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三章 不太对劲的堂邑父

草原的冬天很难过,不仅牛羊很容易被冻死,就连那些牧人,一场风卷雪过后,都可能会冻杀一大片。

一些小型的部落,等若是一群失群的羔羊,每到北方漫长的冬天开始,一些老牧人便会暗暗发愁,只能祈求腾格里天保佑,给他们的族人降下福祉,让他们的牛羊马匹不要遭遇风卷雪。

这种祈祷,一般都没什么屁用。

每一年,都有将近一成左右的草原部落,被一场接一场的风雪掩埋,从此烟消云散,湮没在茫茫草原。

所以,草原上便有了很多十分迷离的传说:每到春年花开时,那遍地的格桑花,便是那些死去的草原姑娘的魂灵,以另一种生命的方式,回到了人间。

对于这种美丽传说,杨川从来都不怎么相信。

这人啊,死了就是死了,化成了肥料,让那一方草地的牧草和野花更加茂盛一些,那还是比较靠谱的。

至于说成为雄鹰、格桑花、乃至秃鹫什么的,差不多都是神棍的鬼话,纯纯就是用来骗人的。

因为,据杨川所知,匈奴人的好多‘美丽传说故事’,追根溯源一番后,你会惊奇的发现,这些骗人的玩意,基本上都出自草原上的‘读书人’——

祭祀。

或者,称之为祭司。

每一个部落,都有不同的神棍,对祭祀的称呼也不一样,但大致都差不多,基本就是通过鬼话骗人的……

就譬如,所谓的腾格里天,从来都不会眷顾穷苦的牧人,也从来都不会眷顾弱小的部落。

相反的,对于那些强大的部落来说,就算他们行了太多的恶事,却依旧有酒有肉,每个帐篷里,还有足够的妇人让他们去祸祸……

……

进入漠北草原后,杨川就很是沉默。

堂邑父,阿麦阿酒他们也很沉默;那些被挑选出来执行任务的部曲,因为太过紧张,就更加沉默了。

这一次出来‘打猎’,杨川左思右想,终究是没敢调遣羽林军参与。

他不想在有些小事上,给刘彻太多的把柄,让那个一心梦想君临天下的男人随意捏拿……

这是一种十分隐秘的心思,曹襄不懂,霍去病也不明白,但杨川清楚的知道,在这个狗屁天下,什么事情可以放手去干,什么事情绝对不能伸手。

就比如。

羽林军的调动,绝对是刘彻的逆鳞,是长安城里、那个老男人的底线。

所以,杨川宁可带着一帮‘杂牌军’潜入草原腹地,也不敢让霍去病和那一千多羽林孤儿参加行动。

当然,之所以如此‘稳健’,其实还有一个小心思,那便是他在朔方郡,不想让刘彻的手伸进来太深。

因为没有什么像样的战斗力,所以,杨川对这一次‘狩猎行动’极为谨慎,所有的环节,每一条路,都经过一番深思熟虑,确保自己不受什么损失,还能带回来几万匈奴人。

这个难度很大。

然而,在堂邑父、豹姐、傻雕和那一帮半大小子的帮助下,竟然意外的顺利。

不得不说,任何时候,无论是‘汉奸’还是‘匈奸’,只要有咱内部有人带路,很多事情就变得简单起来了……

当然,堂邑父的心里压力也很大。

所以,这一路北上,这个匈奴人一天比一天沉默,脸色也一天比一天阴沉,往往在夜晚时分,就会走出帐篷,望着茫茫草原发呆。

“堂邑父大叔,你不想让那些匈奴人去朔方郡?”

进入漠北草原的第九个夜晚,根据杨川的计划,从明天开始,就要往回走了。

这也就意味着,在南下的路上,将会有很多匈奴人的小部落被灭掉,一些不服管教的青壮年勇士,将会被杀掉,那些老人、妇人和孩子,将随同他们的牛羊牲口,一起被驱赶到朔方城去。

所以,堂邑父的心情看上去很差劲,站在茫茫雪原上,十分惆怅的望着夜色下的草原、丘陵,以及远处的大漠。

听到杨川的话,堂邑父有些艰难的转过头来,瓮声瓮气的说道:“公子,从明天开始,咱们就要往回头了。”

杨川笑了笑,指着正北方向:“那边,还有两千三百多里,就是咱们的鹿鼎城,要不要去看看?”

堂邑父摇头,沉闷的说道:“能少杀一些人不?”

杨川摇头:“只要有人反抗,就必须杀掉。”

他从怀中取出一个鹿皮酒囊,拔开塞子后,自己先灌了几大口,这才递给堂邑父:“堂邑父大叔,来,喝几口酒,暖暖身子。”

堂邑父接过酒囊,却没有立即去喝,而是固执的问道:“公子,能不能少杀一些人,算我求你了。”

说话间,这个匈奴人突然单膝跪地,像孩子那般,哭了。

“那些小型部落的匈奴人,实际上生活清苦,没有足够的草料、粮食、奶酪,遭遇今年这样的大雪天气,很多人都会被冻死,基本没什么活路……”

堂邑父低声恳求着,杨川却始终不肯松口。

那些小部落的匈奴人,其实是这几百年来,南下袭扰、劫掠和屠杀的主力,与那些匈奴贵族相比,他们生活清苦,但也凶残,简直就是一群豺狼,每次进入大汉的城池、村庄,烧杀淫掠,无恶不作。

甚至,还有一些匈奴人,会将汉地村庄里的男人杀光,再用绳子将所有的妇人、孩童都串起来,能带到草原最好,随手就能换一大群牛羊牲口;可是,一旦没有了口粮,或者遭遇危机,他们会将那些妇人、孩童像羊羔子一般宰杀掉,煮着吃掉。

后世一些胡人,还有‘双脚羊’的传统。

杨川估计,那些畜生,应该就是某些小型部落猥琐发育起来后,形成的一种邪恶血统。

对于这种畜生,一旦遇上,一定要斩草除根!

当然。

人是会变的,在某种特定的环境下,一些人,终究会变成好的农夫、好的厨子、好的矿工……

“公子,算我堂邑父求您了。”

“只求公子,在杀死那些匈奴青壮时,能心生怜悯……”

堂邑父还在恳求。

杨川走过去,将堂邑父扶起来,温言说道:“堂邑父大叔,你有没有办法,让他们乖乖跟我们去朔方城?我说过,只要不反抗,我其实一个人都不想杀掉。

朔方郡那么多的良田,我缺少开垦荒地的人手,只要你能想办法让那些匈奴人配合,我可以少杀人。

甚至,不杀人。”

堂邑父想了想,神色黯然的摇摇头,道:“堂邑父做不到。”

杨川笑了:“你做不到,我也做不到,其实,谁都做不到。”

“匈奴人习惯于在草原上生活,放羊牧马,这里是他们的天堂,同时也是他们的地狱,但他们就是不愿意离开。”

“这一点,我其实很能理解。”

“人嘛,总有点难以理喻的一些固执和坚持,匈奴人不愿意去朔方郡种田,一方面,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的根在草原上;另一方面,其实更重要,那就是他们对大汉朝其实很是羡慕,同时,又在妒忌、痛恨、畏惧……”

难得一见的,杨川跟堂邑父聊了很多,很多。

一些从来不曾告诉过人的心里话,他也一股脑儿的说出来,也不管这个匈奴人听懂了没有,反正就是想一吐为快。

这几年来,他憋了半肚子的不合时宜。

自然而然的,也憋了半肚子的心里话,他觉得,如果不找个机会说出来,他会被那一口恶气憋出毛病,最终,变成一个魔鬼。

漠北的风很急,很冷,卷起一股股毛雪渣子,在朦胧的月色下,看上去很是诡异,就像一群又一群孤魂野鬼,在寒凉的大地上游荡。

没有归宿,没有希望,让杨川的心情很糟糕。

“堂邑父大叔,事在人为,”最后,杨川拍一拍堂邑父的肩膀,温言说道:“我只能保证,所有去朔方郡屯田的人,无论是汉人还是匈奴人,我杨川都会一视同仁,让他们过上相对安定、富足的日子。”

“堂邑父大叔,我的第一个希望,便是在长安城附近有一块田,有一间厨房,有一把管用的菜刀,让我身边的人过一段人过的日子。”

“如今,我的心大了一些。”

“我希望自己治下的朔方郡,所有的人,都能有一块田,有一间厨房,有一把……切菜剁肉的菜刀,能吃一口热乎饭,能睡一个安稳觉,能有一个相对公平而富足的生活。”

堂邑父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道:“公子,谢谢你。”

杨川摆摆手,道:“走吧,回去睡一会儿,明天下午出发,咱们往回走……”

……

回去的路,简单,粗暴,血腥而令人心情激荡。

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

杨川有时候还在反省自己,让这些匈奴人哭泣着离开草原,到朔方郡去做一些相对安定而富足的农夫,究竟是作对了还是做错了。

想的次数多了。

杨川终于安慰自己:‘就这么干,没错!’

不过,在灭掉第三个匈奴人的小部落后,一直都很悲伤的堂邑父,突然找到杨川,说是想了一个办法,想跟杨川聊一聊。

杨川答应了。

对这个匈奴人,他其实一直都有点小小的戒备,很多真正隐秘的事情,他都会有意无意的隐瞒起来;当然,这一两年下来,从表面看上去,他对堂邑父的信任已然没有任何问题了。

“堂邑父大叔,什么事情?咋还搞的神神叨叨的?”

走出帐篷,跟着堂邑父走出去一两百步,这个匈奴人终于停下脚步,左右看看,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公子,我想了一个办法,就是不知道该不该说出来。”

杨川看着堂邑父有点不对劲,心下暗暗戒备。

人与人之间,大致如此吧。

堂邑父是匈奴人……后来,差点把卫青坑死的那个匈奴猛将赵信,可不就是匈奴人?

更何况,当初他刚刚归汉时……

“公子,我想让你再当一次天可汗,”堂邑父深吸一口气,道:“在汉朝的地盘上,可能会给公子带来莫大的麻烦,可是,咱们这样走下去不行;”

一开口,堂邑父的话就让杨川暗暗吃了一惊:“公子,咱们灭掉了三个小部落,杀了两百多人,却只抢到五百多个妇人、孩童,还有几十个老人,这一笔买卖,咱们做亏了。”

“公子要在朔方郡屯田,需要更多的青壮,可是,咱们却不得不将他们都杀掉,这不是做了亏本的买卖吗?”

杨川笑道:“堂邑父大叔,那你说该咋办?上一次冒充天可汗,差点让大长门崔九把我弄死。”

堂邑父摇头,道:“那一次,是咱们都没有什么与人交往的经验,总觉得只要心地良善,不存害人之心,别人自会把你当自己人看待;可是公子,事实证明,咱们都错了,就算我堂邑父把心掏出来献给你们汉人的皇帝,他也不会真正信赖我这个匈奴人的。”

杨川上下打量着堂邑父,有些疑惑的笑问一句:“堂邑父大叔,你没事吧?”

他咋就感觉,这个匈奴人就很不对劲,不仅脑瓜子转的快,说话都这么好听……

堂邑父摇头,正色说道:“公子,不要怀疑一个忠于你的、仆人的话,就像你不该怀疑,豹姐对你的信任和依赖。”

杨川使劲搓几下脸颊,苦笑道:“你把我都弄糊涂了……你先说说,让我冒充一次天可汗,你想干什么?”

堂邑父道:“不是让你冒充天可汗,而是,让你成为真正的天可汗。”

“公子,说实话,每次当你说自己是冒充的天可汗时,我都很伤心,觉得你迟早要抛弃我们这些该死的匈奴人;在我堂邑父的心里,公子便是真正的天可汗,大雪山的使者……”

杨川连连摆手,道:“停停停!”

“堂邑父大叔,你今天有点不对劲儿。”

“直接说你的理由和好处,也就是说,为什么要让我当天可汗?同时,当了那个天可汗,我能得到什么好处?”

堂邑父瓮声瓮气的说道:“只要公子愿意当我们的天可汗,那些小型部落的匈奴人,我保证让他们乖乖的跟咱们去朔方郡;

而且,还能想办法让更多的匈奴人,自己偷偷的跑去朔方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