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生堂内,同朱门外,全然是两幅景致。
堂内笙歌曼舞,觥筹交错,妆容艳丽的女子凌空起舞,姿态如天边云霞舒卷,臂弯间的彩色绸缎随动作轻扬而出,皎白纤纤的玉足从纱裙中点地露出,宛若仙子,出尘绝世。
门前应是被灵阵师设下了专门的隐匿阵法,外面的人只能瞧着,却听不见任何动静。若是从外面乍一看,还以为五生堂是个寻欢作乐的好地方呢。
刚走没进步,陆无双就发现沈涟漪正杵在门前,百无聊赖地跺着脚下的青石板,见鞋履不慎被未干透的污水给打湿,嘴角迅速不开心地向下压了几分。
等他?
还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再凑近些,陆无双便注意到两个身材魁梧粗壮的小厮,凶神恶煞地挡在门前,这一下子什么都明白了。
陆无双嘴角微扬,故作诧异地开口,“怎么不进去?”
现下的沈涟漪看起来倒是没什么气的模样,大大方方地看了眼守门的小厮,眼角弯了弯,用稀松平常语气同他套近乎道:“我这不是等陆小公子吗。”
随后,又主动走近几步到他身边,浅色的瞳色在冷白色的肌肤上,灵动纯真得像个不谙世事的孩童般。
这人还真是独一份的特别。
明明刚才还同他置气,还在同脚下的青石板置气,转眼又是这副笑靥如花的模样,还真是变脸比翻书还快。
陆无双不甚在意沈涟漪的变化,只要一想到这两个小厮给她难堪时的彪悍模样,刚才积蓄的所有郁闷一下子烟消云散,甚至比方才还要好上几分。
不紧不慢地,他挑起下巴,得意扬扬地从怀中掏出陆家的赤羽令牌,故意从沈涟漪面前缓缓掠过,这才递给守门小厮,朗声道:“老位置。对了,再给小爷来一壶绿雪,直接从陆家的账上扣就行了。”
小孩子心性,沈涟漪懒得计较。
她向来能屈能伸,如今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对上陆无双羁傲不训的视线,她甚至配合地展颜一笑,给足这个贵公子面子。
“姑娘原是陆小公子的朋友,是小的有眼无珠,有眼无珠!陆小公子,姑娘这边请。”小厮见了令牌,瞬间换了副嘴脸,谄媚地勾着腰给他们领路。
见状,陆无双更加得瑟地瞅了眼沈涟漪。
沈涟漪视而不见。
两人一前一后踏进屋,喧嚷的动静伴着曼妙的丝竹箜篌声争先恐后地涌入耳中,眼前所见的所有景致,仿佛一下就活络了起来,浮光潋滟,目不暇接。
沈涟漪瞧着这飞快转变态度的小厮,面上温和依旧,随口问道:“不是说这五生堂堂主曾下令,九州之内,无论贫贱富贵,都可自如进出五生堂吗。”
面上瞧着和和气气,无所谓的模样,实际上心里,还记着刚才的事。
好不容易见沈涟漪受一次憋屈,陆无双如今的笑容是不加任何遮掩的那种。
忍不住,他噗呲地笑了一声,装模作样地轻咳一声,好心情地解释道:“若是寻常日子呢,自然是任何人都可以进来竞宝或是寻乐。但在特殊日子,就比如说今天,有至宝出现,为了避免竞宝出现意外,当天便只能凭令牌进入。”
“那这令牌,什么人能得到。”沈涟漪多了几分好奇,追着话头问。
陆无双答不上来了。
他也只是因陆屿桀的缘故,才有机会进来的,于是用眼神示意小厮。
今日来的都是贵人,小厮都格外仔细地侍奉着,生怕怠慢,在陆无双答不上来时瞬间心领神会,自如地回应道:“回禀姑娘,凡是在五生堂内存下八千灵金,便可获得专属的令牌。”
八千灵金……
也是,没有点家底的,可根本经不起这般竞宝挥霍。
一路过来,沈涟漪倒是发现这整座楼阁内的装饰都是红梅,就连这壁上都是彩绘的严冬飞雪,红梅绽放的模样。这本也没什么稀奇的,只不过在这追捧绿梅的东陵都城,就是有些奇怪了。
都说入乡随俗,这五生堂的堂主还真是无所顾忌。
沈涟漪提起裙摆顺势上楼,目光却一直停留在楼阁的壁画上。在一片素净的冬景中,遒劲的枝干上点缀着朵朵嫣红,红梅点缀的那一抹绯色,栩栩如生。
这副雪景图,她似曾见过。
只不过,不是画,而是真真的红梅雪景。
天外天四季如冬,她所居住的逢春宫内便有一处很大的梅园。大雪纷飞时,纯白厚重的雪几乎淹没了所有景致与生灵,寒冬凛冽,但她总能瞧见那一抹绯色,傲然绽放。
那时,她便想通了一个道理,宁做冬日梅,不做春日花。
沈涟漪转头问道:“你们堂主很喜欢红梅?”
这一下,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堂主,倒是多了几分好感。
对于这个问题,小厮已是习以为常,他笑着解释道:“姑娘也看到了,这满楼的红梅。九州人人皆知,我家堂主,百花之中,唯爱红梅。”
“倒是有几分眼光。”沈涟漪坦然地表露了自己的赞同。
百花之中,她也唯爱梅花。
要知晓今日这般,她就应该穿件绿色的衣裙过来的。什么红配绿,甚是粗俗,她定要让东陵人都开眼瞅瞅,红配绿,那明明就是春日万物复苏的颜色。
明明是他们目光狭隘。
“陆小公子,姑娘,陆家的厢房到了。”小厮恭敬地推开雅间的门,还不忘补一句道:“陆小公子要的绿雪茶马上就送来,等会竞宝必定免不了费口舌,茶水甘润,必然相辅相成。”
陆无双听得舒心,随即豪爽地打赏了几块碎灵石。
“多谢陆小公子,小的祝陆小公子同姑娘今日竞宝,一切顺利。”客套话后,那小厮便心满意足地退下了。
绿雪茶……
似想到了什么,等小厮离去,雅间门被彻底关上时,沈涟漪好心开口提醒道:“这五生堂的堂主竟然如此喜欢红梅,想来绿雪茶定是用红梅雪水煮的。”
“那又如何,有什么区别吗?”
陆无双大大咧咧地坐下,将佩剑放在四方桌上后,竟然一咕噜,直接将桌上备下的茶水喝了个干净。茶水入肚,他不满地瘪着嘴,十分嫌弃道:“真不好喝,这么苦的让人怎么喝,也不知道备点干净的水。”
这般反转,倒是沈涟漪没有想到的。
喝茶嫌苦,一进来还笃定地点绿雪茶,绿雪茶又不是什么糖水。
小厮殷勤,茶水很快便送了过来,陆无双迫不及待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方入口,眉头就快要皱成了一团,他立刻将茶水吐了出来,更加不满道:“这茶怎么同我以前喝的不一样,他们这是正宗的绿雪茶吗!”
不一样,难道是加了东西?
沈涟漪瞬间警惕起来,动作迅速,给自己也倒了杯尝了尝。
唇舌方碰到茶水,沈涟漪蹙着的眉头却是皱得更紧了。这茶味同她昨日在那间茶馆喝的别无二致,并没有放任何东西。
难道,这五生堂还有比她还会用毒的人?
陆无双对沈涟漪的变化恍若未觉,满心满眼都在气愤这茶上,自顾自道:“我从表兄那喝的绿雪茶,明明都是甘甜可口的。要不是今日有要事在身上,小爷定要同这五生堂好好争辩一番。”
“店大欺客!”
甘甜可口?
陆无眠那……
似是想到了什么,沈涟漪眼神飘忽了一瞬,手指微动,将挂在腰间的荷包取下,双面纯白的锦缎荷包上,绣着一直绽放正盛的红梅,精妙逼真。
紧接着,沈涟漪从荷包中取出一块浅黄色的饴糖放入茶壶中。
“你……你干什么?”
就这么当他的面下毒,不好吧!
陆无双手挡在茶壶上,明显慌了神地制止她。
沈涟漪毫不客气地夺过茶壶,声音清泠,神情也跟着冷上几分,“给你做甘甜可口的绿雪茶。”
见惯了她随和的模样,陆无双瞬间就被震慑住,乖乖地收回手,默不作声地看着沈涟漪摇晃着手中的茶壶。
片刻后,她给自己同陆无双的杯盏各倒入茶水。
“尝尝。”
陆无双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小心翼翼地问道:“你刚才放的是什么东西?”
他这人,还很是惜命的,他还没有替他的师父报仇,打败天主云沧,成为九州新的剑道魁首。
还有…他家里还有父母亲,阿姐等着他去照顾呢。
“放心,不是毒药。”
沈涟漪握住自己跟前的杯盏,一饮而尽。
见此,陆无双这才放心地去尝自己眼前的茶水。
茶水方一入口,他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满是错愕道:“你放了什么,怎么一下子便同表兄那的绿雪茶一模一样了。”
沈涟漪嘴角又低了几分,却不得不强行扬起几分笑意。她从荷包中掏了一块饴糖搁置在四方桌上,自如地回答道:“变甜还不简单,放一块饴糖不就行了。”
“饴糖?就这么简单?那表兄还神神秘秘的不肯告诉我。”陆无双拿起桌上的饴糖打量起来,四四方方一小块,混浊的淡黄色,成色并不算好。
沈涟漪只是一笑,并不再多言。
她这个人,喜甜怕苦,身为陆家家主的妻子,就算以身子孱弱的理由刻意回避,也免不了碰到待客的事情。而待客时,总会特意备上茶水,她又不好不饮,只得偷偷地往茶水中放饴糖。
一来二去,也成了习惯。
陆无眠曾不小心饮过她的茶水,想来是知道了其中的端倪。以至于后来,侍女送来的茶水都是提前放好饴糖的。
这也算是两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如今想来,他还留着这习惯,应是他在无时无刻地提醒着自己。
甜之如蜜糖,却毒之如砒霜。