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忒修斯的口中,暗渊子嗣终究只是一种连台面都上不了的低级残次品,但根据修格这一路的亲眼所见,这种力量源于“暗渊宫廷”的远古魔法造物实际上也有着自己的独到之处。
从根本上来说,暗渊子嗣确实是服务于自身生存本能的魔法生物。
找寻猎物,包裹、吞噬、消化并完成学习。
这便是它们真正需要去做的事情。
简单、直接且中间并不存在过于复杂的流程。
而经历越是丰富,记忆与过往越是复杂的猎物,便也会为暗渊子嗣们带去更重的“消化负担”。
相对的,那些心思单纯且人生经历有限的孩童,则更能够被它们所理解与“接受”。
现在,这些活生生的“案例”便来到了修格的面前。
曾经在塞伦共助会的帮助下,以售卖和平报社报纸来赚取生活费用的报童们,直到如今,仍在这座破败城市的街道上日复一日地吆喝着,就连行进的路线,与过去相比似乎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修格端详着那些似曾相识的人影,或许是因为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的缘故,这些吞噬了那些孩童们的暗渊子嗣已经基本拥有了人类的轮廓,然而或许是因为天生的缺陷,又或许是因为它们始终无法真正地理解人类这种生命的存在形式,因此它们并没能模拟出真正的皮肤与血肉。
总之,在修格的眼里,朝他走来的仍旧是这些拥有着孩童轮廓,但浑身上下仍旧保持着漆黑胶质状态的怪物。
“报纸!报纸!”
它们用模仿而来的孩童嗓音不断地重复着人类的语言,手臂毫无意义地在半空中摇晃着。
当然,在和平报社已经消失的当下,它们那由漆黑浑浊胶质所构成的手掌当中并没有什么报纸,这些孩童的人形只是遵循着那些记忆当中的生活规律,一次又一次地重复着这些毫无意义的行动而已。
修格就这样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它们的靠近。
随着双方距离的缩短,那些原本带着浓烈孩童特征的嗓音也开始发生变化,它们开始变得浑浊、怪异,即便它们自始至终都只是在重复一些非常简单的词汇,但渐渐的,它们就连这些词汇也说不清楚了。
这些针对人类行为的拙劣模仿,正因为狩猎本能的觉醒而逐渐扭曲、消退。
它们在前方感受到了“食粮”的气息。
与这座被封闭的城市当中的其他猎物不同,站在它们前方不远处的那个目标似乎拥有着极其强烈的诱惑力,这种力量几乎在一瞬间就让这些暗渊子嗣们体内的贪婪欲望彻底复苏,于是它们加快了行进的速度,原本的孩童轮廓也在转瞬之间化作了流动的“淤泥”。
修格静静地观察着这些暗渊子嗣们所展现出来的变化,在魔力视野的帮助下,他甚至能够看见一个非常眼熟且瘦弱的女孩的轮廓在奔跑当中渐渐崩溃,并彻底地与它的同类们融为了一体。
不过数秒钟,这团漆黑的淤泥便扑到了修格的身前,而在其中,无数张曾经属于孩童们的嘴巴生长出来,就像是过去找到了愿意购买报纸的顾客一样,它们快乐地高喊起来。
“报纸!作家先生,您买报纸吗?”
沉重的叹息从修格的口中呼出,他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这团淤泥在自己的面前张开成了巨大的幕布……
“今天还是算了吧。”
他轻轻地应了一声。
于是带有锋利节肢的卡尔戎之触从他的身后汹涌而出,只一瞬间便将这致命的黑色幕布捅破、撕碎,那些足以轻松消化生物肉体的黏液附着在修格的黑色触须上,却根本无法突破那些坚硬的角质。
在这一刻,暗渊子嗣们终于在对人类的学习当中迈出了极为重要的一步——它们终于明白了这些人类在生命最后时刻所产生的“绝望”与“恐慌”情绪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上一秒还被它们视为美味佳肴的人影,在此刻赫然化身成了比它们本身更加凶残的猎食者。
一些柔软的漆黑残骸跌落在地,修格本能地低下头,却见那些仍然具备相当生命力的黏液正在自己的脚边不断地蠕动着,其中那些用来发声的器官甚至仍在运作,只不过此刻,它们所发出的声音已经变成了充斥着恐惧的呼喊与哭泣。
“能在最后时刻学会害怕,倒也不算太差。”
修格轻轻地说了一句,随后抬脚将一块胶质踢到了旁边,于是立即就有卡尔戎之触窜出来,将其当场穿透、腐蚀。
那些不断传来的声响实在是令人烦恶,于是修格调动魔力,唤出了早已做好了“用餐”准备的镜中使者替身。
“随意享用,数量管够。”
在得到了修格的同意后,站在一旁的人形替身立即当场炸开,化作了一团朦胧的迷雾,并朝着这些散落一地的残骸扑去,于是大量零碎的暗渊子嗣力量与记忆立即就被收集、聚拢了起来。
于是修格退开了两步,他闭上眼睛,开始飞快地整理、阅读那些被镜中使者传递回来的讯息。
这一次的“用餐时间”并不算太长,约莫几分钟后,卡尔戎之触与镜中使者便相继结束了自己的工作,而更多有关塞伦城当下情况的信息,也被修格所知悉。
直到这时,修格才知道,那些曾经在这条街上售卖报纸的孩子们,事实上在塞伦城之变当天就已经遇害了——他们平日里居住、藏身的地方距离塞伦城的下水道入口实在是有些近,因此在夜幕降临后,便成为了暗渊子嗣们的
也正是因此,这些可怜的孩子们并没有经历其他塞伦城内的幸存者们后来所遭遇的那些绝望时刻。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姑且也能算是一种幸运。
只不过修格并没有办法因此而获得任何慰藉,那种想法与自我欺骗无异,这些从暗渊子嗣体内掠夺而来的受害者记忆,只能让修格对于这些远古造物以及促成这一切的黑日结社感到更加的憎恨与厌恶。
……
塞伦城又迎来了一个新的早晨。
远方的天空当中传来了沉闷且连续不断的轰鸣声,那是塞伦城远方平原上的炮击,通过声源以及天空中的魔力痕迹,很容易就能够判断出,这是一轮由德兰王国炮兵率先发起的,针对沃特尔军队阵地的炮击。
相比远方的喧嚣,塞伦城却显得极其安静。
天光还不算太明亮,此时是不会有任何幸存者走上街头的,在这种时候,暗渊子嗣们仍旧会频繁地在街道上进行觅食,一旦遭遇大群暗渊子嗣,就算是全副武装的士兵或做足了准备的施法者,也非常容易沦为它们的口粮。
在这种情况下,修格就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了。
他就像是一名刚刚从外地过来,想要认真观察一座陌生城市街景的旅人一样,孤身一人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
修格身上的衣物已经更换了一轮。
他凭借着自己对于塞伦城的记忆,找到了一家服饰店,在反客为主地“吞噬”了盘踞于其中的暗渊子嗣后,便从封闭的仓库内找到了一些干净的新衣物。
于是他又变成了自己以前居住在塞伦城内时的模样,只不过脸上的平静以及眉眼当中的自信却是与过往完全不同了。
修格并不想过早地与塞伦城内的幸存者发生任何形式的冲突,在这种情况下,沃特尔的军装必须被换掉,想要证明身份的话,有军队与评议会的证件就已经足够了,在他的口袋里,还带着恩斯特家族的官方徽记,有这些东西在,他随时都能够向任何一支沃特尔军队报道,并得到对方的接纳。
在修格的魔力感知下,任何隐藏在房屋与废墟当中的暗渊子嗣都无所遁形,它们要么被镜中使者的迷雾当场吞吃,要么则被卡尔戎之触从犄角旮旯里找出。
而随着修格的不断前进,他的面色也在一点一点变得严峻。
“塞伦城内残存的暗渊子嗣数量恐怕远超我的想象……这段时间,它们不仅在不断地尝试着突破法委会设置的仪式场,同时也在想方设法地扩大自己的族群,假以时日,这座城市必定会彻底被它们所占领。”
修格消化了一下最新得到的子嗣记忆。
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内容来自一名不久前刚刚死去的塞伦城幸存者,在他的记忆里,修格找到了一些足以令他本人都感到胆寒的恐怖画面。
这名因为寻找食物而死在两天前的夜晚的幸存者,曾不止一次在夜间看见过从街道上涌过的“庞大阴影”。
那阴影的规模已经完全超出了修格的预期——它们看起来就像是由深沉色彩以及幽暗荧光所汇聚而成的死亡洪流,其规模足以覆盖小半条街道,而高度更是足以淹没那些街道两侧的二层商店。
塞伦城内的幸存者们,将这种恐怖的现象称为“死潮”。
其意思简单明了,指的便是这种由大量暗渊子嗣构成,且极有可能当场杀死所有躲藏在低层庇护所中的居民的恐怖现象。
作为在这个世界上,对暗渊子嗣们最为了解的人之一,修格几乎立即就理解了这种奇异景象背后的意义——暗渊子嗣们的增长速率已经到达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相比之下,它们在塞伦城之变当天所展现出来的“规模”简直不值一提,而那些进入下水道追索自己的子嗣数量,更是只能算是“小儿科”了。
“它们到底吃了多少人?”
修格眯着眼看向了身旁的建筑,他注意到,在这条街道旁的建筑墙体上有着一些非常明显的痕迹,看起来就像是堤坝上水流所留下的印记一般。
显然,塞伦城幸存者们口中的“死潮”曾经来过这里,从那些被刻意破坏的窗户,以及被用蛮力穿透的建筑墙体来看,当时“路过”这里的“死潮”一定在试图寻找着可能躲藏在附近的幸存者。
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作为残缺造物,暗渊子嗣们确实拥有着诸多弱点,其中最为典型的便是厌恶高温与亮光,而这也是塞伦城中的法委会成员们之所以能够固守到现在的原因。
但修格却知道,人类当前针对暗渊子嗣们所采取的对抗与躲避方法,实际上都建立在一个非常薄弱的基础上。
这个基础就是暗渊子嗣的规模与数量。
通过自己猎杀的那些暗渊子嗣,修格已经得出了一个初步结论,即群体规模的持续增长将导致暗渊子嗣们理解人类知识与记忆的速率得到提升,而数量越是庞大,则它们可能展现出来的“智慧”也会越加惊人。
而在群体智慧已经普遍提升的情况下,一些脱离出去并单独行动的个体,也将展现出一些超越过往的可怕特性与能力。
他之前在褐丘镇遇到的那伪装成难民的子嗣,以及穿过了广阔战场抵达黑森林化身穿行蜘蛛的个体都是非常有说服力的案例。
“绝对不能放任这些家伙继续‘进化’和‘学习’……它们已经通过受害者的记忆知道了人类躲避自己的规律与方法,只要再给它们一些时间,它们也会知道应该如何对抗光亮与火焰,甚至明白魔法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到了那种时候,想要处理可就更难了。”
修格一直以来都很想当一个懒人。
他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么高尚,也并不认为以自己的能力能够承担起多么重要的职责。
但在此刻,他看着眼前惨淡的街景以及道路旁那些因为受害者的肉体被吞吃而遗留下来的破烂衣物,终于还是忍不住给自己竖立了一个似乎有些可怕,也有些艰巨的目标。
“既然命运都将我带回了这里,那么我多少也该将之前没完成的那部分‘剧本’填上了吧?”
他轻轻地打了个响指,将作为侦察用的魔法鼠群再度散布了出去,目光则是移向了前方的天空。
在不远处的一个街区里,正有浓烟缓缓升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