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迎风执炬(二)

杨过将手臂箍得更紧一些,日思夜想的人就在自己的怀里,却也顾不得心猿意马,连连求饶道:“芙妹,轻些,轻些,我这只手臂也要废在你手里啦……”

郭芙听到他重提断臂的事情,双手一顿,回想起数月来的种种,自己误伤他一臂,自己在独孤伴他疗伤,他一路上对自己的种种回护,一路上虽然有哭有笑,但总归是快乐的时候多,与眼前的难过简直天上地下之别,心中酸楚难当,双手捂在自己的眼睛上,一向明媚的眼睛里爬满了哀愁,潸潸泪下。

杨过只觉郭芙不再挣扎,却在自己怀中哀哀哭泣,自己的心也仿佛在跌进了滚油里,又是心痛又是着急,他稍稍松开箍在郭芙纤腰上的左臂,笨拙的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背,贴在郭芙耳边轻声道:“芙妹,你到底同我生什么气……你说清楚,我给你赔不是,你这样,把我的心都要哭碎了……”

郭芙听了他的话,摇摇头,抽噎道:“你不用和我说这些话,我已经发誓了,等找到襄儿,我就再不见你了……我再不能见你了……”

郭芙断断续续的一句话,却似一把锋利的匕首,狠狠地扎进了杨过的胸口,用力地将他的心剜了出来。

杨过猛地一拉郭芙,两个人齐齐地撞在墙角的石壁上,幸好杨过以身为盾,郭芙方无知觉。杨过不顾郭芙的挣扎,用力地将她向怀里按去。薄唇颤了半天,方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什么?前日我们还好好的,怎么今天说变就变,是谁如此狠心,让你发这般毒誓的?是郭伯母?是耶律齐?是武三通父子?”

郭芙小脸憋得通红,挣扎间额头数次撞在杨过单薄的肩胛骨上,两人皆憋着一口气,都不喊疼。此时听杨过这么说,郭芙方松一口气,大声否认道:“不是,不是!都不是!”

杨过着急地几欲掉下泪来,固执地将下巴压在郭芙的发顶,以绝对禁锢的姿势将郭芙囚在怀里,如陷入噩梦般喃喃自语道:“我不放手,我不放手,我不叫你离开我,芙妹,芙妹!”郭芙却咬牙闭口不言。

两人一个拼命地禁锢,一个尽力地挣扎,没一时便都闷得满身大汗,杨过无计可施,只得将汗津津的额头同郭芙的额头相抵,石室内暗色如浓墨,两人纵是目力再好,也瞧不见对方的身形面容,只能感受到与对方呼吸交缠间灼热的气息,如同漫天的野火,烧的两人神魂俱裂。

杨过小心翼翼地缓缓靠近郭芙,像靠近一只春日蹁跹的蝴蝶一般,轻轻的,悄悄的,吻在郭芙的唇角,却不带一丝欲念,倒像一只乞求主人的小猫一般,万般无计之下,只能耍痴乞怜。杨过哀求道:“芙妹,便是官府秋后问斩,也得公布罪状。我到底是哪里错了,你说出来,要打要杀我都听你的,只要你说出。”说完便将俊脸埋在郭芙的肩膀上,一副引颈待戮的模样。

郭芙只觉唇角温热,杨过的唇便如蜻蜓点水般落下,又很快离开,只余下那温热像涟漪一般一圈圈的荡漾开来,红云便漫上了整张俏脸。脸虽然如同朝霞辉映,郭芙却觉得心里寒风呼号,滴水成冰。郭芙也顾不得哭了,拿额头去撞杨过的肩膀,不管不顾的力道,简直是要同归于尽。郭芙边撞便咬牙道:“杨过!你敢?你敢这般欺侮我?”

杨过素来不敢对郭芙如此放肆,但此时置身于无边的黑暗中,私心与占有欲也仿佛阴暗的藤蔓一般,渐次爬满了杨过的心。杨过一把抓住郭芙的手,狠命按在自己的心口,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发狠道:“我欺侮你?我恨不得把心剖出来让你瞧一瞧,芙妹,你剖开我的胸口瞧一瞧……”话音未了,自己也怔怔的留下了眼泪。

杨过自幼随母亲生活贫寒,更是在母亲去世后独自流浪江南一带,为求生计,受尽了旁人的讥笑和白眼乃至毒打,但他于自卑中偏偏催生出极端的自傲,即便拳脚加身,即便命在垂危,也绝不摇尾乞怜,今日说出这样一番低在尘埃里的话,自己也大为惊异。

郭芙听得杨过情真意切,不似作伪,想到自己日后再也不能同他相见,伤心得愈发厉害了,便抽抽搭搭地哭出声,便道:“你不用和我花言巧语,你去说给龙姑娘听吧……我……我不听……”

杨过此时也心急如焚,颓然道:“芙妹,既然如此,我这有把匕首,你把我的心剖出来瞧瞧吧。”说着便将郭芙原本在野地里丢掉的匕首塞到郭芙的手里。

郭芙见他如此癫狂,疯的似乎比上次更厉害,手腕一抖,呛啷一声,不知将匕首丢在哪里去了,她双手捂在自己的脸上,抽噎道:“既然……既然这样,你……你又为什么私自背着人同龙姑娘成亲?”

若是平日里,依着郭大小姐的骄傲与任性,是万万问不出这样的话的。郭芙进古墓之前,也是打算要回郭襄便再也不见杨过,自己乃郭靖黄蓉之女,焉能如此质问一个有妇之夫,让人听去,平白叫人耻笑父母家教。但此时,黑暗给了她最好的遮掩,让人更能直视被自己刻意隐藏的心事,将这几日一直徘徊在心底与唇尖的话问了出来。

郭芙的话脱口而出,一颗心却似东海巨浪中的小舟一般,起起伏伏,漂泊不定,期待杨过能说些什么,又怕他说些什么。

过了许久,黑暗中才传来杨过的略略高亢的声音:“我成亲了?啊,是啊,我成亲了。”而后又清清嗓子,平静道:“你说的没错,我成亲了。”

郭芙只觉这自己整个人都像被抛入了万丈深渊,终于在这一刻坠到了崖底,五脏六腑都要呕出血来,却恨不得此时如同聋哑一般,什么都没听到才好。

郭芙身体软软地靠着石壁,仿佛刚从一场大病中挣出命来,什么争辩的心思都没有了,她深深的喘了几口气道:“杨过,你把襄儿还我,我和你再不相见了。”

黑暗中的杨过轻轻的笑了几声,好似方才那要死要活的模样只是郭芙的幻觉。杨过柔声道:“芙妹,你怎么了,难道我成了亲,便不是你的杨哥哥了么?”

郭芙不意他说出如此无耻的话来,呆呆地问:“你说什么?”杨过却慢慢的又贴近了她,将嘴轻轻的贴近郭芙的耳边,轻声道:“我纵然成了亲,也能同你说笑打闹,也能护着你陪着你,我们还同以前一样,我照旧是你的杨哥哥,你瞧好不好?”尾音渐渐地消失,却如同一只小沟子一般,钩在郭芙的心上。

郭大小姐生来一十五年,从未有人敢这样同她将如此轻薄之语,一时竟不知道如何是好。隔了一会,郭芙才“哇”的一声哭出来,猛地推开杨过,气得跳脚道:“你敢这么和我说话?我要把你那只胳膊也砍下来!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也不知是气恼多些还是伤心多些。

杨过却丝毫不受她的影响,照旧贴了过来,柔声道:“好,我把这条手臂也砍下来给你,只要你同我像以前一样,你说好不好?”声音柔得简直要滴下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