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七章

前面便是闹市,临着一条波光粼粼的长河,岸边灯影重重,店肆林立,薄暮的夕阳余晖洒落在颜色艳丽的楼阁飞檐上。街道上,人群熙熙攘攘,所有的喧嚣同攒动的人影,浓缩成一副繁华的夜色剪影。

“陆小公子,同我讲讲五生堂吧。”

“你不知道五生堂?”

沈涟漪摇了摇头,静静地等着陆无双回应。

任何地方出现新的竞宝阁都并不稀奇,但是有人能在短短六年间,垄断九州整个竞宝行业,以至于整个九州唯有这一家的竞宝阁,其中定然有猫腻。

她琢磨猜测着,其背后势力应该不属于八大世家,却不容小觑。

只是她不相信,八大世家对此真能无动于衷。

世家力量盘根错节,就连帝权,在面对他们时,都寸步难行,如陷沼泽。

他们又怎么可会轻易容许,有一股独立于世家之外的力量兴起,随着他们的壮大,日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谁也不能预测。

陆无双抱着剑,温吞地走在沈涟漪身后,瞅见沈涟漪单薄消瘦的背影。

忽地想到,今早阿姐同他说的话。

这人为了给父亲解毒,竟不惜引毒到自己身上。

若是治不好,是要赔了性命进去的。

以往前来诊治的医师,既有医者仁心的,也有招摇撞骗的,但像她这般胆大妄为的却从未见过。

以命搏一命,她所图的却只是表兄的一个承诺。

这人瞧着,明明是一副无欲无求的豁达乐观模样,吃得下睡得着,活得肆意。所以到底是什么,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去拼。

他还真有点好奇。

终究是有所触动,陆无双耐着性子,认真解释道:“五生堂是整个九州最大的竞宝阁,其中有来自九州各色各样的宝物,每件宝物都价值连城。而且,五生堂还有专门鉴宝的师父,凡是被五生堂鉴定过的宝物,都会有专门的契文证书,假一赔十……”

“打住。”沈涟漪眉目带上几分假笑,尽可能地和颜悦色道:“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些。”

滔滔不绝一大堆,没一句是她想听的。

好歹是陆屿桀唯一的儿子,都已经到了这般年岁了,对于九州大事尽然没有一星半点的了解和判断。

陆无眠像他这般年纪,早已继承家主之位,独当一面了。

沈涟漪停下脚步,没好气地转身,昂着脑袋打量向陆无双。

逆着光,陆无双模样俊朗周正,剑眉星目,一身正气。

面对女子突如其来的打量,透露出来的,是独属于少年的茫然无措,满是青涩。

倏忽间她没了任何气,反而有些好笑。

这陆无双,不谙世事,活脱脱不像个从世家那般尔虞我诈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根本不会掩饰自己。

她只得换了个方法,重新问道:“你可知道,五生堂堂主是何许人物,背后是何方的势力。”

陆无双急匆匆地同沈涟漪拉开距离,几乎并未思索片刻,直白地回复,“堂主知道,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至于背后势力,不知道。”

瞧着他那张死鱼傲娇脸,语气又是一如既往的不可一世,可陆无双根本没有意识到,他回答的东西仍是一点用都没有。一句不知道也回复得理所当然,仿佛他之所以不知道,是因她问得不该。

“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沈涟漪只能从仅有的信息中,反复琢磨着。

这评价。

看来,这陆小公子对那五生堂堂主有怨气。

走着走着,沈涟漪脚步突然转了方向,进了一家面店,熟练地选了个靠着街边的位置坐了下,冲店家笑道:“老板娘,来一碗面,多点热汤,不要放葱花。”

“好嘞。”

见陆无双仍没有动静,长长的一条,便就那么直愣愣地竖在原地,眼神嫌弃地瞅着她,仿佛在无声地痛斥着她事真多。

沈涟漪捂了悟冰凉的手指,又抽了双筷子握在手中,无奈地叹一声道:“陆小公子,你这么凶神恶煞地站在那里,让吴大娘的生意怎么做。”

“你如今还有闲心吃面?”

“马上要死的人又不是我,我为什么没有闲工夫吃面?”

“你……”

沈涟漪就喜欢看陆无双被噎住的憋闷模样,眼眸微弯,笑意更甚,自如道:“吴大娘的手艺可是整条街最有名的。那面汤是大娘清早起来熬制,用的是隔壁武大爷当日宰的猪骨头,绝对新鲜。一锅的骨汤熬到现在这个时辰,最是浓稠美味。”

这人说起吃食,眼里仿佛有光亮,如星星点缀在夜幕般,亮眼璀璨。

凭陆无双的身份,什么没吃过,只觉得这人真没出息。

区区一碗面而已,就算再好吃,能比得上芳华楼的山珍海味,鲍鱼翅肚来得好吃吗。

“你不饿吗?”

沈涟漪捂着唇打了个哈欠,嗓音带着些许倦意,好心地提醒道:“今晚可有得闹腾的,没点体力怎么行。”

“小爷我不饿。”陆无双没好气道。

修炼到如今境界,早已能做到辟谷不食,就算吃,也只是为了满足口腹之欲罢了。这人除了在乎吃,睡觉也是的,鸡叫不醒,雷打不动的,昨日几乎快睡了整整十二个时辰。

还真是能吃能睡。

陆无双不动,跟座大佛般杵着,还得是个怨气冲天的大佛。

“姑娘,您是懂行的,这个时辰的骨汤入口是最浓郁的,面条裹着肉香,香而不腻,面条柔韧劲道,那是简直是唇齿留香。”吴大娘身段丰腴,嗓音洪亮,热情地招呼着。

与此同时,一碗热气腾腾的面递了过来。

沈涟漪心满意足地捂上碗缘,冰凉的指尖触碰上,霎时被热气捂热,暖意渐渐驱散四肢百脉的寒凉。

刚才的话,吴大娘几乎一字不差地听了进去,不由得多打量了几眼沈涟漪,貌美的姑娘家在这人来人往的东陵都城,她早已司空见惯。眼前女子最与众不同的,便是那一双灵气逼人的眼眸,水润润的,如用清泉洗过的琉璃一般剔透。

很像她的一位故人。

但眼前姑娘的模样,她却从未见过。

吴大娘试探地开口,“姑娘瞧着面生,怎地知道这么多门道。”

沈涟漪握着手中的筷子,不自主地攥紧。

还真是言多必失,同陆无双待在一块,她的警惕心都跟着松懈了大半。好在这陆无双是个没心眼的,若是今日是同陆无眠一道,她怕是已经被怀疑得体无完肤了。

再者,如今她的身份同吴大娘,应是不相熟的才对。

是她大意了。

面上的笑容依旧,沈涟漪从容地卷起一团面条在筷子上,随口解释道:“老板娘您说笑了,这条街上,每天来来往往这么多人,怎么可能人人都记得住。再说了,吴大娘的面铺,远近闻名,懂得的自然是能说上一二的。”

“也是。”

吴大娘是个心思活络的,人家这回答,明显的避重就轻。

她也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随即便不再同沈涟漪搭话,麻利地收拾了一旁的碗筷,便离开了。

“这小公子模样生得真周正,站在这里也没事,正好给我揽客呢。”

路过陆无双时,吴大娘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容愈发灿烂,诚心地夸赞,“身子也结实。”

这般几乎调戏的举动让陆无双几乎要站立难安,一张俊脸涨得红透,别开脑袋躲避着吴大娘的视线。

沈涟漪不急不慢地将口中的面嚼碎,吞了下去,一双眼却不忘将陆无双局促的全程目睹下来。实在是忍不住,她轻笑出了声,戏谑道:“陆小公子,你真的要一直站在那里?”

“坐吧,干净的。”沈涟漪拍了拍身旁的长凳。

“小爷我又不是嫌弃这里不干净。”

陆无双梗着通红的脸,略显无力地给自己辩白着,“我只是不想在此事上浪费时间而已。”

站在那实在是显眼,陆无双终究是服了软,在沈涟漪对面坐了下来,只是嘴上仍旧倔犟道:“你要吃就快些吃,五生堂酉时初便开始竞宝,别耽误了时辰。”

“急什么。”

沈涟漪看了眼陆无双,一张俊脸满是忧愁的模样,这才解释道:“别忧心了,像这般至宝,为了噱头,必定是压轴出场。去那么早,小心被别人给盯上。”

干净清冽的嗓音,就同她姣好的容貌般,纯澈如雪。

乍一听,就能让人轻易地信从。

可要说不担心,陆无双是如何也做不得。只不过都这么说了,他总不能像个多愁善感的女儿家似的,还紧抓着吃面这事不放。

终究是不再言语,安静地等着,眼皮微微垂下,视线时不时地掠过沈涟漪。

她仿佛在吃东西上,极有耐心。

纤细的手指拿着筷子搅动着碗中面条,面条逐渐附在筷子上,被缠成了小小一团。

随后,她又将那一团冒着热气的面条凑近吹了吹,直至不烫嘴,她这才心满意足地将面团重新过一遍汤汁吃下去。

等她吃下这几口面,他怕是连面汤都能吃得不剩。

陆无双腹诽着。

就这么一碗只能闻到肉香的清汤面,她也能吃得这么开心。

还真好满足。

随着夜幕完完整整地降临,沿街的商铺也挂上了照明的灯笼,千盏明灯如同漂浮在天河上的皓月繁星,光华璀璨,放眼望去,尽是一片银花火树。

沈涟漪吃着面,若有若无地打量着街道的行人。

今晚的东陵都城还真是热闹,算算时日,好像快到东陵一年一度的祈陵节了。

吃饱喝足后,沈涟漪放下手中筷子,眼神轻轻地扫过一旁的贩子后便收回,笑吟吟道:“还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东陵都城,就连稀松平常的商贩瞧着,都是身姿非凡,修为应该有元婴境吧。”

“元婴,你开什么玩笑?一个商贩怎么可能有元婴境。”

陆无双的性格向来是个藏不住事的,眉头瞬间紧皱,顺着沈涟漪的视线看去。一个卖灯笼的铺子,摆着各种形状的灯笼,瞧着也没什么不对劲的。

但……这卖家的修为,他竟一眼看不透。

九州修炼,分为六个境界,分别是凡人境、筑基境、金丹境、元婴境、大乘境、以及化神境。

境与境之间,即使是一境之差,那也是天壤之别。

她又是怎么看出来那人是元婴境的,除非她的修为远在元婴境之上。陆无双不可思议地看向沈涟漪,他昨日同她交手过,她的修为同他一样,明明只有金丹九境。

知道陆无双在疑惑什么,沈涟漪不慌不忙地捋了捋衣袖,五指习惯性地放在四方桌上,食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拍着桌面,传来轻微又沉闷的敲击声。

还真是,蠢得很。

沈涟漪压着嘴角,眉眼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几分的笑意,掰着指头,懒洋洋地解释道:“连你我都看不出的境界,那便只能是元婴境、大乘境、化神境。”

“化神境在整个九州那都是老祖宗般的人物,这人瞧着年纪轻轻,自然不可能是。大乘境呢,虽也分三六九等,但都是九州榜上赫赫有名的大人物。但那人,光是瞧着,就相貌平平,也没什么英武之姿,那便只能是元婴境咯。”

“你是猜的?”陆无双听完,追着问道。

原以为她是暗藏实力,却未曾想到竟然是以貌取人。

肤浅。

沈涟漪瞧他一脸不服气的神情,反而更受用地点了点头,理直气更壮地道:“猜的,那又如何。对的,不就行了。”

当真是个死脑筋。

交谈间,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随之而来的,是一阵馥郁的甜香。

即使只是一眼,沈涟漪也知晓那马是上等的踏雪马,车架用玄晶建造而成,通体呈浅蓝色,洛海冰晶做成的风铃传来叮铃铃的清脆响声。

陆无双诧异道:“这是……洛家阿姐的马车。洛家阿姐怎么也来了?”

洛家阿姐?

洛为霞。

这个人,她还是有点印象的,原因无它,曾经的她常被拿来与洛为霞做比较。

传闻中的九州第一美人,才情、家世、修为都是九州一等一的优异,九州人人追捧,更是世家子弟梦寐以求,都想联姻的对象。就连当初的她,因受身子孱弱,修为低微的传闻影响,远不如她受欢迎。

当初嫁入陆家,这人借着洛家同陆家的姻亲关系,处心积虑地接近她。

至于为何,她心中早就有了答案。

思及此,沈涟漪笑意褪去,脸色多了几分明晃晃的冷淡。

时间也差不多了,她掏出一块灵金搁置在四方桌上便直接起身朝外走去。

一碗肉都没有的清汤面,哪里值一块灵金,连一块碎灵石都不知道值不值。

陆无双被沈涟漪这出手阔绰的模样给看愣住了,一时间都没有注意到她已经起身离开。

走了好几步,见陆无双还未跟上来。沈涟漪冷声嚷道:“磨磨唧唧的,还想不想救你父亲了。”

明明是她吃面耽误时间。

被反将一军的陆无双还说不得什么,憋了一肚子的气,还得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赶上后,他凑向沈涟漪气愤道:“你这人,一招祸水东引算真是被你玩明白了。”

昨日,还有今日,她总是能轻易地被她玩弄在鼓掌中。

终有一日,他定要讨回来。

陆无双在心里暗下决心。

沈涟漪听着,倒是没有放在心上。以前她还怕这位金尊玉贵的贵公子记恨她之前的算计,如今也算是有所了解,这位贵公子啊,就是嘴上不饶人。

在街上偶然碰到的乞丐,他都愿施舍。

更何况是她这个救父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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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明如昼,银霜遍地。

五生堂于湖中心而建,高楼伫立,柔和清风拂过湖面,楼阁的花窗间透出点点明亮的灯火,堂前的花树被映照得枝叶分明,可见一片墨影铺地,花色朦胧。

岸边遥望楼阁,只能见一微小的缩影,泛着细碎的光亮,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沈涟漪站在岸边,凉风将鬓边的些许碎发吹到面颊上。

如今这昼夜的差还很大,她有些缩瑟地倒吸一口冷气,眼睛微眯,打量着前方楼阁,轻声嘀咕,“看来,没点轻功还不让进这五生堂了。”

这堂主还真是奇葩。

竞宝阁最怕的便是门庭罗雀,无人竞价争宝的局面。而这五生堂于大湖中心建造,四周又不筑桥通路,这般不是要故意地拒客于门外。

“你过得去吗?”陆无双抱手胸前,抬眼挑衅道。

沈涟漪转头看向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她的轻功水平,放眼整个九州,还没有几个人能同她比肩的。

挥手间,沈涟漪脚掌在平地上一点,借力腾空跃起,身子轻灵一纵,眨眼功夫便飞起丈余之高。随后,她轻点于湖面之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清浅涟漪,脚步变化间,便如同在平面上飞奔一般。

片刻功夫,她便到了五生堂正门前。

陆无双抱着手中的剑,格外安静地看着沈涟漪的身影逐渐凝成一个缩影,直至消失,眉头却因眼睛睁得大大的而上挑了起来,似是很不解她的动作。

旋即,他衣袖一挥,只见金光一亮,他便稳稳当当地出现在沈涟漪身边,连剑柄上的金色剑穗都纹丝未动。

一时间,万籁俱寂。

陆无双僵硬地转头,似是想不明白,还处于怔愣中,看向沈涟漪问道:“你的修为不是已经到了金丹九境吗,怎么连瞬移这么简单的术法都不会。”

这一问,霎时把沈涟漪给噎住。

灵力久久不用,她都快忘记,自己早已重新修炼到了金丹九境。

可是,重新修炼到金丹九境又如何,反噬的力量越来越重,她如今轻易根本不能用灵力去驭剑。

灵力于她,已然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我喜欢,你管得着吗。”

沈涟漪恶狠狠地剜了陆无双一眼,乌发同衣摆随着她的动作,大幅度地在空中飘动着。紧接着,她头也不回,大踏步地往五生堂里面走去。

“呵!”

什么性子,阴晴不定的。

他不就是多问了几句,至于这么大的火气吗,明明是她自己举止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