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一早,傅时安便等在了主屋外。
——傅时晴的小院早早就备好,傅夫人却尚嫌不够,叫傅时情来了自己喜欢什么添置进去,待添置好了再搬去小院。因此现如今,她便睡在主屋的碧纱橱里,与主卧隔了扇影纱门,方便母女俩夜谈。
至于傅太傅,心甘情愿地被赶去了西厢客房。
傅时安在寒风中直打喷嚏,温暖的主屋内母女俩还在说着体己话。
“我家幺幺的头发长得真好,乌黑秀亮。”傅夫人拿过一把玉梳,轻轻地替女儿梳着头发。
傅时情乖乖坐好,脚尖轻轻晃来晃去,望着清晰可映人的铜镜,好奇道:“我听说大户人家的夫人都有专门梳头的人,娘怎么梳得这样好。”
傅夫人替她将头发盘成髻,笑起来眼角多了几抹纹路:“幺幺刚出生,我便犯了愁。人家都说女儿出嫁时的发髻得娘来梳,可你娘我最不会梳头了。我当时便想,我家囡囡出嫁可怎么办呢?后来便去学了。”
话说得平平淡淡,不过是一件小事。傅时情的心却微微一颤。
她的娘亲学着梳头的时候,她大约已经在湘西的深山之中,也许再也不会遇见了。
但她还是去学了梳头。
傅时情瞧着镜中漂亮的垂鬟分肖髻,回身轻轻抱住了傅夫人的胳膊,很快松开,带着鼻音唤了声:“娘——”
“好啦,去与你哥哥逛街去吧。天凉,斗篷切记不要摘了。”傅夫人替她理了理衣襟,满意地看着自己粉雕玉琢的女儿,送她出了主屋。
甫一出门,四个丫鬟便齐齐跪在地上,嘴里整整齐齐念着:“问夫人安,问小姐安。”
傅时情呆住,狐疑地扭过头,看向自己娘亲:“娘,这是……”
傅夫人甚是满意,笑道:“昨日到得晚,也没向你介绍,这几个丫鬟是娘给你准备的。今日正好陪你去街上逛逛,且熟悉熟悉。”
傅时情看着长得差不多的几个丫鬟,觉得头有点疼,指了指傅时安问道:“不是哥哥陪我去逛街吗?”
傅夫人理所当然地点点头:“自然是哥哥陪你去,他也会带小厮的。幺幺乖,不用担心他。”
“可是……那么多人一起逛街,简直像打劫去的!”
傅时情自在惯了,想到那么多陌生人跟着她在街上逛的场景,觉得这街逛得只怕与上刑差不多。
她眉头才刚刚蹙起,傅夫人立马挽住她手心疼道:“好了好了,不想带就不带他们好了。”
“就哥哥一个人陪我吗?”少女疑惑地望着自家娘亲。
“就哥哥一个人陪你!……仔细看好你妹妹,听见没有,若她掉了一根头发,回来你自去领板子。”
青年眼中含泪地望着自家娘亲,娘亲的原则好像遗忘在苗疆了。
“磨磨唧唧,还不快去!……幺幺,想买什么尽管买,若饿了就去最好的酒楼,咱家有钱,全是给你花的,乖~”
自家娘亲的两副面孔,令傅时情不忍直视,但是,管他呢,反正她是被偏爱的那个,只是不知这个哥哥……
她偷偷瞧了眼哥哥,哥哥正好也瞧她,对她报以一笑:“妹妹,娘亲说得对,你喜欢什么,瞧见什么新鲜,咱们只管去看,喏,这一个钱袋,全是给你准备的!”
好吧,她的确是被偏爱的那个,被全家人偏爱的那个。
傅时情来京都的一路上坐腻了马车,此次出门只想走一走,两人便沿着街巷信步而游。
宽大的街道热闹非凡,马路两侧插满桃柳,交错的树旁有游廊连接,这边是宽阔的街道,那边则是一个个摊铺:张家茶铺、钱家大肉包子铺、谢二爷神机妙算……琳琅满目,不一而足。
许是今日阳光正好,街上行人摩肩接踵,熙熙攘攘。
一辆驷马高盖的紫檀木马车在街道中央缓行而过,后面还跟了两列骑着马的带刀随侍。
“这样大的阵仗,是谁呀?”傅时情好奇地远眺着马车,问哥哥道。
哥哥指着马车上飞舞的旗帜道:“那是家族徽记。大家族的马车一眼便能认出来是谁家的。这一辆么,是皇家的,里面应当是太子了。”
“真是气派。”傅时情由衷感叹道,转了头,“哥哥,那是首饰铺吗?好漂亮呀!我们进去看看吧!”
*
纪云泽昨日便觉得全身燥热,浑身说不出地难受。烧退了之后,这股躁意却一直不消。请了御医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身体不适,他身为太子却不能告假,只能勉力支撑,此番出行便是前往刑部。有一桩要案刚刚有了头绪,他须得过问一二,心中有数,好应对圣询。
马车软榻之中,他喝了口浓茶,勉强集中注意思考着这桩要案,突然心头狂跳起来。
“……停车。”向来金尊玉贵优雅自持的殿下嗓音带了些哑意,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坐在车夫旁的小内侍郑喜才进东宫不久,今日得了贴身伺候太子殿下的机会,自觉要牢牢把握,时刻关注着马车中的动静。他听见此话,连忙叫了车夫停住车,掀开车帘。
一掀之下,郑喜眼睛瞪得圆溜溜,手直发抖,牙齿也打了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犹豫半晌,咬牙颤巍巍进了马车内。
他硬着头皮把车帘放下,趴跪在地,不敢再瞧第二眼,只觉得自己时运不济,见了太子殿下这幅模样,怕是人头不保。
马车之中,向来矜贵自持的殿下发冠歪斜,衣衫凌乱,一抹茶渍恰好撒在衣领交襟处,染出一片墨色。
太子殿下本是高贵矜持的模样,此刻却染了霞光,眉眼泛红,额角被汗水浸湿,牙齿用了力咬住下唇,似乎在极力克制什么,他手死死抓住马车壁上的细柱,青筋暴起。
细碎的喘息之声传来,显然这位主子已经难以忍耐。
郑喜颤巍巍问道:“殿下,您要请御医吗?”
实则他觉得这位殿下的状态请个侍寝丫鬟为好,偏偏这位主子不近美色的名声在外,东宫从无什么侍寝丫鬟。
莫非,这位主子不近女色,却悄悄近了男色?这可要了他命了。
郑喜想到这里,越发愁眉苦脸起来。
纪云泽全身上下仿佛被火灼烧一样,又仿佛有什么在体内疯狂叫嚣,只见他眼带朦胧,含了怒气,一双眼忍不住地往车窗外瞟去。
修长的执笔之手被咬在唇间,强自压抑着□□之声,只觉得身上浑身滚烫,骨缝里像是有蚂蚁在爬。
她就在附近。
他要见到她。
他要去她身边,靠近她,拥抱她,拥有她。
他要与她在一起。
这样的念头疯狂而不可抑制。
理智被灼烧殆尽,他双目通红,头发散乱,揪起眼前人的衣襟,眼神带着春光,也带着愤怒的杀意。
“她在哪儿?”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自然得不到回答。
纪云泽用力闭了闭眼睛,乌鸦鸦的睫毛便颤了一颤。他推开瑟瑟发抖的小内侍,将一壶凉茶自头顶浇下,勉强压抑住这股强烈的躁意,指着趴在地上的内侍,忍住怒与燥,冷声道:“把衣服脱了。”
*
京都贵女们用的首饰从来都是定制,几大金饰店都与固定的家族合作,定期提供特制上新。傅时安并不知道自家娘亲常去光顾的金饰店是哪家,既进了这家,只叫掌柜将最好的都拿出来。
掌柜都是人精,瞧见两人衣着不凡,知道来了好顾客,堆起笑来招呼。
“小姐,这支双叶缠枝蔷薇金镶玉簪正适合您呐。您瞧瞧镜子,是不是衬得您越发肌肤赛雪,乌发似墨?”
眼见这位小姐眼光流连在簪子上,掌柜更加卖力地推销道:“实不相瞒,这原是德宁郡主定制的簪子,只因她又瞧上别的了,这才放了它在这,如今能遇到小姐,也算是物得其所!”
傅时安瞧着自家妹妹的神情似乎十分满意,立马掏出银票:“我买……”
话未说完便被傅时情打断。她抓住他的手臂,使劲摇了摇头:“哥哥,我不要。”
傅时安挠挠头:“这是为何,挺好看的啊?”
“哥哥……”
傅时情才叫了一句哥哥,瞧见一个头戴帷帽衣着华丽的女子带着一队侍女走进店里,便住了嘴。
那女子摘下帷帽,随意丢给一旁的侍女,露出一张容光四溢的小脸。
此刻那秀眉微微蹙起,一双杏眼滴溜溜朝他们转了一圈,见他俩看过来,立马收回了眼神,面不改色地走向掌柜,声音娇而骄:“我上旬定的钗子是不是做好了?”
掌柜陪着笑脸为难道:“郡主殿下,您当初说三月后要,所以现下还……”
“哟,德宁,你怎么变成金鱼了?”傅时安斜斜倚在柜台上,插话道。
“什么金鱼?”被称为德宁的郡主怀疑自己今日妆容不对,迅速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惊疑道。
傅时安伸出左手,点了点自己的脑袋:“金鱼记忆短促,上一瞬吃过鱼食,这一瞬便忘了,直把自己撑破肚皮。你自己定的钗子,这才多久,连日期都忘了,难道不是……金鱼郡主吗?”
傅时情极为配合地噗嗤笑出了声。
德宁又羞又恼,气得贝齿紧咬,直后悔因看见傅时安带女子逛街而来瞧热闹。
她的贴身侍女心有七窍,立刻瞪眼回骂道:“总比傅公子大庭广众拉拉扯扯,什么哥哥妹妹的,宛如孔雀开屏来得好!”
德宁郡主舒坦了,含笑补上:“孔雀公子,还请让路,本郡主先走了。”
傅时安吃瘪,脸色涨成猪肝色:“什么孔雀公子!那是我……”
话未说完,郡主已经戴上帷帽优雅地出了店。
傅时安犹自生气,垮着脸瞧着德宁郡主的身影消失。
转过眼时,他正好看见自家妹妹得意满满带了几分计谋得逞的笑容。
傅时安心中咯噔一下,还没来得及问,自家妹妹便一脸求夸赞的表情骄傲道:“哥哥,我给那个人下了蛊,待会儿她便会肚子痛了,要不要跟上去瞧瞧热闹?”
傅时安觉得自己没有听清,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
“下什么?!”
“下蛊啊。”少女眨巴着眼睛,理所当然地重复道。
他深吸一口气,感觉脑海中炸了朵烟花,只觉得头晕目眩。
“给谁下蛊?!”
少女朝德宁郡主离去的方向努努嘴:“就那个金鱼郡主。她不是说你是孔雀嘛。我就替哥哥教训教训她。”
傅时安咽了口唾沫,又舔了舔干燥的嘴唇,焦躁不安地弯下了腿,让自己视角降低,好与妹妹平视:“妹妹……”
话还没开始说,他立刻觉察到不能这样教训妹妹。
好不容易找回的妹妹,怎么舍得责备。亲妹妹会蛊,还不是因为被拐卖了去。为什么被拐卖了去,还不是因为他这个哥哥贪玩。
可是,妹妹这次闯了大祸。
巫蛊之术,早就被陛下禁了,今日下在郡主身上,若是被人察觉,妹妹小命难保。
他叹口气,眼见无人注意,放低了声音,带了些急切道:“蛊的事儿我回去仔细和你说,你不可再对人下蛊了。”
“德宁郡主中的什么蛊?怎么解?”
“为什么要替她解,她叫你孔雀公子。”傅时情原本不解,突然灵光一闪,“哥哥你喜欢她!”
傅时安:“……”
瞧不出来自家妹妹还是恋爱脑。
“对对对,我心悦于她,喜欢得不得了。妹妹快告诉我怎么解蛊吧!”
傅时情了然地点点头:“是使人肚痛的蛊,哥哥替她顺转肚子一百下,逆转一百下,再顺转一百下,便可解了。”
傅时安瞧了瞧远处围起来的一群人,想必是德宁郡主蛊毒在街上发作了。
他头疼地摁了摁太阳穴,叮嘱妹妹道:“我替她解蛊去。她手下都是人精,未免你被套出话,妹妹你就别去了,喏,在对面张家茶铺等我,我将手法交代给她侍女,去去就来。”
傅时情看着匆匆离去的哥哥,悠悠补充道:“可是哥哥,非得要男子帮忙揉肚才可。”
傅时安的背影僵了一瞬,木然点点头,朝德宁郡主奔去。
傅时情满意地瞧着推开人群,将少女打横抱走的哥哥,狡黠一笑:哥哥,妹妹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那蛊两个时辰自动可解,什么顺手逆揉都是她瞎编。估摸着哥哥没有两个时辰回不来,她决定不听哥哥的话原地等他,自己一人逍遥自在逛街去。
傅时情逛得兴起,全然没注意,有个容貌俊美的小厮正在悄悄接近她。
作者有话要说:蛊虫:主人主人!等等我,我来啦!
太子殿下死命抵抗:不你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