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朝。
华恒果然在太极殿上递上奏章,说明缘由。
华恒的话语刚落,便马上又其他的声音升起来了。
“中领军此举,可有些不妥?”
华恒应声看去,发现这个说话的人是平原王司马干。
“大王何出此言?如今逢战事,加税是避免不了的事情。”
“加税便加税了,何来侯爵之上不加税?”
面对着平原王的质问,华恒瞥了一眼皇帝,看到皇帝对他微微点了点头,他心中的底气也是足了不少。
皇帝都站在我身后,我怕什么?
你平原王是位高,但难道还比陛下位高?
呼~
轻轻吐了一口浊气,华恒后面的话也是说了出来。
“魏郡匈奴人作乱,必然是要加税的,大王若不赞成加税,有何缘由?”
“你?”
平原王司马干愣了一下,原本在朝堂之上是一句话不说的中领军华恒,在这个时候反倒是有话要说了。
这加税之事,可不能多加。
税重了,百姓便会乱,百姓乱了,这天下也就乱了。
“去岁,各地灾患,现在加税,那些百姓如何能交?”
“灾患之地,可不用交税。”
所谓灾患之地,也就是秦雍之地嘛。
大不了这两州之地不用交税,其他州郡加税,也是一个十分可观的数字了。
“我问你,侯爵之上不用交税,这是作何?这侯爵之上手上田亩无数,为何他们不用加税,反倒是普通百姓要加税了?”
对于此次朝堂上的问题,华恒昨天是整整想了一夜。
对平原王的此番论调,他也早就是清楚明白了。
“大王谬言了,这个所谓的侯爵之上不用交税,自然是有原因的,我大晋侯爵之上,原本就不多,大多是我大晋肱骨,既然已经封了侯爵,此事不用特意加税,自然是对我大晋侯爵之上者的优待,侯爵之下者见此,心中嫉妒是在所难免的,但这何尝又不是陛下的殷殷期盼?”
殷殷期盼?
莫说是平原王司马干脸上露出疑惑之色,便是坐在龙椅之上的皇帝,现在也是一脸的迷糊?
朕的殷殷期盼?
朕有对着华恒说过这也的话?
“中领军此言何意?”
何意?
华恒轻轻笑了笑,说道:“若侯爵之下者,能为大晋做事,为陛下尽忠,这侯爵之位,岂难得之?得之,便不需要加税,大王为大晋着想,为陛下着想这一点是好的,大王不愧为大晋宗王,但陛下是何等圣人,岂会连这点都没有看到?陛下想得比你更加深远。”
表面上,你看到我是在第一层,实际上我可能是在第二层,当然,也可能是在第五层。
妙啊~
龙椅之上,皇帝都有些觉得这个华恒就是一个人才了。
之前怎么没有发现他这种天赋?
这说话的能力,其实也是不差的嘛!
华恒三言两语,既是反驳了平原王,又是在暗中称赞皇帝,奉承皇帝。
好手!
在殿下划水的王生,不禁也为华恒的言语暗暗称赞。
“强词夺理,这侯爵之位,岂是寻常人得以居之的?陛下看得或许是长远,但中领军却是愚蠢,与民争利,实为不智。”
与民争利?
华恒轻轻摇头,说道:“大王又说错了,这个新土地税,并非是与民争利,而是还利于民?”
“强词夺理!”
司马干摆了摆衣袖,说道:“本王倒是想听一听你所谓的还利于民。”
华恒不卑不吭,说道:“臣下所谓之还利于民,便是因为这个新土地税,是收一百亩土地之上的加税,大王请想,一家之中,超过一百亩土地,是富民,还是贫民?”
这个问题,答案其实是非常明显了。
若是有一百亩土地,自然算是比较富裕的百姓了。
见平原王不说话,华恒的话可是没有停止的。
“大王不说话,便是承认这有一百亩土地的百姓,便是富民,既然是富民,在百亩之外加税,又如何是与民争利?”
好利的嘴。
司马干此时脸上充满着威仪,但实际上,心里已经是渐渐发虚了,这外强中干,应该是最好描绘他此时的状态了。
“但这也说不到还利于民的事情上去。”
看到平原王一步一步的走到自己的陷阱里面,华恒心中的自得之色便更甚了。
“大王可知道郡县有乡绅,小者数千亩地,大者万亩,巨者跨州连郡,皆有土地?”
“乡绅本王倒是听过,但是数万亩,跨州连郡可是过分了?”
在西晋,拥有的土地,奴仆,是与自己的爵位做支撑的。
所谓之乡绅,既然是乡绅,便没有达到世家的地步,也就是家中没有爵位,便是有爵位,也是不高的。
这样的人,不可能拥有这么多土地的。
“大王可知道官官相护?”
平原王当然是一心为朝廷的了。
但是平原王毕竟是宗王,对底层百姓的事情,也只是从别人的书信中得到的。
其实已经是二手资料了,已经是被文人修饰过一遍的材料了。
他眼中的底层百姓的生活状态,乡绅的模样,世家的样子,其实都已经是修饰过的,是文人想要他看到的。
不是真正的世界,而是书中的世界。
“官官相护,本王自然知道,但乡绅非官。”
“乡绅确实非官,然而大王可有听过另外一句话,有钱能使鬼推磨?”
“这个本王自然听过了。”
“好!”
华恒轻轻点头,脸上的笑意更甚了。
在平原王身侧,尚书令王衍的眉头却是深深的皱了起来。
从一开始到现在,平原王的一言一行,都是被中领军华恒牵着鼻子走的。
这辩论到了这种地步,这平原王还想要赢?
这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可惜~
王衍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若是平原王司马干出手,能够将这个新土地税拦下的话,那就是最好的了。
这新土地税,看起来是中领军华恒提出来的,但是知道内幕的王衍如何不知道这只是一个程序?
或者说,这是皇帝的有意为之。
但不管怎么样。
陛下的心是硬的,决定是不会再短时间之内更改了。
呼~
王衍当然知道这个所谓的新土地税不是什么好东西。
他要反对。
但是事到如今,已经不是他反对就有用的了,或者说,已经不是他反对就有用的了。
反对无用,甚至还会得罪皇帝。
现在他与皇帝,或者说琅琊王氏与皇帝的关系,已经是十分僵硬了。
现在再出这一档子的事情,那可能会将双方的关系降至冰点。
这个后果,王衍不能接受,琅琊王氏也接受不了。
是故
今日早朝,他是不会为这个新土地税说一句话的。
不是他不想说,而是他不能说。
新土地税
王衍看了一眼此时正兴奋的华恒,再小心的用余光瞟了一眼颇有些兴致,正在看戏的皇帝,最后他的目光,却是停留在身后不远处的广元侯身上。
广元侯此时低着头,不显山,不露水。
华恒是没有胆子,也没有提出这个新土地税的想法的。
这个新土地税,是广元侯提出来了。
除了广元侯,没有其他人了。
但是
广元侯,他怎么敢?
或许
也是被陛下所逼?
再联想到这个新土地税是华恒上奏,而非广元侯上奏,王衍觉得自己的猜测已经是非常的接近真相了。
王衍的猜想确实是非常接近真相。
但他还没有想到另外一点,王生提出新土地税自然是有被皇帝逼迫的原因,但是新土地税的实施不交由他手,是王生知道此事的凶险。
他不想再此事过多的逗留。
因为这可能会害了自己的性命。
王生是一个很惜命的人。
“乡绅有钱,官吏有权,权钱结合,何事不能做,何事不敢做?乡绅有地,有佃户,这土地,可以放在自己佃户的头上,但是佃户暗自卖身与主家,这事情,只要没有人揭发,谁知道?便是有人揭发了,官官相护,只要这个人地位不高,便没有这个消息。”
所谓之没有这个消息,自然是这个揭秘者的性命都没有了。
“陛下的新土地税,却是能够让这些乡绅无所遁形,试问,你是官,你会如何想?你是佃户,你会如何想?”
是官,会如何想?
是佃户,又会如何想?
平原王是善于思考的人,他马上低头沉思了起来了。
“若本王是官,定然是要揪出这有些可恶的乡绅的,若我是佃户,当然是举报了。”
“没错,官吏可以明目张胆的获得乡绅的土地,他为什么不做?佃户可以免费拥有更多的土地,他又为什么不做?如此一来,乡绅的土地岂不是无所遁形?佃户,也就是百姓手上的土地,岂不是增多了。”
华恒的一句接着一句的话,让平原王哑口无言。
他支支吾吾了许久,最后才说道:“只是这样,官吏也得了田地,岂不是成了第二个乡绅,有权有土地?岂不是更加是祸患?”
“郡守刺史,都是过几年一换的,等郡守刺史迁移之后,便没有这个烦恼了。”
王生一直在听着华恒的话。
他的话乍一听起来,好像是有些道理。
实际上,却是强扯的道理。
首先,各地之中,乡绅或有之,但数量不多,大多数,是世家,世家岂是官吏敢随意动弹的?
这是其一。
其二,若是官吏有了土地,即便是官职迁移,在当地,也是有了根基,几年时间,足够他经营自己的世家底盘了。
华恒所谓之还利于民,更是子虚乌有。
佃户是可以得到乡绅挂名在他头上的土地,但是能不能保住,那又是另外一回事。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区区佃户,却拥有数百亩之地,便是官吏当时不动手,豪强当时不动手,慢慢的,也会将土地搞到手的。
届时,佃户还是佃户,而豪强,乡绅,也是会多增加一个。
其中关键要害,是朝廷能够在其中收到额外的土地加增税,其他的东西,全部都是华恒瞎扯的。
但是这样瞎扯的话,却是把平原王唬得一愣一愣的,到现在都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好了好了。”
在龙椅上面看了这么久的戏,皇帝也稍稍有些厌倦了。
平原王被华恒怼得哑口无言,反正他的目的,已经是达到了。
“平原王为国为民,朕心甚慰,中领军为国献计,朕亦是开怀,这新土地税之事,朕便觉得非常好,既能还利于民,又能削弱豪强乡绅,更能为征伐魏郡,赈济灾患筹集钱粮,此国策,甚好,诸位以为呢?”
司马遹此话说完,群臣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但实际上,大多只是在说没有营养的话,互相翻个白眼,做做样子而已。
皇帝都如此肯定这个新土地税了,现在再来反对这个新土地税,这不是在打皇帝的脸?
打皇帝脸的下场是什么,这就不用多说了罢?
在场的人也都是明白人,自然也是知道后果的。
所以众人愣是议论了足足一刻钟,也没有人站出来反对这个新土地税。
“尚书令,你以为如何?”
众人没有说话,却是不代表这个新土地税可以实行下去了。
他虽然是皇帝,至高无上。
但是一个政策要想施行下去,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需要下面一级一级的人做事。
尚书台,中书监,现在都需要他们来表态。
在朝堂上若是不表态,这新土地税,可就实行不下去了。
“臣,也觉得极好。”
王衍心不甘情不愿,几乎是闭着眼睛说话的。
他心痛。
说着昧良心的话,换做是谁,都会心痛。
“中书监如何看?”
尚书令王衍都不说话了,他燕王司马彤原本就是赞同的,现在自然也是重重点头。
“臣下自然也是应允的,既然这新土地税能有如此多的功效,臣下自然是支持的,中书监上下,定然会为此国策施行,殚精竭虑。”
“好!”
比起尚书台的尚书令,还是中书监的司马彤看着顺眼。
毕竟是本家人,外家人,自然是比不了的。
司马遹瞥了王衍一眼,心中暗暗冷哼一声。
“无事便退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