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芙的心猛地漏跳一拍,愣了片刻,满腹的心事仿佛要决堤的洪水,滚滚而来,她带着细细的哭腔道:“你,你没应允她么?”
杨过坐起,身子向后仰靠在坚硬的石壁上,双眼盯着黑黢黢的石壁顶上,低声道:“前日咱们分开之后,我和姑姑劫持了孙不二,恰得老顽童引来蜜蜂,我和姑姑才脱身出来。”说到这,杨过叹了一口气,低声问道:“我把你留在全真教,你怨不怨我?”
郭芙也学着他的样子,和他并排靠在石壁上,听了他的问话,不由得一怔,说道:“自然是……咳,你和龙姑娘后来就来了古墓么?襄儿,也在古墓么?”
杨过苦笑一声,接着道:“姑姑当时已经危在旦夕,如何能潜入暗溪回到古墓,可回到古墓是她最盼望的事,我怎能忤逆她?”他唇角泛起一丝苦笑,道:“幸而全真教有四壁极厚的樟木箱,用油布一包,姑姑抱着小妹子坐在里面,我们倒也平安地回到了古墓。”
郭芙听闻郭襄果然在古墓中,心里微微松口气,又恍然大悟:怪不得全真教底下的小道士都传杨过盗了藏经阁的书,原来不是书,是箱子……”
杨过道:“我同你说起过师祖婆婆和重阳子的事,你可还记得?”
郭芙点点头,回答道:“自然记得的。”杨过双眼平视前方的虚无,叹了一口气道:“昨晚,姑姑越来越虚弱,她既中了金轮的撞砸,又受了全真五子的合力扑击,血肉之躯,如何能捱住?我叫她歇息一会,她也不肯,只叫我带她去墓室的屋子了,就是方才摆着五个石棺的地方……”
郭芙“嗯”了一声权作回答,听他继续往下说。杨过道:“头一个石棺里睡的便是师祖婆婆了。姑姑常常说到,师祖婆婆的相貌、才华、武功,无一不冠绝天下,也只有重阳子才可与之匹敌……”
郭芙张张嘴巴,立马想要提起自己的外祖——东邪黄药师,奈何杨过接着说了下去,倒没给她反驳的机会。杨过道:“师祖婆婆心中爱慕重阳子,重阳子也定然对师祖婆婆尊敬欣赏,奈何两个人皆高傲不群,未能长厢厮守。其实,师祖婆婆终其一生,都对重阳子难以忘情,玉女心经便是师祖婆婆创立出来专门克制全真武功的,目的不外乎是与重阳子一决高下,免得他忘了自己。”
郭芙伸出白嫩的手指理了理自己鬓边已经干了的碎发,心中庆幸:幸而我爹爹妈妈琴瑟相和,要是我爹爹妈妈今天你创个克制打狗棒的武功,明天我创一个克制降龙十八掌的武功,那遭殃的可是我啦……郭芙忍不住插口道:“师祖婆婆干嘛那么傻?重阳子既无心,不理他也就是了,难道没这点骨气么?”
杨过扭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叹道:“情至深处,骨气是最无用的东西。”他歇了半响,方道:“姑姑昨日在师祖婆婆的石棺前停了半天,突然为师祖婆婆落了泪,言道师祖婆婆为了重阳子郁郁而终,死后仍孤伶伶地躺在石棺了,与心爱之人不得片刻欢愉时,而今,自己也要像师祖婆婆般命落黄泉孤苦伶仃……”
杨过的脊背突然猛地抽搐几下,他整个人放佛都被困在了噩梦中一般,颤声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我的命和一身的武功都是姑姑给的,她要我做什么我都该万死不辞!姑姑那时不说,我心里也清楚,她是想嫁与我做妻子的……别说做妻子,就是要我一条命,我又有什么推辞的?”
郭芙见杨过此刻心神大乱,忙起身跪坐到他对面,双手握住他的左手,只觉得那手的寒凉,简直要透进自己的心里去。她心里颇有些后悔,杨过若在此时与小龙女成了亲,又有谁能见怪呢?
杨过抽出自己的左手,狠狠地在自己的胸口上捶了几下,直到喉咙里呕出几口鲜血来才作罢,杨过苦笑道:“可是,可是我怎么也开不了口向她求亲。”
郭芙只觉心尖一颤,忙握住杨过的手,有心想说这不是他的错,可自己也理不出头绪来。
杨过向旁边悄悄地突出一口血来,接着回忆道:“姑姑说她穿了一生白衣,大限将至,她不愿这么冷冷清清地到地下去,古墓里就只有师祖婆婆当年留下来的一件大红缎子衣裙,金绣霞帔,是最上等的料子,姑姑再满意没有……”
郭芙这才恍悟为何小龙女一身新娘装扮,想着小龙女天人一般的绝色,身着灿烂的红衣却要迎来死亡,实在让人痛心,自己也撑不住流下眼泪来。
杨过早已泪流满面,悲不自胜,他的声音仿佛也跟着空洞起来:“我瞧着姑姑那副模样,她的胭脂也遮盖不住人之将死的灰白色,她就那么眼含泪水地躺在寒玉床上望着我,眼睛里又伤心又担忧,我知道她担心她死了就没人待我好了。也知道嫁给我可能是她这辈子最后的心愿……我几次想答允她,想让她在最后一刻能身有所归,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可是,”杨过停在这里,望着郭芙黑暗中的轮廓轻声道:“我的眼前总是出现你的脸,我开不了口,我没法满足她的最后一个心愿!姑姑待我恩重如山,我那时却狼心狗肺,装傻充愣,这不是无情无义是什么?我才是这天下最无情无义的人!”
杨过说到这里,满腔的负疚感决堤而下,其实,昨夜又岂是郭芙一人辗转难眠,郭芙只是伤心而已,杨过那一夜却是羞愧与内疚,如泰山般沉沉地压在他的头顶,杨过伸手便狠狠地掴了自己一巴掌,放佛这样才能稍稍减轻自己的负罪感。郭芙被他唬了一跳,忙去按住杨过的手,不许他再伤害自己。
世间女子大抵都有天性里便带着一种母性,对弱小天然有保护欲望,尤其是郭芙这样涉世未深的少女,最是瞧不得如此悲切的事。郭芙看着被悲伤和愧疚困住的杨过团团转,她想学着黄蓉平日里揽着自己的模样揽住杨过,试了几次,奈何杨过比她高,只能努力地掰着杨过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拍拍杨过,安慰道:“你想哭就哭吧,哭多久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