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今夕何夕(二)

杨过苦笑一声道:“我不要解药了!”自己来世上的一十九年如回放般在心头一一掠过:未出生丧父,幼年时失母,少年时遭人欺辱,青年时断臂中毒,又要与挚爱分道扬镳……杨过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愿服输的豪情,他抬头看看深蓝色的天幕,夜空狰狞得仿佛要将万物吞没,冷笑道:“我倒要看看没解药,老天会不会真的把我这条命收走……”

郭芙忙紧了紧着杨过的双手,脸上露出焦急的神色,连连点头道:“肯定会的呀!你又不是天上的神仙,上天会独独眷顾于你。”杨过伸出左手,轻轻抚摸着郭芙墨泼似的长发,轻声哄劝道:“那就让他尽管来收好了……芙妹,听我话,回家去吧,你不想念你爹爹妈妈么?”

郭芙见劝他不动,撇撇小嘴,不服气道:“杨过,你不识好歹!我不走,你说什么我都不走,答应别人的事,我就一定会做到……”她越说心中越是窝火,索性放开杨过,蹲下身子,双手紧紧的捂在自己的耳朵上,像个顽皮的幼童一般,连连摇头道:“你有本事你就走,我就在这里,等野狼过来把我吃了完了……我瞧你后不后悔,有什么脸去见我爹妈……”

杨过见她如此孩子气的动作,浑似市集上向爹妈讨要糖果不得而赖皮的孩子,忍不住嗤的一声笑出来,心中的悲痛稍稍减轻几分,他索性盘腿坐到地上,以手支颐,凑近郭芙,仔仔细细地打量着郭芙颇带稚气的脸庞,轻声叹道:“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郭芙白了他一眼,撇过去脸,不服气道:“我怎么没长大啦?我都离家闯荡江湖快两个月了,这不好好的么?我妈见了肯定要夸我的。”杨过低头,眼睛紧紧地盯着脚下的草地,呆呆叹道:“你人是长大了,可心还是小孩子……什么都不明白。”

郭芙闻言转头,见杨过剑眉微蹙,凤目低垂,仿佛有挥之不去的哀愁,她暗道:“杨过这样子,我看了真替他难过的紧……我以前总觉得每天都很快活,可是自从离家找到杨过以来,我好像也被他传染了似的,也经常难过地掉眼泪,也觉得这世上的事有时让人为难的紧,可是为什么我还是想和杨过同行呢?”郭芙呆呆地望着杨过俊美又憔悴的侧脸出神儿,连她自己也捉摸不定自己的想法了。

其时,残月在天,朔风在耳,夜色中渐次弥漫的雾气缓缓地将过芙两人包围其中,两人的心也如同被迷雾笼罩般,同时呆呆地坐在原地怔怔地想着各自的心事。

过了良久,林间的湿气尽数附着在两人的发间,寒气相侵,郭芙先受不住这寒湿,冷不丁地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她揉揉自己的鼻子,觉得有必要再次重申自己的想法,于是清清嗓子,推推杨过,大声道:“我们就这样说定了,必要替你找到解药,我才能回家。对了,你师父呢?还在山洞里等着么?”杨过从自己的沉思中醒了过来,他见郭芙长长的睫毛上也沾染了些许露水,衬着湿漉漉的双眸,只觉得心都要化了一般,他忙撇过头去,稍稍遮掩下自己蓦然通红的面颊,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嗓音轻柔得仿佛天上飘飞的蒲公英一般,道:“你真是我命中的克星……”

郭芙却没有听清杨过的轻叹,她嗓音囔囔,问道:“你说什么?”杨过忙遮掩似的咳嗽几声,道:“我姑姑走了……”见郭芙挑起秀眉,他忙解释道:“她大概有什么要紧的事情……”

郭芙却皱皱眉头,心道:“杨过都命在旦夕了,他师父有什么要紧事呢?难道是上全真教寻仇?”郭芙微一沉吟:“那我要不要通知爹爹,向全真教示警呢……”

杨过心中又慢慢地将今夜的事梳理清楚,心知郭芙平素看着仿佛好说话,但一旦决定了的事情,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何况,他偷偷地觑了一眼郭芙,心中道:“我是无论如何不愿和她分离的……”

杨过想着,忙端正了脸色,郑重道:“芙妹,我们要去绝情谷,你须应承我一件事。”郭芙见他难得如此郑重其事,忙好奇道:“你说!”

杨过忙肃着脸道:“我们到绝情谷以后,你千万不要说自己是郭靖黄蓉的女儿……天竺大师能配的解药便罢,若配不得,我们就出谷来,不必和那裘千尺纠缠,你记住了?”

郭芙手指在自己的唇上无意的点了几下,小声嘟囔道:“那裘千尺也没那么可怕罢?她还能比我爹爹妈妈厉害嘛?”见杨过不为所动,她无奈地点点头,答应道:“我记住了便是。”杨过犹自不放心:“你发誓!”郭芙不耐烦地伸出右手两根手指,直指青天,应道:“我向苍天发誓!”

杨过方有些安心,他偷偷地觑了郭芙半天,心中如揣了一只小兔子般,惴惴不安得紧,深吸几口气,颤着嗓音问道:“芙妹,你……你还生我的气么?”这话越说越没底气,到最后几个字几不可闻。

郭芙闻言,呆了一呆,冲他泄愤似的重重地哼了一声,将小脸撇向一边,小嘴撅起,不回答他的话。

杨过只觉满手心爬满了密密的汗珠,他不安地伸手在自己的腿上搓了半天,他本以为此次惹恼郭芙,她必定不会再理睬自己,这才万念俱灰,心萌死志。不想郭芙仍要陪自己去寻解药,他心中不觉生出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欢喜,那欢喜像一阵暖暖的春风般,让他心中微小的希冀如野草般疯长,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

等了半晌,杨过等不到回答,心渐渐地同身边呼啸的寒风一起冷了下来,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来,费了半天的劲,笑容却比哭还难看。杨过期期艾艾地道:“芙妹,我……我……你只看我以后吧!”

郭芙回过身来,摇摇头,低声道:“我当然生气,我爹爹那般器重你,你却包藏祸心……”她见杨过神情瞬间黯淡下去,便又道:“可是,我也生我自己的气,要是我听爹爹妈妈的话,好好修习武艺,我妈妈也不至于那般为难……”她越说越难过,将小脑袋埋在自己的双臂之间,声音闷闷的。

杨过只觉心中仿佛像有千万根细细的针同时刺入,虽没有血迹,但却千疮百孔,痛不堪言。他忙低声安慰道:“这不怪你……”

郭芙突然没由来的一阵心烦:“杨过做了错事,我自然该怨他怪他,甚至打骂他一顿都是应该。可是为什么我看到他难过的样子,只觉得心也跟着他一起难过,连重话都不太忍心对他说……我以前可不是这样的,”她回忆自己在襄阳斩断杨过手臂那次,“我那次是努力冲冲,恨不能羞死杨过,他的死活浑不放在心上,可这次我只觉得他可怜得紧,他若有闪失,我定要难过好长时间……定是我斩断了他的手臂,致他残疾,所以才心生愧疚,不忍责怪吧。”她年纪尚幼,并不懂得这莫名的情愫从何而来,便只当愧疚所致。

夜色渐深,郭芙自以为想明白了自己的心事,便抛到一旁,困意渐渐侵袭她的大脑,她慢慢地打了一个哈欠。杨过见状,忙道:“芙妹,夜深了,你先休息吧!”

郭芙被靠着树干,答应了几声,紧了紧自己的披风,双臂环住自己,渐渐朦胧起来。杨过望着她娇憨的睡颜,舍不得挪开自己的眼睛,心中默默道:“也不知上天会给我和她怎样的缘分……”一时盼望着郭芙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好使自己这满腔相思有了托付,一时又担心郭芙明白男女情愫之后,会另有意中人,那倒不如让她永远情窦未开,懵懂下去,起码自己能陪着她。

杨过各种思绪杂乱,像春日里到处飘飘荡荡的飞絮,也像梅子黄时绵绵不绝的雨声,不尽的忧愁,但那忧愁终始终夹杂着几许期盼。

此时,杨过的耳边却听得咕嘘、咕嘘的声音,他心中这是猫头鹰的啼声。杨过生长于江南,如何不知江南乡间传闻——猫头鹰最爱数人眉毛根数,若是被他数得清楚,立时毙命。他忙走到郭芙的跟前,想用手替她遮住两弯细眉。忽的醒悟过来,杨过不禁失笑,暗道:“我真是糊涂了,怎么忘了自己有武功这件事?”想着,他便从地上拈起一块不大的石子,两指运力,只听“咚”的一声,那猫头鹰挥着翅膀,扑棱了几声,便飞远了。

郭芙却好似听到了声响一般,她蹙蹙秀眉,不安地哼哼了两声。杨过忙像往常一般,将自己的空袖子递到郭芙的手边,想让她抓在手里好安心的睡觉。郭芙似是冷的厉害,她兀自环抱着自己的双臂,渐渐地睡沉了,杨过的袖子自然垂落在地上,任风东南西北地吹荡,一如杨过的心一般。

杨过只觉得自己脸上的笑容都被冻得凝固在脸上,到底她心里是有些芥蒂的。他叹了一口气,收回了自己的衣袖,慢慢地从怀中摸出郭芙丢给他的那只金蟋蟀,就着微乳的月光,仿佛至宝一般的打量起来。杨过恍惚地想到:这只金蟋蟀雕得如此精细,风一吹,金蟋蟀的翅膀微微地颤动,耳边仿佛能听到蟋蟀的叫声似的,足见那人的用心。杨过似是找到安慰,苍白的脸上渐渐地漾起一个浅浅的笑容。他将金蟋蟀贴到脸颊,又望着天上的残月出了一会儿神,才小心地收进怀中,闭上眼睛休息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