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七章 善谋身者

听了杨川的问话,再看一眼他那略带阴沉的脸色,张安世猛的一个激灵站起身来,拱手道:“老师,我小姨在厨房忙碌。”

杨川随手放下筷子,想了想,又捏起来,端了一碗浆水面默默吃了起来。

本来,他想爆炒。

但想了想,却终于还是决定,这种事情,还是清炖出来的有味道,汤汁鲜美、清澈,余味无穷,方才有家的味道。

他吃的很慢,也很认真,对桌上的肉菜却是看都懒得去看一眼;甚至,就连他平日间最喜爱的野菜,也是不曾吃上一口。

这一幕,落在大家的眼里,自然便有了不同的内涵。

南宫公主面含微笑,对娜仁托娅的侍奉极为满意;刘满则一脸忐忑,时不时的向门外瞅一眼,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张汤,一如既往的没什么存在感,只是一个劲儿的往嘴里塞肉菜,干瘦的腮帮子略显饱满。

张安世则像个小老头儿,端了一碗饭,缩着脖子慢慢吃着……

……

这一顿饭,就吃的十分沉闷。

吃过饭,杨川像往常那般,迳直回到阁楼,先给自己沏了一壶苦荞茶,有一搭没一搭的慢慢饮着,脸上神情没有什么变化。

一炷香工夫,刘满在门外探头探脑的向里面张望一会儿,却终究没敢进来。

又过了一小会儿,娜仁托娅来了。

她在门口探头看两眼,便一溜烟的走了。

没有杨川的允许,庄子上所有的妇人,都不准往他房里闯,这一条规矩,当初主要是为她和刘满二人所制定,简直就……嗯,简直就过分!

终于,小半个时辰后,张汤进来了。

他默默拱一拱手,给自己倒了一碗苦荞茶,这才坐到杨川对面的椅子上,冷冷说道:“杨川,你可瞅准了?”

杨川点点头,道:“她是我杨川的女人。”

张汤沉默良久,喟然叹息:“我岳丈是郅都,如今还被朝野上下称为大汉酷吏,名声不太好;况且,她们家的仇人太多,要不是大长门和御使大夫儿宽这些年来的照拂,恐怕早就被人斩草除根了。”

杨川道:“我知道。”

张汤道:“我儿张安世不知轻重,擅自做主,将你拖进这一滩烂泥坑里,回头我便治他。”

杨川摇头,沉吟道:“此事不能怪张安世,张汤,你我二人之间,就别整那些虚的,伱只需告诉我,当初戕害郅都大人的究竟是哪些人就行了。

此外,眼下这天下,还有谁会对她下手?”

张汤摇头,干净利落的说道:“杨川,有些事情,你不要掺和了。”

杨川轻笑一声,道:“你张汤除了刻板、僵化,如今看来,还应该再加上一句愚蠢而怯懦,不算一条好汉。

张汤啊,你说说,这天下哪有天天防贼的道理?

你今日不说,我杨川也不怪你,谁教你老小子胆小怕事,连你儿子张安世都有点看不起你呢?”

张汤欲言又止,一张瘦俏如杀猪刀的黑脸,一阵青,一阵白,最终,却化为一声叹息:“我岳丈郅都自杀,明着是窦太后、王太后、田蚡几人所逼迫,实际上,却还是因为他逼死了前太子,心下愧疚而已……”

有些话,不用说出口,杨川其实早已知晓。

有些事情本来就明晃晃、亮光光,有如秃子头上的虱子,就摆在那里,不过因为牵扯到皇家阴私之事,没人敢说罢了。

当年,逼死那位‘大汉苍鹰’郅都的,除了明面上的那几个人,其实最大的杀人犯,却终究还是前太子与刘彻的亲爹、景皇帝。

呵!

逼死前太子,逼死、逼死前太子的‘凶手’郅都,却还要对郅都的儿女痛下杀手、以绝后患。

果然是皇家好手段。

杨川最为忌惮的,却还是眼下的皇帝,刘彻,作为那件事情的最大受益者,他对当年逼死自己哥哥的郅都,究竟是一个什么态度?

依照杨川的本心,这种烂事,任何朝代都有,他想都懒得去想一下,免得影响自己的食欲;可是,想到织娘……他那一颗早就冷硬的心,竟莫名的柔软起来。

张安世这哈怂,给自己的老师挖了一个大坑啊。

杨川慢慢喝着茶水,目光闪动,良久之后突然问道:“当初,给你岳丈传下太后密旨的是谁?儿宽?还是公孙弘?”

张汤迟疑一下,低声道:“主父偃。”

杨川笑了。

逼死郅都的人,果然还是老皇帝的意思,如今,主父偃被桑弘羊害了性命,表面看来,是为了谋取他的‘推恩令’,实际上,谁特娘的能说得上,背后到底有多少人想让主父偃赶紧死掉算求了?

“张汤,我杨川运气好,”杨川没头没脑的说道,“可是,对有些人来说,运气可能就不太好了。”

张汤第三次叹息,道:“杨川,算了,满月公主虽然性格刁蛮,但在你这一年多的调教下,也不失为一门好亲事。”

杨川摆摆手,温言笑道:“好了,他大姨夫,你就别劝我了。”

张汤老脸一黑,没好气的骂道:“八字还不见一撇,你这就开始攀亲戚了?”

杨川无声的笑了笑,却再没有说什么。

不就是皇家阴私么?不就是想要斩草除根么?那好,老子略施手段,干脆将自己未来的媳妇包装成天下第一等的大人物,看看谁敢龇牙。

刘彻若敢背负一个千古骂名,那就来吧。

玩阴谋诡计,咱斗不过你老刘家的任何人,可是要论及阳谋之计,杨川还是颇有几分胜算的……

……

经过几天的辛劳,两百多亩棉花很快就种好了。

为了防止有野兽祸害,杨川下令,以这一大片地方为中心,直接修筑了一座高大坚固的军寨,并修筑了三座阁楼、两排高大宽敞的平房,让织娘搬过来居住。

同时,为了她的安全考虑,他特意请求南宫公主也搬了过来。

面对这位大汉公主,杨川没有丝毫隐瞒,直言不讳的将织娘的身世讲说一遍,并明确表示,他看上这小妇人了,希望二姨成全、照拂,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与有些人交往,并不需要遮遮掩掩,那就显得太过生分了。

果然,南宫公主答应的很痛快。

这位大汉公主明确表示,回头便挑一个好日子,她要举行一个仪式,认织娘为女儿;这就等于是向天下人宣告,今后,谁若招惹织娘,便等若是在招惹她这位曾经的和亲公主。

至于杨川与刘满的亲事,南宫公主也说的很明确,你们小辈之间有什么纠葛与麻烦,就自己想办法去解决,以后少拿这种破事来烦她。

而且,她还连平阳公主的主都做了,十分豪迈的说道:“只要你喜欢她,就让她只为你绽放,二姨虽然不曾见过她的容颜,但是,听她的声音就能知晓,的确是天下少有的贤良妇人。”

得到南宫公主的支持,杨川自然心下大为宽慰,也就少了很多顾虑。

既然连南宫公主都要搬过去与织娘同住,自然而然的,刘满、娜仁托娅两个人,也一起搬进了那一座保护棉田的‘军寨’。

这样一来,杨川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放眼天下,南宫公主可能算不上最有权势的人,但在汉帝国,却绝对是最有牌面的人,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敢戕害于她,无疑会被刘彻撕成碎片,挫骨扬灰。

而且,这天下人也不会答应。

当然,杨川的这一番折腾,归根结底却还是为了更好的保护好这两百多亩棉花。

对杨川来说,让汉帝国的百姓人吃得饱,穿得暖,活得体面,这是‘大汉厨子’面临的三个根本问题。

至于说他以权谋私,顺带着将自己的女人保护起来,这不应该汉帝国普通权臣的基操么……

……

随着春播的继续进行,太学院的一些阁楼亭台陆续完工,杨川封地上的生活节奏,也变得越来越快了。

其中,最为忙碌的,当然是堂邑父、张安世和阿木阿麦等一帮半大小子,差不多没有一刻闲暇,每一个人都在拼命干活。

此外,负责屯田的霍去病、曹襄、李敢几人,也忙成狗了,已经有二十几天没有偷偷溜回来蹭饭了。

与之相反的,杨川却反而彻底闲下来了。

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问。

他像个恶少浪荡子,骑着一匹小母马,带着两只沙雕、豹姐一家子,在封地上整日浪荡,一会儿蹲在棉花地的田埂上,仔细观察一会儿正在劳动的织娘,一会儿又出现在渭水边,躺在树荫下喝茶、乘凉、转悠;

而更多的时间,却是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反正他的整个人看上去就有些萎靡不振,头发乱蓬蓬的,双目布满血丝,脸上带着一抹奇怪的苍白之色。

熟知他的堂邑父、刘满、娜仁托娅等人猜测,自家的小郎君肯定又在忙着干大事……

只有织娘,却终于看不下去了。

这一日,杨川像往日那般,一大早的来到棉田,就蹲在田埂上,一眼不眨的盯着织娘的腰身、脖颈、以及那沾满了泥巴和尘土的双手、小腿和脖颈,脸上神情有点古怪。

“杨川,你现在真是闲的慌是吧?”

织娘用手背擦一下额头的汗珠子,秀眉微蹙的说道:“我前几日都给你说了,眼下这个季节,是栽植桑树最好的时节,你为何对此不闻不问?

如果你只是想骗我这个人,那就趁早断了念想;

我来到你杨氏庄子上,可不是为了委身于你,好给自己寻下一个靠山;我是来帮你种桑养蚕、栽植棉花的,这一点,你得搞清楚。”

杨川点头,有点神游天外的说道:“种植桑树的事情,我已经交代给阿木他们几个了,放心,再过三两日就可以育苗了。”

织娘搞不清楚杨川的路数,忍不住问道:“什么叫育苗?”

杨川随口说道:“就是将桑树的枝条,在去年冬天的时候剪下来,埋在湿润的细沙之中蕴养两三个月,开春的时候,地气热乎起来,便可以将其刨出来,剪成三寸左右长短,在清水中浸泡几日,待生出根芽后直接插在土中……”

当了一段时间的老师,杨川养成了碎嘴的习惯,将简简单单一件事,楞是说了好一阵子,就显得、很有学问呢。

这一幕,让悄咪咪凑过来的刘满就很生气,忍不住怒斥一声:“杨川,如此重要的事情,为什么不让本妾身亲自去干?

不行,本妾身这便去育苗!”

杨川笑眯眯的说道:“嗯,好,你这便去育苗,我继续观察一会儿棉花幼苗的长势。”

刘满登时便蔫了,颇为沮丧的说道:“好了好了,本妾身还要陪织娘姐姐侍弄棉花幼苗呢……”

小样儿,还挺有脑子的啊?这就认成姐妹了?

杨川站起身来,伸了一个懒腰,笑着对织娘说道:“对了织娘,上一次你给我讲说的那件事,我答应帮你了。

你跟我来一趟吧。”

然后,他迳直向南宫公主所住的那座阁楼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回头招呼一声:“来啊,把你那想法给二姨讲讲,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织娘一脸懵逼。

这个杨川公子、到底什么意思?

什么上一次给他讲说的事情?到底什么事情?她咋就不知道呢……

不过,看到他嘴角那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她心下即便甚为疑惑,却还是一言不发的跟了过去。

这一下,刘满可就坐不住了。

她大踏步的追上去,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杨川随口一句:“怎么,公主殿下连一个民女的功劳都要争抢?”

刘满猛的停下脚步,两颗硕大的泪珠子,肉眼可见的开始酝酿、翻滚,最终悄然滑落……

杨川心下一软,却并未多说话。

有些事情,必须要做到严格保密,方有可能一锤定音;在这个节骨眼上,他可不想因为心软而放弃自己所谋算好的一件大事。

“二姨,最近身子骨可还好?”

一进门,杨川便开始忙碌起来,又是给南宫公主端茶送水,又是坐在身边给她把脉,观察这位大汉公主的身体恢复情况。

南宫公主笑道:“听说你这几日心力交瘁,可别太累着了。”

杨川哈哈大笑,道:“我这算什么累啊,不过就是验证了一下织娘的想法……哎呀二姨,您可不知道,织娘这一次可给咱长脸了,你猜她捯饬出什么绝世宝贝了?”

端坐一旁的织娘一脸茫然,刚要开口说话,却被杨川一个眼神止住,便只好沉默不语。

南宫公主笑道:“你们这些孩子,就算是捯饬出什么绝世宝贝,二姨都不奇怪了;让我说啊,不如让本宫出面,干脆将身边这几名女子都给娶了,赶紧让她们给你杨氏生下一炕娃才是大事呢。”

杨川嘿嘿一笑,使劲搓几下脸颊,颇为得意的笑道:“娶几房媳妇,生几炕娃,那不是干干丹丹的事情么?

二姨,今天所说的事情,可比生娃重要多了。”

南宫公主笑道:“到底什么事情,你就赶紧说出来,免得让二姨心里头着急。”

杨川将一碗苦荞茶双手奉上,放在南宫公主的手中,这才低声说道:“织娘曾经说过,她发现有一种法子,可以将咱大汉朝所用的桑麻纸改进,成为一种薄如蝉翼、洁白如玉的……宣纸!”

南宫公主一呆,随口问道:“改进桑麻纸?”

杨川点头,看一眼目瞪口呆的织娘,轻笑道:“对,就是改进桑麻纸。”

“我用她教我的法子,经过这一段日子的反复试验,还真的制作出一种薄如蝉翼、洁白无瑕的宣纸。”

“二姨不信?”

“哈哈哈,来,伸手,让你摸一摸,啧啧,这手感如何……”

南宫公主抚摩着手中的几页宣纸,侧头问道:“这便是宣纸?制作成本高不高?比丝帛能便宜多少?”

看看,这就是大汉公主,一瞬间便想到了最关键之处。

杨川笑眯眯的说道:“按照织娘提供给我的法子,一张宣纸,最多也就是丝帛之物的百分之一还不到……”

南宫公主的双手猛的一抖,郑重问道:“真的?”

杨川哈哈大笑,道:“二姨,你就说说,我什么时候说过假话骗过人?”

南宫公主沉默良久,感叹一句‘天佑大汉’,其脸上的震惊之色久久不曾消散,两只空洞的眼眶里,渐渐湿润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