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东陵都城。

正值三月初三,连绵不绝的雨水落下,青石板路苔藓横生。以至于,腐朽发霉的气息在破旧潮湿的木屋中迅速蔓延,几乎快掩盖了春日的气息。

一家破败茶馆中,掌柜用蒲扇掩面,躺在长椅上打着盹,鼾声震天。

茶馆生意向来不景气,店小二打着哈欠,神情懒洋洋。

今日店里零星的几个客人,还是因为躲雨才进来,碍于面子,不得不点杯茶水等雨停罢了。

初来乍到时,店小二本想着混口饭吃。茶馆入不敷出,他就等着关门大吉再重新寻个事做,可一来二去,他竟已在此做满六年,而这间破败的茶馆依旧在风雨中伫立。

倏地,传来雨水滴落地板“啪嗒啪嗒”的声响。

来人脚步很轻,头戴斗笠,身穿蓑衣。

店小二随意打量过去,一身常见便装,身形削瘦。

唯一特别的是,那人斗笠上挂着用红丝线穿成的铜钱串,行走间碰撞出沉闷的响声。而斗笠之下,戴着罗刹面具,辨不清面容,也分不清男女。

罗刹面具,东陵人几乎人人都有一个,倒也不稀奇。

更何况,此地本就鱼龙混杂,店小二也向来不关心来者是何身份,毕竟哪有世家贵族子弟会入这破店。垂眼瞧见湿漉漉的地板,他心中暗暗咒骂,迎上去时又不得不装作热情的模样,帮忙卸下蓑衣和斗笠。

“来壶热茶。”

店小二听清来人的语调,迅速下了定论。

外乡人。

“客官要喝什么茶,小店的云雾,绿雪,蒙顶茶都是招牌。”店小二弓着腰,殷情倍至的模样,嗓音却似夹杂着一丝冷嘲,潜伏在言语的背后。

不仔细听还分辨不出。

沈涟漪轻瞥了眼店小二,宰客?

原因无他,这三样茶都是九州名茶,需用灵力聚集日月精华培育而成,百亩茶园中也不知能不能摘得一筐,娇贵异常,价比灵金。更何况这种茶,就算有,都是直接送往各世家大族手中,哪里轮得到寻常百姓。

宰客宰到她头上。

沈涟漪没急着回应,眼皮撩起,偏浅的瞳仁微微转动,扫了眼茶馆布置,最终定睛在店小二身上。眼眸中带着一抹凌厉,仿佛在无声地嘲弄,就你们这破地方也能卖出这些茶。

单这一眼,店小二因心虚,就被吓得匆匆垂下脑袋,避着沈涟漪的视线。

“那就绿雪吧。”沈涟漪突然简短道。

“好嘞。”

好不容易卸了口气,店小二谄媚地笑着,心中却不忘讥讽着沈涟漪,嘲她果然是没见过世面的外乡人。仿佛是只要他态度转变得快,就可以掩盖住刚才的瑟瑟恐惧。

不过面上倒是如常,他甚至勾着腰道:“公子稍等片刻,小的这就去煮茶。”

还未走几步,沈涟漪的声音便再一次传来。

“对了,我要冬日红梅雪水煮的绿雪。”她缓缓开口,吐字清晰,声线沉澈,似是带着冰雪浸过的清泠。

掌握全局的优渥感展露无遗。

店小二刚才还兴致勃勃的脚步明显顿住,笑容僵在原地,生硬地转身,又同她确认一遍,“红梅?雪水?”

“嗯。”

沈涟漪微点头,平直的嘴角上扬了几分,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语调又似带着一抹诧异,像是不明他为何要再确认一遍。

“公子,您这就为难小的了,这已到春日,冰雪融化,正是万物复苏的时节,小的上哪去寻那冬日红梅的雪水啊。”店小二上前几步,讪讪地低声开口,似是想回旋一下。

还知道避着其他人,沈涟漪打量了一眼,最终厌烦地出了声:“此茶若是不用红梅雪水煮,岂不是暴殄天物。难道,你是想反悔不成,如此犹犹豫豫,还不去煮茶!”

话到最后,声调已经变成了呵斥。

店小二年纪不大,脸皮又薄,脸瞬间涨得通红,狼狈地离开。

见此模样,沈涟漪倒是舒心了几分。

她径直选了个位置,临窗而坐,且等着店小二把茶水送来。

刚才她的话已然明确地告诉店小二,她不仅懂,更喝过绿雪。

可不是他轻易能糊弄过去的人。

自作自受……

眨眼的功夫,窗外雨声变得更大,哗啦啦地倾斜而落,雨水掠过窗沿,凉意也随之侵袭而来。一股刺骨寒意从后背脊柱盘旋而上,直至骨头缝中也传来一阵阵隐痛,沈涟漪脸色霎时变得更加苍白,十指相继死死地攥紧。

即使已经春日,没想到倒春寒还是如此厉害。好在因暴雨缘故,临窗的位置只她一人,应无人察觉她的异常。

这还是她灵脉被取后留下的旧伤。

一到阴雨连绵的日子,蚀骨锥心的疼痛总是格外明显。

“姑娘淋湿了衣衫,喝杯热茶暖暖身吧。”

一个边口破损的茶盏被人推到沈涟漪的视线内。

声音在耳边方响,沈涟漪警惕地抬头看去。

她竟没有察觉到有人靠近。

瞧着来人的衣着打扮,应是方才用蒲扇遮面,躺在长椅上打鼾之人。

若她猜得没错,此人应就是这家茶馆的老板了,原以为是个年长的大叔,却未曾想到是个浓眉大眼的公子。

倒是稀奇。

虽着粗布麻衣,却风姿绰约,内息深厚,绝非等闲之辈。

眼前的热茶传来袅袅茶香,一如雪中刚抽出的青绿嫩芽爆,且是她记忆中的绿雪没错。一个破败茶馆的老板,真能拿出绿雪来,倒是稀奇得很。

只不过,她不喜喝茶。

就算是用红梅雪水煮的绿雪,少了一味佐料,她也不爱喝。

如今看来,方才她同那店小二的对话,眼前之人应是一字不差地听了去。

看似假寐,实则洞察全局。

就这么一间摇摇欲坠的茶馆,藏着的秘密倒是不少。

“多谢。”沈涟漪懒得周旋,端起茶盏,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

店小二在不远处瞧着肉疼。

“姑娘是头一次来东陵都城吧。”

见沈涟漪不言语,那人朗声一笑,大喇喇地在对面坐下,又给沈涟漪的杯盏重新添满茶水,自来熟般从容地介绍道:“在下周离,离别的离,这间茶馆的老板。”

听到周离二字时,沈涟漪眉头明显一皱,重新来了兴致,掀起眼皮打量起眼前之人。

若是说周黎,她很熟悉。

九州有八大世家,西晋周家便是之一。

西晋周家有一子,名为周黎,她听过他的名头,是她父母辈中的佼佼者。

只不过…那黎是黎明的黎,寓意简单明了,即为周家未来的曙光,可见周家给予他多高的期待。

少时修炼时,这人常被她舅舅挂在嘴边,言语之间流露出的欣赏敬佩,她至今记忆犹新。

可就是这样一位天纵奇才,却在继承家主那日自毁修为,在九州消失匿迹。而西晋周家的地位,也在那一日之后,一落千丈。

眼前之人告诉她,是离别的离,并非黎明的黎。

同样读音的二字,代表的却截然相反。

周离在沈涟漪审视的目光下,神色如常,杯盏中升起热气腾腾的薄雾,朦胧了视线。

他似是在等她的话。

八大世家之间本就相互忌惮,近些年来因世家之首的地位,明里暗里的争斗追杀更是从未停过。西晋之人突然出现在东陵都城,还是西晋曾经备受瞩目的家主。

就这么直截了当地同她道明。

又或许只是她多想罢了……

不过…到底为何,她并不感兴趣。

她这个人的性子,向来不喜刨根问底。或者说,她如今对任何事情的兴趣都不大,特别是世家之间的争斗,权利的争斗她早已深受其害,不想再有任何关系。

更何况,她同他非朋非友,仅一面之缘,人家凭何告诉她原由。

若是无端告诉,定然存有利用之心。

知晓眼前之人没了威胁,沈涟漪卸了力,纤细的手指捏住茶盏边缘,温热的茶盏让指腹红润了几分。

可她却未急着端起入口,似是把玩,沉声静默了好一会,才开口问了一句话,“你怎知我是第一次来东陵都城。”

她明明不是第一次。

似是没有想到沈涟漪会问这个问题,周离失笑,视线瞧见她因笑声而逐渐蹙紧的眉头,又迅速敛了放肆的笑意,正色道:“东陵人喝绿雪都爱用绿萼梅的雪水,不爱用红梅。”

“为何?绿梅,红梅,又有什么区别。”

她以前怎么没有听说过。

沈涟漪闻言,将茶盏举起闻了闻,雾气蒙蒙,如蜻蜓点水般缭绕在鼻尖。

她猜,眼前这盏绿雪应是用红梅雪水煮的。

“我说了,姑娘可别生气。”

沈涟漪不明所以,却莫名地有耐心,好脾气地点了点头。

得了许可,周离也没急着回答,像是在斟酌着语句,半晌后又似破罐子破摔般,轻声道:“只因东陵人觉得,红配绿……甚是粗俗。”

粗俗……?

沈涟漪嘴角霎时低了几分,却不见怒意,睁眼间控制不住,轻飘飘地剜了周离一眼。

她以前怎么不知道,东陵人这么清高。

忽地,她手指微转,刚准备入嘴的茶水尽数泼洒而出,甚至溅到周离的衣袍上。可沈涟漪只是睁着无辜的眼,满是灵气,装作惊讶道:“哦,实在是不好意思,浪费了周老板这一盏好茶。”

话音落下间,茶香溢满整间茶馆,在潮湿的霉味中肆意妄为地蔓延开来。很快,周遭探究地目光纷纷瞥来,还有毫不掩盖的贪欲。

这戏演得假,周离轻叹一声,无奈地拂了拂衣袍。

可沈涟漪的戏还没演完。

她忽地从袖口处掏出两块灵金,在众目睽睽之下,重重地搁置在边角磨损得几乎圆滑的四方桌上。清脆的碰撞声传来,她笑意湛湛,下巴微抬起看过来,甚至朗声,一字一句道:“周老板,这茶钱,您收好。”

收好二字,她又似故意放缓语调,尾音悠长,颇有些揶揄和取笑的意味。

“你…”周离顿住。

眼前的两块灵金,不用掂量便知分量不轻。

他这茶馆虽鲜少有修为高强之人,但最不缺的便是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

刚才那芬芳扑鼻的茶香,即使是贩夫走卒,即使不知那是绿雪茶,也能猜到那杯茶水的价值不菲。一间破败不堪的茶馆老板能拿出此茶,可想其身上没准还藏着其他好东西。

就算没有其他好东西,总归还有那两块灵金。

他们敢抢他,却未必敢抢眼前女子的。

随便出手便是两块灵金,如此阔绰之人,身份定然不低。而他瞧着就是无权无势,手无缚鸡之力的人。

还真是给他挖了个天大的坑。

“周老板,有缘再见。”沈涟漪优哉游哉地起身,抱手于胸前,临走前冲他的笑意更甚,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

周离郁闷抱手。

果然,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女人,特别是来自天外天的女人。

瞧着沈涟漪临走时的背影,周离十指倏地握紧,匀称的关节缝隙间冒出微弱金光。

金光乍亮又陡然消失殆尽,

他措不及防地开口道:“姑娘,外面雨大,即使有蓑衣也不见得能保全自身,何不等雨停了再出去。”

那道金光……沈涟漪脚步霎时顿住。

传闻西晋周家有一传自上古的秘术,名为“通天”,拥有着预知未来的能力。

只不过因此术法窃取天机,损伤阳寿,更有传闻,修炼此法者通通短折而死,再加上需要天赋卓绝者修炼,种种条件限制下,早已失传。

破旧的茶馆外,天边乌云滚滚,似即将有飓风袭来,大雨滂沱,冰凉刺骨,如同苍穹被捅破般。远远望去,雨水聚集成一片片水幕,将眼前的景致分割成无数个模糊的分段。

连绵了一个月的雨水,今日仿佛到了极点。

等雨停?

静默半晌,沈涟漪依旧未发一字。

她只是带上斗笠,蓑衣都未曾穿上,随手捏了个避水诀,一缕银色的光晕在她周身迅速凝聚成一道透明的保护罩,雨水在她眼前被隔绝开。随后她从容地踏出茶馆,行走在寥无人迹的街道上。

她这个人,向来不信命。

若是信,她早就死在六年前,死在荒郊野岭,成为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