭灭的烛火呆坐,一眼不发。杨过心中担忧,在桌边坐定,递与她一盏茶,问道:“你若有什么心事便说出来,我也能替你想想,总强似你一个人憋在心里。”
郭芙接过茶盏,抿了一口,拧着眉道:“你不懂,我心里烦得很。”杨过一愣,心中焦急:“难道她还在想着大武小武?”郭芙接着道:“你也在襄阳城上见过蒙古人进攻和撤退,你瞧着怎么样?”杨过心中松了一口气,忙道:“忽必烈御下极严,赏罚分明。这帮蒙古人无论是胜是败,是进攻是撤退,倒没见过他们慌乱的样子。”
郭芙闷闷道:“我瞧着也是这样。便是这样才愁人得紧。你瞧,这些蒙古人个个剽悍强壮,我们宋人在这上面可比不了。”杨过笑道:“你又胡愁乱恨了,纵是我们不比蒙古人强悍,然我们却有无数武林好手,郭伯伯手握武穆遗书,到底是不怕的。”
郭芙摇头道:“若说单打独斗,天下胜过我爹爹的大概也只二三人而已,就说敌人有十人百人,自然也不必放在心上。可是你瞧现在的敌人是千人、万人、十万人,那又该怎么办呢?”
杨过忆起月前与郭靖在蒙古大营的一场恶战,若非冯默风以命相救,自己与郭靖哪里还有命在?心中暗道一声惭愧,正色道:“你说的有理,咱们大宋军民比蒙古人多上数十倍,若能万众一心,又何惧蒙古兵精?恨也只恨官家胆小昏庸,虐民误国,朝廷上下又有内乱,大敌当前,却还在尔虞我诈自相残杀。”
郭芙垂下小脑袋,双手捧着脸蛋叹道:“还不止这些。我到襄阳不到一年的时间里,听到爹爹妈妈的叹息比我之前加起来的都要多。打仗难道仅仅是人在打仗么?也是钱粮在打仗。士兵的俸禄,伤亡的抚恤、兵马的置备,哪个离得了钱财?可恨那赵昀皇帝缅于酒色,给自己宠妃修的功德寺花钱如流水,给了边关做军费岂不更好?气得我恨不能飞到临安皇宫去一刀斩了这个昏君!”
杨过不禁莞尔,伸手握住郭芙,叹道:“便是斩了皇帝老儿又有何用?斩了这个昏君,还有下一个昏君,杀了这个奸臣,后面还有十个百个更大的奸臣,就像一座百尺高楼,蠹虫已把它的根基毁掉了,上面再填补粉刷、描龙画凤,又有何用?”
郭芙怔怔道:“这便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爹爹便像那独木一般,他在襄阳出力出财,眼下总能支撑着,可他也有老的时候,桃花岛的钱财也有用尽的时候,又能撑几年?十年?二十年?他总说生不离开襄阳半步,我真怕……真怕有一日……襄阳被破,我爹爹也……”话到最后,喉咙里忍不住呜呜的哭腔。
杨过宽慰道:“你别担心,郭伯母足智多谋,乃女中诸葛,若襄阳当真守不住,以郭伯母的智谋,总会脱得身的。倘若我那时也在,我就是绑也会帮你把郭伯伯绑回桃花岛,你说好不好?”
郭芙脑袋埋在双臂间,摇摇头道:“你不懂的,若襄阳城破,我爹爹必与城池共存亡,我妈妈也不会独活,他们两个生死总在一处的。”
杨过一震,低头口内喃喃道:“生死总在一处,生死总在一处……”郭芙从臂弯里抬起头来,说道:“我想明白了,爹爹妈妈在襄阳,我就陪在襄阳,爹爹妈妈不走,我也不走,若得一天,爹爹妈妈殉城去了,我也殉城,我总不怕的……”
杨过未等她说完,便伸手掩在她的嘴边,急声道:“你又说这些话来伤人,哪里就到了死的地步?若你要殉城,我就在旁救你千次万次,偏不让你做巾帼英雄!”
郭芙想他呸了一口,说道:“你这人不是好人,都到了生死大节上,还要与我拌嘴斗气么?”说罢想了一想,自觉有些伤春悲秋了,现下襄阳刚打了胜仗,哪里就到了城破人亡的地步,便讪讪一笑,小声辩解道:“我也只替我爹爹妈妈不值。杨哥哥,你说,如果明明知道做一件事最后会做不成,那这件事还要做么?”
杨过含笑在郭芙的额头上轻弹了一下,说道:“你也只会来要挟我罢了。我且问你,若是这世间没有绝情丹,你还陪我去找不找了?若是我过得十数日便要死了,我该不该找个土坑,就此躺下等死,反正也没有几日的活头了……”
郭芙嗔道:“你刚才还说我胡愁乱恨,你就比我强么?万物相生相克,既有情花毒,必有情花解药。若是……若是当真只几十天的光景,就更要珍惜,去自己喜欢的地方,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吃自己喜欢的东西,每日都高高兴兴的,也胜过有人悲悲戚戚几十年,人生来都是要死的,哪里能因噎废食呢?我说的对不对?”说罢,自己嘟着嘴想了半天,方拍手道:“我大概是明白了,你的意思是说,襄阳城以后纵然会失守,可我们现在也要好好的守卫。我们护不了大宋所有的百姓,起码能护住襄阳一城的百姓,大厦将要倾倒,独木自然撑不起四角,可起码能支起一角不坍塌。你说我想得对不对?”
杨过接口笑道:“对极啦!我们只能做好现在,至于将来也顾不得了。这就是人常说的,但行好事,莫问前程。”郭芙点点头,低头饮了一口茶,嫣然笑道:“杨哥哥多谢你开导我啦。我便说你本事大得很嘛。”杨过慢慢垂下头,眼望着两人交握的手,嘴角蕴笑道:“谢倒是不必了,只盼你别辜负了我的一片心。”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最后已轻不可闻,耳朵却悄悄地红成一片。
郭芙并未听清杨过的后一句话,忙问道:“辜负什么?”忽想起忽必烈之言,轻轻甩开杨过的手,气鼓鼓道:“呸,你不提我差点忘了,忽必烈说的有鼻子有眼,定然是真的,你干嘛要害我爹爹。我们两人当真有杀父之仇么?你还做什么对不起我家的事了,一一招来,否则……否则……”否则了半天也不知道怎么威胁杨过,最后只得道:“否则我就告诉爹爹妈妈,还有雕儿,叫他们都不理你了。”
杨过心中本已悔恨不迭额,见她并不像动大气的样子,心中稍安,忙站起身来作揖郑重道:“我当时听了傻姑的话,气上心头,并没有想通其中细节。我若再有歹心,就叫我下辈子投胎变成你家的白雕好不好?”郭芙白了杨过一眼,说道:“你想得美!做白雕有什么不好啦?这样吧,你就发誓,要再骗我,就变成东海里的大海龟怎么样?每天慢吞吞的爬来爬去,我呢,就跟在你后面天天指着你笑……”
杨过无奈叹道:“好罢,海龟就海龟,听你的好了。”郭芙小嘴撇撇,伏在桌子上道:“我爹爹常说,若是别人负了我们,也不必念他的过恶,这样,也算放过了自己。何况,若不是你,我早死了好几遭了,所以,我信你只是一时糊涂,不与你计较啦。”想了想,又道:“我大公公说,人一辈子就像赌钱一般,买定离手,愿赌服输,我就赌你是好人啦,若你有一日害我,我变成鬼,也要天天跟着吓你!”说罢,心中有说不出的释然。
杨过心中感动,恨不能对郭芙作揖磕头肝脑涂地以报今日之言,他强压下自己眼中点点泪花,挨着郭芙坐下,凤眸不避不闪定定地看着她,笑道:“这也是我要说的话,若是有一天你不信我,我死了,也得变成鬼,时时跟着你,再不分开。”
郭芙听他说的郑重其事,不似往日嬉笑模样,不禁有些悚然,抖抖肩头欲甩开杨过的手,埋怨道:“你说的那么吓人干什么,你死不了,变不成鬼,纵然能变成,我可以叫我外婆、我二公公、我三公公……他们的鬼魂来缠着你,看你怎么吓我。”说罢,一手比一个一,另一手比一个七,得意地笑道:“我家有七个,你只一个,我才不怕你。”
杨过自觉话有些重了,忙伸手握住她比划一的那根手指,轻轻摇摇道:“我们找到解药之后,去一趟全真教找丘道长吧,我爹爹既是丘道长弟子,丘道长总归清楚他的事情。”
郭芙本想说何苦跑那么远去全真教,直接回襄阳问自己的爹爹妈妈不就清楚了吗,话到嘴边,仔细地替杨过想了想,遂点头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