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夜雨霖铃(二)

且不提这三人心中如何盘算,只这一战从深夜渐渐斗至拂晓时分,天色将亮,地上的土丘河流树木草丛隐隐绰绰。郭靖忘了一眼东方渐渐升起的启明星,心下也不禁焦急起来。一夜鏖战,郭靖犹可支撑,杨过神色间有些倦怠,加之重伤初愈,他只觉左臂一刻比一刻沉重。郭芙比之杨过更加不如,不防间,与蒙古士兵两刀相接,手中卷了刃的弯刀脱手而飞。

郭靖见郭芙被逼得左支右绌,也顾不得护住背后空门,纵身几个起落,堪堪将要跌在地上的郭芙揽在怀中。郭芙这时又累又怕,此时见了父亲,小嘴一撇,哽咽道:“爹爹,芙儿没用……”郭靖见郭芙脸上犹带血痕,担心她受伤,忙伸手擦拭,待发觉郭芙脸上并无伤痕后方松一口气。但见郭芙面上血痕和尘土斑驳交杂,只衬得一双眼睛更大了,郭靖抚在女儿的黑发上,虎目含泪道:“芙儿,你做的很好……”

突然,从树林的黑影中远远地传来几声“咴咴”之声,郭靖与郭芙同小红马相处日久,焉能认不出它的嘶鸣,两人几乎同时叫道:“是小红马来了!”郭靖却比郭芙想的更深入一层:“此时蒙古兵士困乏不堪,小红马又至,由我拖住蒙古人,过儿和芙儿想要脱身,应是不难。”

打定主意,郭靖大声吩咐道:“过儿芙儿,小红马到了,你两人向东面冲出,骑上小红马快回襄阳!”郭芙听了,伸手拉住郭靖的衣襟,摇头道:“女儿不走!要走我们一起走!”杨过亦围在郭靖身侧,大声道:“郭伯伯,上一次我们能冲将出去,这一次我们也一定能,过儿只跟着你走!”

郭靖双手不停,连出几掌,震得蒙古兵不敢贸然上前,只团团将三人围住。郭靖方道:“过儿,芙儿任性,你也跟着糊涂起来了么?”又温言哄劝郭芙道:“芙儿,你和杨家哥哥先走,爹爹随后跟上来,难道你还不信爹爹的本事么?”郭芙只是不肯,倚在郭靖的肩上连连摇头。

郭靖见已至破晓时分,心知此时不过一时僵持,待天色大亮,蒙古人便只增不减,倒时逃脱难上加难,便高声喝到:“过儿芙儿,怎可如此糊涂?当年郭杨两家遭逢大难,你二人祖母,一个在蒙古苦寒之地饱受煎熬,一个在金人王府忍辱偷生,所谓何来?难道就是为着今日你二人不知变通,白白死在蒙古军中么?日后有何脸面去见郭杨两家的先祖?”

郭芙本正苦苦哀求郭靖,听郭靖如此疾言厉色,“哇”的一声放声痛哭,性子一时执拗起来,连连顿足道:“我偏不走!偏不走!没脸见祖母我便不见好了……我总不能舍了爹爹!”郭靖柔声道:“芙儿,爹爹要托你一件事,你可听好了。”郭芙一时抑不住哭声,双手忙捂在自己的嘴巴上,凝神听郭靖细说。郭靖低声道:“芙儿,你瞧你杨哥哥,他自幼孤苦,流落江湖,又被你砍下一条手臂,他活了一十九岁,没过过几天高兴的日子,现在要同我们死在这里,你可忍心?”郭芙转头望向杨过,见他正倚着玄铁重剑稍稍闭目休息,面上鬓角,满是尘土,唯有右边袖口空空荡荡,在晨风中微微随风飘摇。郭芙呜咽道:“我不忍心……可是……”

郭靖道:“芙儿,你骑马带你杨哥哥到襄阳去,然后再带人来久爹爹也不迟。杨家满门只剩你杨哥哥一人,我们可要救过儿性命是不是?”郭芙蹙着眉想了想,脸上虽仍淌着眼泪,却重重地点了点头,心中却打定主意:“杨哥哥还需去绝情谷拿解药,他委实不必留在这里,爹爹愿他逃出性命,我自然要听爹爹的嘱咐。只是把他放在襄阳左近,我就骑小红马回来找爹爹,是生是死总跟着爹爹罢啦!”

郭靖见郭芙点头,心中稍安,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她,满是怜爱道:“芙儿,你以后凡事要多听你妈妈的话,切不可鲁莽了,知道么?”郭芙心中正打着自己的主意,并未留心郭靖之言异于往日。郭靖将爱女托在双掌中,奋力将她向东边树林中一抛,嘱咐道:“在小红马上等着过儿!”

杨过见郭芙向东边冲去,心中暗暗欢喜:“芙妹脱险便好啦。左右我是将死之人,能陪郭伯伯死在这里,也算是死得其所。来日四节祭奠之期,芙妹少不得时时来看我,时时念着我,我再满意不过啦。”想着想着,面上不禁露出一个心满意足的笑容,只看得蒙古人胆战心惊,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郭靖道:“过儿,你还不快走!”杨过道:“芙妹能逃出去,我已经心满意足……”郭靖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以芙儿的本事,怕是难以支撑到洛阳。”杨过周身一凛,见郭芙远远地被一队蒙古士兵追赶,一时心急如焚,担忧道:“郭伯伯,过儿替你断后,你快去追上芙妹!”

郭靖摇头道:“过儿,你还看不明白么?蒙古人此次目标在我而非你们两人,我同芙儿一起走才是害了她……”杨过一时语塞,既舍不下这里的郭靖,又放不下那边的郭芙,饶他平日里聪明伶俐机智百变,此时也是一筹莫展。

郭靖拍拍杨过的肩膀,温声道:“过儿,你不与你妹子一般计较,郭伯伯心中很感激你。我还要再求你一件事,你冲出去,送你妹子去找你郭伯母,告诉你郭伯母带芙儿襄儿和破虏回桃花岛去罢。”又眼带爱怜道:“过儿你自幼孤苦,无家可归,如果你愿意,便也同去桃花岛吧,你郭伯母也把你当做自己的孩子待……”

杨过听了郭靖的话,只觉心口的热血只欲冲出喉咙,他哭着跪倒在地上道:“郭伯伯,过儿以前有……有很多对你不起的地方……你放心,芙妹的命就是我的命,我决不让人害她分毫……”心中却打定主意:“我从出声以来,便只见过母亲,杨家的香火短不短,又与我何干?我将芙妹送回襄阳去,再回来接应郭伯伯!”杨过为人偏激,最重恩义,又生性狂悖,生出这般想法也是应当。

郭靖见时间拖延不得,忙运起双掌向西冲杀起来,好助杨过向东逃出。厮杀间,郭靖却甚是欣慰,他一向笨口拙舌,不善言辞,此番为儿女之计,可谓殚精竭虑绞尽脑汁,终于哄劝过芙二人平安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